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山者走向雪山之后,前面有两座雪山:一座是自然的山,一座是自我的山。攀登后一座山,更难。
整个登山过程,最关键、最难做出的决定就是确定突击顶峰的人选。
可以说,每一个登山者来此寻找的,都是登顶之梦:向极限和自己挑战,站在自然和自己的一个伟大的高度上去领略巅峰的魅力,尽享奋斗中收获的欢乐。但世界最高的珠峰难度又明显摆在那里,全队每一个人都登上顶峰,是不可能的。每年,珠峰之下有若干从世界各地来的登山队,来此寻找登顶之梦,而真正能够成功,即便一个队有一个人能攻上顶峰的都非常稀少。大多数的队伍,留下的是失败的遗憾。
是的,真正的人不惧怕失败,所有伟大的登山家之所以伟大,就因为他们重视的不是登顶,而是攀登的过程。但是,尽最大的力量取得成功,或者在几乎不可能成功的条件下创造条件向成功的路上迈进,这又是每一个登山家毫不放弃的,哪怕付出生命的代价。
登顶是什么?意味着什么?
假如真实、明白袒露自己胸怀的话,答案会有两点:它满足了人的创造欲,充分体现了人的力量;还有随之而来的荣誉、鲜花和掌声以及物质的回报。我付出了,我理当索取,似乎是有道理的。
但登顶也同样将给所有的登顶者一个严峻的考验:人生真正的巅峰在哪里?登上顶峰的人是否就是一个伟大的胜利者?荣誉会不会形成自我的枷锁,被它禁锢之后反而失去了自己?
还有,更重要的一点在于,登山是一个集体项目。每一个成功者的后面,都有无数的人为他铺平道路,做出可敬的牺牲。登顶的果实,其实代表的是集体的心血和努力。
但是,我们是现实的人,我们走到珠峰脚下,都带着自己一定的生活观念,彼此是有很大差异的。我们不能要求每一个登山者一走向雪山之后,便马上成为一个有思想有气度的登山家;我们只能在人生的攀登之中,默默体验,渐渐成熟。从这个意义上说,登山者走向雪山之后,前面有两座雪山:一座是自然的山,一座是自我的山。攀登后一座山,更难。
从4月中旬起,大本营就开始酝酿突击登顶的人员名单。
这要根据山上每一个队员各个方面的情况才能决定,身体及体力状况、技术、心理素质等等。
就是在这时,两岸登山者之间的矛盾日益增大。
4月15日,在3号营地的台湾攀登队长张铭隆和周德九下撤到大本营。张铭隆因第一次行军时在暴风雪中冻伤了双脚,如今伤势加重只能下撤。周德九是因台湾那边的公司业务急需回去。
周德九是电器方面的行家,也是在山上体力和适应性很好的队员。他的文化素质较高,为人很直率。在攀登期间他恪尽职守,为山上的通讯联络付出了很多心血。暴风雪中,他曾抱着电池睡觉,保证了山上和大本营的联络。他此时的下撤,会给其他的台湾队员带来一定影响。
他为什么下撤?真是公司急需吗?连我也存在疑问。
阿九很直率,对我说:“我是可以留在山上的,但我觉得必须下撤。因为我感到这样攀登下去和我进山的追求不符。我觉得山上的一些做法背离了登山的意义,失去了价值。我不想再攀登下去,这是耽误时间。”我很感谢阿九这么痛快,登山者本当如此。
那么,矛盾究竟在哪里?
由于台湾队员的体力和攀登经验较内地队员有差距,所以山上的攀登运输计划只能依靠内地的攀登队长金俊喜安排。7790米的5号营地打通后,队员们从3号营地往上运输,便成为重要的一环。全队到日喀则时,吸收了四名藏族的高山协作队员拉巴、顿珠、次仁、小拉巴。没有想到顿珠上山后高山反应严重,吐得厉害;次仁手腕被冻伤,他们只能负责在3号营地做饭。拉巴又加入了加措等四名藏族主力队员的修路组。这样,运输组的任务一下子重了。
运输组为台湾队员张铭隆、黄德雄、吴锦雄、周德九、吴俊、伍玉龙和内地队员王勇峰、马欣祥、小拉巴九人。按登山的规律要求,队员们运输的目的有两个:一是向上背物资,二是不断地上下取得一定高度的适应性。无法设想,一个只适应在海拔6500米高度的队员,会在突顶时能够一下子上到顶峰8800米以上的高度。
但台湾队员的体力明显较差,吃苦必然很多。张铭隆双脚冻伤,伍玉龙扁桃腺发炎,吴俊体力下降,内地队员马欣祥左手指也冻伤了。一般而言,内地藏族队员向上攀登三小时,台湾队员需要十个小时不等。
对珠峰的严酷,台湾队员的准备不足。
而对两岸相隔40多年后,文化、观念等方面的差异,台湾队员和内地队员双方的准备也不足。这是很正常的。
客观地说,台湾的山友只要走向雪山,便都是不怕吃苦、勇于向自我挑战的。暴风雪中的那一次紧急下撤,多名队员冻伤,这与内地方面的指挥和安排失误有关,但大家都没有怨言,体现了理解和团结,情绪仍未受影响。从3号营地到7028米的北坳运输,台湾队员体力差,但都在顽强地尽力去完成任务。他们所受不了的,是内地的一种习惯--用行政命令来指挥执行任务。
这就是周德九所说的“背离登山精神”。
他们在登山活动中,强调的是情感交流,尊重个体差异。张铭隆在动员队员行动时爱说:“你同不同意这样的安排?你认为怎么做好?”而军人出身的内地攀登队长金俊喜习惯的说法是:“你今天的任务是这样,你必须完成这个任务。”哪一个对?哪一个错?--答案有这么简单吗?
从感情和理性上讲,周德九的意见有一定道理。登山的目的之一,是寻求人的价值体现。人应当有自己的人格和选择权,人人都应当尊重相互的个性。假如一切都听命于别人的指挥和安排,人是不是就成了机器人?
但金俊喜之所以这样做,也是有道理的。这里有登山的极特殊性。如,登山是一个集体性的准军事行动,要不要命令?假如都强调个性差异,任务完不成怎么办?登山的好天气周期太短,稍纵即逝,登顶的机会就会失去。队员的高度适应如果不好,在登顶时出现危险怎么办?而在运输的安排上,金俊喜也已考虑和安排了对台湾队员给予适当的照顾--从运输次数和重量上。台湾队员从3号营地到4号营地的运输,最多运了五次,内地队员王勇峰运了九次。
还有,两岸登山者在攀登过程中的做法上也有差异。内地历来不分主力队员和替补队员,所有队员均应参加运输、建营、修路,然后从中选出技术强、体力好的队员组成突顶队员。这是很有道理的,能锻炼一支较过硬的队伍。台湾以往在海外登山,运输和建营工作大都依靠雇佣的民工。
两岸的观念差异,难道会形成珠峰的又一场“暴风雪”?
可人类就是这样走过来的。这样的暴风雪,磨练着我们海峡两岸同一个民族的登山者。我们应当有信心、有力量,超越自己,共同冲出这场“风雪”。
老曾在认真听取了张铭隆和周德九的意见后,又和山上队员做了沟通,决定马上召开紧急会议。
老曾说:“世界和我们已经进入了九十年代,很快我们就要向二十一世纪迈进。我说这话的意思是,今天的我们绝不是过去那种闭关自守的我们!观念上的东西,不是一朝一夕形成的,马上要双方判定对错,在这里就是争出个一二三,也不会有意义。所以,我们不去纠缠这些。我们还是实事求是地寻求一条解决问题的路。有没有?有的,因为我们是亲骨肉、亲兄弟。登山者应当有这种胸怀。两岸的山友相隔40余年后组成一支队伍一起登山,这壮举首先就是我们能够战胜各种困难的前提。让珠峰作证,这一点艰难不在我们脚下!山上一些失当的安排,我负主要责任,我们内地方面有失误,请台湾山友谅解。下一步的做法是,因为台湾队员体力较差,作为内地队员,首先想到的应当是照顾好台湾队员,其中也包括尊重台湾队员的一些看法。”这一番热情诚恳的话,使人们面前的“雪雾”顿然飘散。
老曾说:“还是一家人!亲兄弟间有点儿隔阂,化解了,只能使感情更深!”4月19日,台湾由商人、医生、建筑师、画家、登山爱好者等组成的支援队,在蔡添财的带领下携带一万多新台币的药物等物品来到珠峰大本营,对全队支援慰问。但是,大部分人只住了一夜后,因高山反应强烈,只得马上下山,自樟木出境,转道尼泊尔返回台湾。
4月22日,山上天气转坏。全队决定,山上所有队员下撤到海拔6500米的前进营地(3号营地),好好放松休整几天,准备5月初向顶峰冲击。
老曾对内地队员的要求是:尽一切力量、尽一切可能、尽一切可以付出的代价,帮助台湾队员登上顶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