明崇俨只觉脊背后冷汗直淌下来。这个女子在他记忆中一直纠缠不休,现在她终于要浮出水面来了。他一把抓住高仲舒的手臂,道:“真是此人?这人在哪里?”
高仲舒被他抓得龇牙咧嘴地叫了起来:“好痛好痛!你轻点!”明崇俨这才松开了他,道:“讷言,快说,你在哪里见到这人的?”
高仲舒吸了两口气,道:“你也抓得太重了吧,明兄。”
明崇俨道:“讷言,你废话少说,快告诉我,你看到了什么!”他向来温文尔雅,但此时目光灼灼,颇显异样。高仲舒抚了两下手臂,这才道:“那个女子倒不是这个,身上衣服很多,长得也丑得要命。这时又来了一个男人,他一来便在我身上一点,我就动弹不得了,只是他们笨得紧,居然就当我不在了一般说了一通,其实我还能看到他们,他们说的我也全都听得到。”
明崇俨哼了一声。那男人显然是点了他的穴道,却不知高仲舒发髻中被明崇俨放了一道清心咒,被点中穴道后无非动弹不得,耳目却一如寻常。他也不去多说,道:“他们说什么?”
高仲舒眼里忽地闪过一丝恐惧,道:“他们说了一通很古怪的话,说什么太子中了余七的什么炼魂术,还有什么‘肉傀儡’,说炼魂术与肉傀儡相配,才会全然移魂。但当初南昭王爷没弄到肉傀儡,就只是五五开云云。”
他正在说着,明崇俨却低低呻吟了一声。高仲舒吃了一惊,道:“明兄,你怎么样了?”
“没事,你说吧。后来如何?”
高仲舒说发了性,让他闭嘴都闭不上了,道:“他说了一句很古怪的话,说是‘太子只有一半’。哈,人只有一半,那叫什么话。”
高仲舒当然只当那是奇谈,但明崇俨心中却如掀起了惊涛骇浪。当初他曾听明月奴说过,李玄通找上她,是为了得到她的肉傀儡。当时明月奴也不说肉傀儡有何奇异,所以他一直想不通。但炼魂术他却是知道的,当初师父跟他说过,人有三魂七魄,三魂称“胎光”、“爽灵”、“幽精”,七魄则为“尸狗”、“伏矢”、“雀阴”、“吞贼”、“非毒”、“除秽”、“臭肺”。左道术士拘人三魂七魄,可以将人变为行尸走肉,而这炼魂术正是将游离的三魂七魄炼成。如今听高仲舒这样一说,他恍然大悟,所谓肉傀儡,定然是将人的三魂七魄驱走后的肉身,配以炼魂术,实际上就是让某个人起死回生,只不过换了一个躯壳。没有肉傀儡的话,这个肉身本身的三魂七魄不曾驱除,便等如“只有一半”了。
原来如此!
明崇俨浑身都在微微发抖。李玄通炼的到底是什么人的魂魄?说太子只有一半,那么太子已经中了炼魂术,这另一半究竟是什么人?他越想越是害怕,只觉眼前黑压压的一片,天地似乎都将反转,蓦地想起了当初听虬髯客说过的一句话。
那一次虬髯客张三郎擒住他后,明月奴求情,又放了他。临走时说道:“大唐天下,不知将沦于谁手。”那时只以为是张三郎失机后说的解嘲泄愤之语。但当时张三郎说这话时,脸上却带了一点幸灾乐祸之意。
也许,张三郎知道这个巨大的阴谋吧。现在当事人死的死走的走,但这个阴谋显然并没有结束,依然继续下去了。他看了看高仲舒,高仲舒还一点都没想到自己其实已经窥探到这个可怕的秘密,仍在不绝口地说着。说了一大通,此时他心气已平和了许多,渐渐也有了平常眉飞色舞的劲头,道:“他们正在说着,这时那男人忽然说有人来了,便走了出去。只一会儿,那女子也带了阿心出去,只把我扔在那地窖里。那时我可吓呆了,地窖里黑漆漆一片,我心想不知要怎么死,过了好一阵,才突然觉得身上能动了。我慌忙要出去,刚走到地窖门口,忽然听得外面响了两三声,很闷,像是打一面破鼓。我暗叫苦也,此番性命难保!”
他说得性起,满嘴也已是说书人的口吻。明崇俨也不在意,道:“你看见什么了么?”
高仲舒眼睛一下睁得圆圆的,道:“我从门缝里往外一张,却见外面有一个人!”他把身子又向前欠了欠,低低道:“就是你说的那个女子!长得很美,穿得很少的女子!”
明崇俨像被蛇咬了一口,道:“真是她?”
“是她。”高仲舒眼神中一阵迷茫,“她在跳舞,好像是这样。”说着伸出双手,拇指和食指分开,其余三指握成拳,左右分开,虎口遥遥相对做了个手势。明崇俨道:“这是拂梅手。一定还有旁人,你见了么?”
高仲舒摇了摇头,道:“那女子是站在门口的,那人一定在外面,我看不到。那时也没有风,但她的衣服却像是被吹起来一样呼地飘起,又动了两下,每动一下就发出那种打破鼓的声音。而她也一进一退,进一步又退一步,退一步再进一步,一连进退了两三次,仍是站在门口不让开。”
高仲舒越说越是唆,但明崇俨却似听得入迷了,道:“后来呢?”
“那女子忽然道:‘余七先生,虽然伤了你两个手下,不过我与你有话要说,两下住手可好?’她的声音倒是很好听,又软又糯又甜。”
明崇俨急不可耐,道:“别说这些,那余七说什么了没有?”
高仲舒摇了摇头,道:“反正我没听到。那女子像是听到什么,点了点头,忽然笑了起来,说:‘她并不是第九个,已经被韦灵符带回去了。’”
明崇俨身子一震,道:“是说那阿心么?什么叫‘不是第九个’?”
高仲舒道:“我也不知道,阿心跟我说她是跟一个韦道长出来的,想必是说她。后来那女子忽然就不见了。我又等了半天,不见有人来,这才壮起胆子出来。一出来,却见外面一如平常,那个丑脸女子和男人也不见踪影,我便赶紧逃了出来,在一个小客栈里窝了一晚,一早就赶紧过来了。”
明崇俨长舒一口气,道:“讷言,你可真是洪福齐天。”
高仲舒与阿心自是那个余七擒去的。只是阴差阳错,余七只道两人都已被解救走,而那女子多半并不知道屋里还有一个高仲舒,居然让他全身而退,这等运气实在是好得不像话。高仲舒也长舒一口气,道:“我得去跟守约说一声。清平世界,朗朗乾坤,居然会有这等妖人横行,真是天晓得。”
明崇俨肃容道:“讷言,如果你还想活的话,不要多嘴。”
高仲舒诧道:“为什么不能说?”
“事涉妖魅,裴兄牵扯到此事,你会害死他的。”
高仲舒吓了一跳,赶紧闭上了嘴。若是说他自己有性命之忧,高仲舒也不会多害怕,但说到会害裴行俭,他却怕了。明崇俨却微微一笑,道:“你是不是还忘不了那个阿心姑娘?”
高仲舒脸上却显出一副悲愤之色,道:“罢了。明兄,阿心其实是太子殿下的侍妾啊,知道她是什么人,我哪里还敢念念不忘。”
他从怀里摸出半块玉佩,呆呆地看着,眼里已有泪花闪烁。明崇俨见他失魂落魄的样子,心中恻然,道:“那你也别去多想了。她还送你这半块玉佩么?说不定你也有破镜重圆的一天。”
破镜重圆便是当时艳传的一件逸事。说的是当初南陈乐昌公主国破之时,与夫婿徐德言失散,成为隋朝越国公杨素的侍妾。分手时二人以一面铜镜裂为两半,相约日后重见。后来徐德言成为杨素幕僚,与乐昌公主相见,结果杨素大发慈悲,让他夫妇复合。此事距今也没多少年,依然流播人口。高仲舒听明崇俨这样一说,眼里又有些神采,但转瞬即逝,道:“太子也不是杨素,没这天了。”
明崇俨也没别的话好讲,只是拍了拍他的肩头,道:“那还是忘了吧。好好睡一觉,以后早点回家,别乱逛。”
高仲舒叹道:“唉,也只有这样了。她的小名原来叫小狐狸啊,多好的名字。”他全然沉浸在感伤中,一点也没发现边上明崇俨目瞪口呆的样子。
承乾伸展了一下手臂,睁开眼。阳光照进来,正映在他眼皮上,让他感到有点痒。他搔了搔,伸手向边上一揽,却揽了个空。他半坐起来,笑骂道:“小浪蹄子,快过来,还早呢,再睡一会儿。”
承乾贵为太子,却一直喜欢过突厥人的生活。这东宫里好好的宫殿不住,却搭了个穹庐,里面的摆设也尽是虎狼狐羊皮褥,直如突厥名王。称心正坐在边上,听得承乾的声音,却动也不动。承乾笑着一把将称心搂住,道:“称心儿,怎么又不高兴了?”
称心看着他,喃喃道:“殿下,您没生我的气么?”
承乾笑了笑,道:“我哪会生我的称心儿的气。称心称心,就是称我的心的。别哭了,哭鼻子可不好看。”
他笑得十分爽朗,但称心却觉得一阵心悸,低低道:“是。”
昨晚,当称心被韦灵符带回东宫时,好在太子并未召见。韦灵符见这一桩天大的祸事神不知鬼不觉地消弭无形,暗自庆幸不迭,央求称心万万不可将这事说出去。只是看样子,以后再也没办法求韦灵符偷偷带自己出去了。天快亮时,突然黄门过来传唤,说太子要称心侍寝。称心心有余悸,但太子有召,不得不来,心中却仍是担忧高仲舒的安危。
承乾哪知道称心正想着高仲舒,摸着称心的脸蛋,笑眯眯地道:“宝贝称心儿,是不是嫌整天在宫里闷得慌?过两天我带你出去转转吧。”
太子没有发现自己私自出去么?称心的心里一动,道:“殿下,为什么还要过两天?今天就出去吧。”
承乾笑了笑,道:“昨天不是刚去射猎么,今天再去的话,那些言官又该上本扯淡了。过两天吧。”
称心见他十分开心,撒娇道:“昨天殿下哪里去射猎了,那是大前天的事。”
“大前天?”
承乾一把撩开身上的被褥,站了起来。他虽然一足有些跛,但平时常常骑马射猎,身体十分健壮。称心不知他为什么突然变了样子,但也知道这太子喜怒无常,方才还和颜悦色,只怕马上会大发雷霆,吓得不敢多嘴。承乾却没有发作,只是皱了皱眉,道:“真是大前天么?”
称心道:“是啊。前天雪还刚停,殿下您说狐兔要出来找食,这才去的。”
承乾一把拉开帐帘,看了看外面。太子寝宫之中,黄门宫女都非唤不入,这里显得极为冷清,院子里空无一人,但院中积雪却已化了许多。承乾喃喃道:“真的已过了两天了?”
称心不知他这话是什么意思,吓得声音都有点变,道:“真的。”
承乾眉头一扬,若有所思地看着院中景物。称心见他面色阴晴不定,在一边大气都不敢出。承乾面色越来越是阴冷,忽然一脚向称心踢去,喝道:“小骚货,快给我滚出去!”称心也不知他为什么突然发这么大脾气,慌忙抱起衣服,行了个礼,急匆匆向外面跑去,身后承乾却大声喝道:“把俟斤叫进来!”
俟斤本是北周时突厥木杆可汗之名。承乾平时打扮起居都如突厥人,把几个近身的小黄门也取了突厥可汗之名,呼斥之间,便如在使唤突厥历代名王。称心刚走,俟斤便步趋过来,在帐外跪下,道:“殿下,俟斤在。”
“前天、昨天我都去哪里了?”
俟斤呆了呆,道:“殿下前天未尝出宫,昨天去与魏少卿叔玉前往魏大人府第。”
承乾呆了呆,道:“魏征?”
“正是魏征大人。”
魏征是天子极其信任的大臣,有时也上本参奏太子嬉戏过度,所以昨天承乾去魏征府中,俟斤暗中颇为诧异。听太子此时说法,居然他连昨天的事都忘了个精光,俟斤心中不免忐忑,忖道:“他们说殿下患了心恙,看来当真不假。”
承乾心里突然一阵烦躁,喝道:“出去吧!”
打发走了俟斤,承乾心乱如麻,只觉茫然。他分明记得昨天带着称心外出射猎,可是他们却说那是大前天的事。这两天里,自己到底做了什么?
他越想越乱。父亲对自己已是越来越看不顺眼,听宫中谋士说,父亲已有意废了自己,立四弟为太子。如果这种事传出去,那么那些依附四弟,惯会揣摩上意的言官定会趁机上本,说自己无人君之资吧。
承乾只觉胸口闷得像要炸开。青雀(李承乾四弟魏王泰小名)那个该死的胖子,只会在父皇面前卖弄自己的学问,也配为人君么?
在承乾的心中,怒火如野草一般茂盛起来。
李世民看着面前的这个人,心中却如暗夜行路,突然踩空了一样失落。
伟大的大唐皇帝,至高无上的至尊,胡人眼中巍巍在上的天可汗,此时却如一个寻常的老人一样。他几乎是挤出胸中的一口气息,勉强道:“这是真的么?”
眼前的那人沉默了片刻,低低道:“是。”
李世民的手重重地在案上一拍,喝道:“胡说!你身为国家重臣,妖言惑众,你说这是何罪?”
这人没有退缩,反而抬起头来道:“老臣正因为身受陛下大恩,才不敢隐瞒。”
这人年纪已经老大,背都快直不起来了,但神色坚毅,仍是当初那个无所畏惧的铁骨直臣。李世民看着他,突然间就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触。他喃喃道:“难道,这是真的么?”
“臣也不知殿下身上究竟出了什么事,但当时他活脱脱便是隐太子,臣绝不会看错。只是此事事涉荒幻,臣不敢臆断。”
李世民呆了呆,好半晌才低声道:“玄成,你是不会说谎的。”
那老臣正是大唐第一直臣魏征。魏征已十分衰老,加上患有眼疾,眼神一直暗淡无光,可此时他的眼里却是神采异常。李世民站起身,走到窗前,推开窗看着外面。今天天气晴朗,阳光明媚,天空一碧如洗,万里无云,但李世民却觉得身上像有千钧重负。好半晌,他才叹了口气,道:“玄成,我们都老了。”
魏征怔了怔。陛下虽然年事渐高,但作为马上天子,他半生征战,一直精力充沛,可这话却有着说不出的萧索。他低低道:“陛下春秋正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