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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冰雪般洁净的灵魂(1)

真正的登山者,都不是那种苛求他人爱自己、而自己从不愿为他人付出一点点爱的人。

南迦巴瓦峰下的乡民说,土地上生长的一切都有魂灵。他们收割青稞前,要先招回青稞的“魂”。祭祀完保护农田的那块石头后,一位老人便对着田地吟唱,请“青稞之魂”躲开镰刀。然后,老人从三个方向割下一把青稞,把搓下的颗粒撒向天空、大地、江河,祭祀和感谢所有神祗。

我们大本营山下的谷坳里,就有个叫杰地当嘎的仅有四户人家的小村庄。他们养牛,也种一些青稞。我到的时候,秋已深,青稞早已收完,遗落在田间的,也已被牦牛吃尽了。我转了半天,才拾到两穗。芒似大麦,粒儿比小麦粒儿大,短圆鼓胀,呈暗绿色。这就是维系着南峰下人们生命的食粮了。我们来,不也是为寻找一种生命的食粮吗?面对南峰山腰那呼啦啦飘动的经幡,我将青稞热热地握在手心,合掌为十,祈祷拜谢这座神山……大本营是一座帐篷之城。

二十多顶绿色、黄色的帐篷,扎在南峰脚下偏西南的一处平台上。背后,是森林峡谷。下到这谷底,就紧贴着南峰了。但它几乎直上直下,陡得令人不敢抬头看,所以队员们上山不走这条路,而绕向南去,穿过原始森林再向东北接近峰体。这,就是乃彭峰路线。

这支中日登山队一共近70人,由大本营工作人员、A组和B组两支攀登突击队(各六人,中日各半)、高山协作和低山协作人员(运输人员)组成。

我们的大本营,这块绿色的平台,有个极美的名字—美珠拉。“拉”,是山口的意思。美珠拉这个名字的来历是:天上有颗美丽的星星,当它出现的时候,一个女孩子降生了,就在这个山口。美珠拉,我们的大本营!夜晚,我寻找天上的那颗星星。那颗星星,也在望着我们吧。

明丽而纯净,南迦巴瓦的夜空。

我知道,我们整支登山队,包括日方,都不仅仅是来登山的,而是来寻找一种极美极美的东西。

人们寻找的是什么呢?

夜,幽深。帐篷里,纸箱上的瓦斯灯在滋滋作响。我拥睡袋而坐,却睡不着,眼前出现了副总队长王凤桐的那双手—那是一个登山者的手,被截下了多节手指……我到大本营后,他急忙迎出来,伸出他的手握着我的手。我一握他的手,就感到一种奇特的力量。

这双手,和面前的雪山,那么紧密地连在一起……他时任中国登协常务副主席,高级教练。1958年他于北京大学生物系毕业后,便参加了我国第一次攀登珠峰的准备工作,从此,一下子和山离不开了。1960年,他和史占春在珠峰完成了侦察“第二台阶”的任务。那高度是海拔8700米。当天两人想突击登顶,但时间不够了,后援又没上来,下撤又撤不成,只好就地挖雪洞过夜。就是这一夜,他的冻伤达三度,结果他将鼻子、脚趾、多节手指“回赠”给了心爱的珠穆朗玛峰。但是,当他悠闲地走在街上,你除了能看到他额部的一块伤疤(取此皮植于鼻部)外,绝对看不到他身上缺少任何东西。相反,你会觉得他身上比别人多的东西很多。这次临行前几个月,南迦巴瓦的侦察组离京进藏前,他和中国登协的几位战友同日方有关人员商谈登山事宜。那天,我也以《山野》编辑部代表的名义在座。商谈结束后,我们应约来到昆仑饭店的卡拉OK歌厅。前来的外国人很多,所点唱的几乎全是外文歌,我也只有听的份儿了。老王西装革履,潇潇洒洒地迈上歌台,一曲曲日语歌曲令全场中外宾客击掌叫绝。那首《北方的来客》悠扬婉转,我从中听出了一种东西,那是经历过人生磨难之后的豁达和温情,依恋和宽容。也是登山者对生活和人生的体味,这是金子一样宝贵的东西了。

我请他谈过一次山。他说:

现在很多人讲究享受了。其实真正的享受,是立体的、多面的,更是精神追求的。登山者享受的东西,一般人享受不到。我给你讲一点儿从山峰上下来的感觉:看到一芽绿草,一滴水珠,一只小甲虫,会像看到天上明丽的月亮那么美好。一到西藏,哪怕望着残壁断垣,都会使人产生一种肃然起敬的历史感。祖先千万年是怎么走过来的?那种顽强的生存意识,在漫长而无尽的暴风狂雪、天灾人祸、生生死死中,又是如何传承给今天的我们的?生活、大自然、人类,多么不易,又多么美好!感悟这些,难道不是一种享受?

还有一种享受,那就是每当战胜自我之后的自豪感。登山探险,是把自身投入到恶劣的自然条件中,去自觉测试心理、生理的极限。有的外国朋友问我,为什么爱上登山?我说,看看“地狱”是什么样子,为的是更加珍爱我们生存着的“天堂”。

我是学生物的,“出家”爱上了登山。山在我的眼中,也是一个活的生命,更别说她身旁盛开的花、头顶飞过的鸟、山腰缠绕的云、山头皑皑的雪!1983年,我在珠峰下的大本营和一群野鸽子交上了朋友。每天早上我还没醒,它们就悄悄飞落到帐篷顶上咕咕咕地呼唤着我们。我和它们在一起,给它们喂食,同它们对话,目送它们在蓝天里自由欢唱,迎接它们在晚霞里飘然归来。它们透出的是冰峰山野的一股生灵之气。大自然和人应该如此和谐,人类才不会寂寞,生活才绚丽多姿。爱上山30多年了,登山给了我许多本事,我永远热爱着它。我失去了鼻子、手指和脚趾,但收获更多。最大的收获是战胜困难的勇气和对生命、对人生的热爱。

登山这个项目,最能给人注入一种“爱心”,你时时被别人爱着,你强烈地更想去爱别人。那次我在珠峰冻伤后,感受到了人间最伟大的战友之爱,永世难忘。队友们冒着生命危险背我下山,飞机将我送回北京治疗。在友谊医院截肢后,一位护士长三天给我洗一次澡,感动得我泪水在眼眶里转。再大的伤,我不会掉泪,但这种同志式的情谊和关心,使我掉了泪。这种爱,我不仅忘不了,还“长”到身上了,也变成自己的了。在日常生活的点点滴滴中,我都善于感受这一点。比如一次我去一家饭店会客,到洗手间时,一位老服务员为我拧开热水,还为我擦了皮鞋,亲亲热热地道一声“您好”。我感动极了,从心里感激他,尊重他,他给我的是人生的美好和温暖。这股热流,是人间不可缺少的,相连的是双方的心。这是件小事,但假如你认为人家就是干这个的,应该的,那你的人生里就缺少一种最重要的东西了。真正的登山者,都不是那种苛求他人爱自己、而自己从不愿为他人付出一点点爱的人。

这就是山给人类的财富,一种看不见的、极美的财富。

中方的攀登队长是被称为“五虎”之一的陈建军。我到大本营后,却见不到他,他正在3号营地带领队员准备建4号营地。

我很担心陈建军,他在山上往4号营地运物资时,被滚石砸伤。若不是他经验多反应快,那冲着他头部砸来的滚石也就要了他的命了。幸好他躲得及时,只砸伤了大腿。

我们日夜都在为山上的队员悬着一颗心。无论白天还是黑夜,山上的雪崩不断,有成千上万吨的雪自山顶飞扑下来,把整个南峰都吞没了。

作为登山者,这些险情却是“家常便饭”。就说建军,他从雪中死里逃生,就不止一次。

那是1984年9月,他随中国登协副主席曾曙生等人一起,与一支日本登山队在青海的阿尼玛卿第二峰进行登山训练。一场罕见的大雪崩,把他和战友“活埋”了……他记得那个日子,是9月11日。

那天,中日双方共11人。其中中方八人两个结组,日方三人一个结组。陈建军和老曾及另外两个队员为一个结组。阿尼玛卿不算高,海拔6268米,但地形险要,又是雪崩的多发区。他们从5200米处出发,准备建一个接近顶峰的攀登营地。下午4时左右,他们已到达5800米高度的一个大雪谷的谷底中心。再有200米就要上坡了,队里决定在此休息十分钟。——幸亏这十分钟,否则后果更加不堪设想。休息后,刚走出不到20米,轰然一声巨响,前面200多米高的山峰像被拦腰截断,滚滚的雪浪铺天盖地直压下来。要跑吧,几个人在一根结组绳上,脚下又是深雪。老曾刚跑出几步,齐腰高的雪浪已把他埋住。“快拉我!……”建军一听,扑上前拼命用力一拉,总算把他从雪中拉了出来。但紧接着,建军感到脚下天摇地动,站都站不稳了。又一股雪浪扑卷过来,浪头高得足有两米多。这一次,谁都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就被雪吞没了。开始,老曾感觉脚下发软,猛然间便被一面白色的大网罩住,然后像陷进了一个深深的洞里。天地一片混沌,最初还下意识地去挣扎着扒雪,后来就全身发软,想动也动不了了。只有头觉得发涨、发晕。再往后就什么也不知道了……所有遇险的人中,他被埋得最深。这样被埋着,生命最多能维持七分钟。一过这个时间,便会窒息而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