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农民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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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五

盘柏林有五个多月没有回家了,他也没给玉梅捎过信。玉梅在家里盼望丈夫给她捎信寄钱,盼得心焦火燎。牛过惊蛰马过社。从阳春开始,玉梅在自留山上种了包谷、大豆和红薯苗。她“自打锣鼓自划船”,累得腰子酸痛,站也站不起来。夜晚,可她一躺在床上,一点“眼闭”都没有,盘柏林的影子老在她的眼前晃动。你这个天杀的哟,你在外头吃香的,喝辣的,一点也不想我们娘娘仔仔,把我们忘得干干净净。你在外面找到事没找到事做,赚没赚到钱,也搭个信给我们,叫我好放心啰!

第二天清早,玉梅一打开房门,见两只喜鹊在她屋前的松树上嬉戏。喜鹊登枝是喜兆,今天会有喜讯到家门。一想到喜讯,玉梅忽然想起今天不是柏林会托人捎来喜讯,搭钱回家,就是他自己亲自回家把大把票子带回来。汉子外出打工,玉梅对他放心。她家的汉子把钱看作命,每个铜钱都是用药水煮过的,珍贵得很,一分钱会分成两半用。一次,玉梅和其他人在寨里玩扑克牌打“五十K”。玉梅身上没带钱,要盘柏林把早上自己给她的伍元钱给她,盘柏林心痛地掏出伍元钱放在妻子的面前。玉梅叫盘柏林回家喂鸡喂鸭,可盘柏林硬是守在玉梅身边不走。玉梅发了脾气后,他才快速跑回家喂鸡鸭。一会儿,他又守在玉梅的身旁。打牌结束后,玉梅赢了一元钱。盘柏林手疾眼快把那伍元钱收回放进自己的口袋中,连连说道:“钱回到我的荷包里,我放心了。”他给自己婆娘一元二元钱,也都数了又数,生怕多数一张。玉梅还记得,有一次,玉梅跟汉子到山外圩场赶“闹子”。玉梅把钱袋交给盘柏林保管。不久,玉梅感到肚子饿了,想要柏林给自己一元钱吃碗米粉。汉子从里衣荷包里掏出一个青色的小布袋,从里面拿出一张一张的壹角钱,用手指沾着口水,数了两次才把钱递给自己。玉梅刚刚用手接过这一块钱,汉子又突然把自己手中的那一元钱又抢回去。玉梅恼气了,吃一碗米粉能吃穷你盘柏林的家,花你一块钱会把家耗得像火烧一般,水洗一样。这时,玉梅看见汉子把从玉梅抢回的钱又数了两次,才放心地交给玉梅说:“我以为多数了一角钱哩,钱没数错,你去吃米粉吧!”玉梅又好气又好笑,她把那十张壹角钱故意往地下一丢说:“米粉不吃了,饿死算了。”盘柏林忙从地上捡起这一元钱,装进自己青色的钱袋里,说:“不吃也罢,能省一元钱,能买得一斤盐呢!”

汉子虽然小气,但他不嫖不赌,节省钱来为家庭、为仔女,这点玉梅很喜欢。他这种小气劲,可玉梅从不表扬他的这种精神,怕给自己男人戴上“高帽子”,汉子会是“无常鬼越打越高”。可前不久玉梅听到城里来寨中走亲戚的人告诉她,城里有些女人懒得出油,不做事,专门勾引男人拿钱给她们花。听了这话,玉梅心想城里的女人生得花哩花俏,万一自己的汉子遇上这样的女人动了心,把钱花在她们的身上,那不是把钱丢进大河里,连个水泡泡也没有。想到这层,玉梅心不安了,她决定明天进城去找汉子,探个究竟。如果真有这种事,她要捻着盘柏林的耳朵,把他捻了回来。

正当玉梅决定明天动身时,盘柏林托人给她带来一封信。信封是用水泥纸折成的,它用饭粒粘糊而成。信封口粘得牢牢的,拆信要用点力才能拆得开。玉梅接到这封信,又喜又恼。枪炮子打的盘柏林哟,你明知道我认不得字,把“一”字当根扁担,信上写些什么我能晓得吗?请人念信,万一你在信上写些疼我、痛我的话,岂不叫阳明山九村十八寨的人笑得前仰后跌,笑得牙齿掉在地上。她决定不把这信给别人读给自己听,等大女儿读书回家后,再叫大女儿给自己念这封信。大女儿在寨里小学读四年级了。“姐姐做鞋,妹妹检样。”玉梅从小不喜欢读书,大女儿也检了母亲的样。大女儿对玉梅说:“我拿起本书就脑壳痛,不如死了的好。”大女儿上课时常常精力分散,不是听树上的鸟叫就是看山上的蝴蝶飞舞。一下课,满山满岭的扯竹笋、摘野果;满河满溪的捉鱼虾,捉“麻拐”,甚至跟着大人去捉“半拐”。字认得不多,衣裤却被山里的荆棘挂烂了好几套。中午时,当大女儿蹦蹦跳跳跑回家,掀开灶锅盖拿起碗要舀冷饭吃时,玉梅一把抢过女儿的碗骂道:“你是从‘长生’里伸出手来抢饭吃?你爹来信了,给我念念。”

女儿不高兴地嘟着嘴接过玉梅丢给自己的信。她费了好大的气力,才拆开信。她取出里面的信低头一看,里面没写一个字。她惊讶地说:“‘姆妈’,信纸没写字。”一听说信里的纸没有写字,玉梅的嘴巴张得老大。她抢过信纸一看,信纸真的没写一个字。玉梅心里骂道:你的记性被鬼拖去了哟,你不认识字,信可以叫别人代写嘛。玉梅又仔细看了看信纸,发现里面的信纸用铁丝钻了十个洞口。这十个洞口是表示什么意思呢?女儿读小学知识少,不太懂;牯牛是大学生,知识多,会懂信。于是,玉梅拿起这封信向牯牛家跑去。

在牯牛家,玉梅把这封信递给了牯牛。她问牯牛自己汉子在信中写了些什么。牯牛接过信看后哈哈大笑,笑得前仰后跌,几乎笑跌在地上。玉梅被这笑声惊得跳了起来,她一把抓住牯牛,脸上变色地问:“信上写些什么呀?”

“嫂子呀!”牯牛止住笑打趣道:“柏林哥是个木匠,平日只凿圆眼孔从不凿方眼空,做事活得很,写封信也活得很。这是封天书,叫你猜哑谜。他在信中告诉你……”说到这儿,牯牛不好意思说出下文。

“想告诉我什么?”玉梅伸长脖子摆出了一副“打破砂锅问到底”的姿势。

此时,牯牛一字一字地慢慢说道:“柏林哥要嫂子到城里去,他的鸡巴要入洞,要喝水哩!”

“天杀的,你又在讲‘脆话’。”开始玉梅认为牯牛在跟自己开玩笑,可她转而又想道,白信纸烧十个洞,正是那个意思呀!想到这里,她脸羞得通红通红,转而脸上又像绽开的桃花,一脸笑意地飞跑了。

当天下午,玉梅把仔女交给了爹和娘,换了一身虽有几个补丁但又洗得干净的衣裤,从茶油瓶中倒出二滴茶油,用茶油抹了抹头发,带了几件换洗的衣服,离开山寨向潇湘市走去。

玉梅下山的心情是愉快的,因而行走的脚步有力、有劲。但想起一些往事,她的心情又酸楚酸楚。她嫁给盘柏林后,日子是过得艰辛的。家里人多劳少,盘柏林的母亲多病,父亲头脑又不“醒壳”。每年五月、六月青黄不接时,她常厚着脸皮去亲戚好友家借粮借钱,受了不少气。孩子的衣服常是大孩子穿窄了,衣服变小了,大孩子不能再穿了,她把这衣服改一改给老二穿,老二穿窄小的衣服再改给老三穿。寨子里的人嫌她家穷,看不起她,常冷言冷语嘲笑她。她就“像牯牛斗架一样”地反击,直把对方击败为止。因而她的泼辣也在全寨也出了名。“人穷志短,马瘦毛长。”盘柏林苦闷的日子多、舒心的日子少。和自己干那种事常常心不在焉,害得她刚来劲,汉子那个鸡巴像根猪屎大肠,软软的无力。有几次盘柏林心血来潮,死皮赖脸地缠着自己干那种事,玉梅想起汉子那根猪大肠便提不起劲,就罚他跪床凳。丈夫可怜巴巴地跪下后,她的心又不忍,便拉他压在了自己的身上。久而久之,丈夫这种欲望减少了。“富贵起淫心,贫穷起盗心”,如今汉子迫不及待用铁丝戳洞约她城里去相见,证明汉子在城里做工赚了钱,赚了“满钱”,日子过得舒心顺意,自己就应该去体贴他、慰劳他……

想到这里,玉梅的脚步加快了,她那双矮婆脚板踩得山地“咚咚”响,压得“马拉古”石板“吱呀吱呀”地叫。玉梅感觉到午后太阳光撒在她身上是那么温暖;树枝摆动是专为她与“汉子”会面进行祝贺;小鸟“吱吱喳喳”的对唱是对自己“久别如新婚”的约会欢歌,清清的黄溪河水流动的哗哗声更是为她庆祝。

可是,“智者千虑,也有一失。”玉梅不是智者,可接信时她因只捧着信傻笑,忘记了向送信人要他告诉自己汉子在哪儿打工做事。潇湘市工地那么多,她在哪个工地找到盘柏林呢?这下玉梅慌了张,失了神,脚步也不由得放慢了。此时,玉梅想起了盘百灵曾给她讲的孟姜女的故事。她想道,孟姜女能千里找到丈夫,我玉梅百把里路就不能找着汉子?到潇湘市,她要一个一个工地去问,一个一个工地去找,直找到盘柏林为止。那时,她要让汉子亲自己亲个够,满足汉子寄信约她的心愿。

玉梅进城了。玉梅走了几个工地,都没找到盘柏林。在一个工地,她还被做事的民工笑得面红耳赤,落荒而逃。玉梅在进口街道的第五个工地上,看见几个木工在新修的二楼工地上用锤子敲敲打打在装木模,玉梅大喉大嗓地喊道:“柏林,柏林,你死在哪儿?”

“你喊谁?”一个和柏林年纪差不多的中年汉子站在二楼问她。

“我找我汉子。”玉梅回答。

“古怪古怪真古怪。这个女人丢了汉子找到我们这儿来。”转而他跟玉梅开着玩笑说:“大嫂,你找不到汉子,我们这儿汉子有的是,只要你愿意,任你挑。”

“哈哈!”其他装木模的民工都笑了起来。

“笑你个鬼!你想沾老娘的便宜,没门!你们只配喝老娘的洗脚水。”玉梅边骂边走了。

玉梅没有找到盘柏林,便盲无目标、灰心丧气地在一条街上走着。忽然,她看见一个挑着菜筐的女人迎面向自己走来。她眼睛刹那亮了。那不是兰花吗?“兰花!兰花!”她高兴得边喊边向兰花跑去。

兰花也看见了玉梅。她放下担子高兴地问:“玉梅,你进城了?”

玉梅告诉了兰花自己进城找柏林的事。兰花告诉玉梅,柏林在河边一个地工装模,离盘老三打工的工地没多远。

玉梅一听兰花讲知道柏林打工的地方,就要求兰花带她找柏林。兰花看了菜筐里头中还没卖完的乳豆腐和辣椒酱,刚想说什么又忍住了口,立即热情地对玉梅说:“今天的腌菜不卖了,我带你去找柏林。”

玉梅看了兰花菜筐中的腌菜问:“你在城里卖腌菜?”

“嗯!”

“好卖吗?”

“好卖!”

湘南的乳豆腐是一道名腌菜。冬天,人们把磨好的豆腐切成长、宽各一厘米的小块块,再在竹筐底层放一些稻草,把切好的小块豆腐放进草中。再在已放的豆腐上盖一层草,又放进小块豆腐。然后,依层放稻草和豆腐。待豆腐块长出长长的白毛,将豆腐取出撒盐,放进坛子中腌。以后再用熟茶油浸乳豆腐。这种乳豆腐相当好吃。腌辣椒是用刀子把一个个红红的辣椒切得很碎很碎。撒盐后放进坛子里腌,这种腌辣既椒香辣又开胃口。可是,兰花今天的腌菜却没卖完,玉梅不禁感到很奇怪。她不禁问道;“那你今天怎么还没卖完?”

兰花看了看自己菜筐中的腌菜,心中有了气答道:“今天起得早,碰到鬼了。”

玉梅听说兰花讲碰到鬼的事,立即惊讶地问:“我们山里‘感’有鬼,城里也有鬼?”

玉梅的话一出口,兰花知道玉梅误会了自己的意思,便向玉梅叙述自己见到“鬼”的经过。

原来,兰花和盘老三相会后,她接受了盘老三要自己在城里卖腌菜的意见,买了磨豆腐的工具,在家磨豆腐、酿腌菜。兰花酿的乳豆腐用熟茶油浸过,豆腐芬香、清亮;酿的辣椒酱甜辣可口。她第一次卖货就赶了个大早。那天天还刚露出鱼肚白,天还是麻麻亮,兰花就挑着菜担上了路。兰花租的房子在郊区,离市里的菜市场还有好几里路。兰花走在路上,看见天空中的月亮还没有落下岭,月中的嫦娥正笑嘻嘻地望着自己。月中嫦娥用月光指引兰花穿田埂、过小沟。傍坡的小径的月光,柴刀割不开;映在路上小树的浓墨黑影,针尖刺不进。树上枝叶、路边的小草,随风飘舞,为兰花的第一次出征唱起了赞歌;潇水一浪推着一浪,那“哗哗”的声音突然好像变成了战鼓的“嘭、嘭”声,像是为兰花上街卖乳豆腐擂起了战鼓……

早上七点半钟,兰花赶到了菜市场。她把这担乳豆腐放到菜市场一个摊位前。摊位的女主人瘦得像一根芦苇。她朝兰花望了一眼,看见一个乡下女人把一担腌菜摆到自己的摊位面前,心中一股无名火突然升起。她想道,自己的摊位卖的是腌菜,我的货还没摆,你倒把货摆在我的摊位前,并且你的货鲜嫩好看,我的生意还能做么?!今天恐怕鬼都不上门,我一个毫子也赚不到。她脸一沉,瘦瘦的脸骨突起。这种脸型被山里人称为“脸上无肉,做事寡毒”的脸型。屠夫也难在她的瘦脸上剔出二两肉来。她跳起了身子,那身子就像一棵芦苇被大风吹得向前倾倒。她骂道:“你被狗日瞎了双眼?怎么把货放在我的摊前?”

瘦女人骂人时口水四溅,语言都像山里的狗屎一样臭。兰花想道,自己的“八字”怎么生得这么差?自己的命怎么这么苦?自己的运气怎么这么坏?难道前世杀了人,作了孽?爹娘说自己是做生意的命,难道自己只能是摸牛屁股的命,不是做生意的命?“穷看八字富烧香,酶时倒灶问仙娘。”兰花临上街前,花了一块钱看了八字,那个八字先生说她有发财的命。兰花还记得自己6岁时,爹板着她的手指一个一个地看,看她手指头上的“胳”和巢。她瞪着一双大大的眼睛,好奇地望着爹问:“爹,你在我的手指上找什么?”

“看你手指上有几个‘胳’?”

“我手指上有几个‘胳’呀?”

“你的手指有四个‘胳’,六个‘巢’。”

兰花一听自己的手指上有四个胳,想起娘曾教给她唱的儿歌,就板着手指唱道:

“一‘胳’穷,二‘胳’富,

三‘胳’四‘胳’开商铺。

五‘胳’六‘胳’挑鱼箩。

七‘胳’挑油箩,八‘胳’开药铺。

九‘胳’拿着棍子去‘叫化’。

十‘胳’金子银子打秤砣。

十个‘巢’卖酒糟”。

此时,兰花想起自己第一次做生意卖货遇到的难处,就像一个初剃头的剃头师傅碰到了癞痢头,剃头刀不知道从哪儿下手。看来自己不是做生意发财的命。爹曾讲自己的手指上有四个“胳”,那是爹逗她喜欢的话。兰花长大后,她也曾看过自己手指上的“胳”,发现自己手指上有九个“胳”,那是讨米叫化的命啊!打那以后,别人要看她手指上的“胳”,兰花从不给别人看。想到这里,兰花压住心中的火反问瘦女人:“这儿为什么不能摆?”

“这个摊位是我花钱买的。真是乡巴佬,少见识。穷慌了来城抢钱。”

兰花气炸了。自己虽然穷,她从不抢别人的钱。兰花有时借了别人的钱,她总把借钱的事挂在自己的心上,有了钱自己不吃不用也要把钱还给别人。她记得“醒气拐”汉子死后,盘大胡子仗着家庭富裕,钱米花不尽,吃穿从不愁,要兰花留在他家里。兰花愿穷死、饿死没有留在虎窝里,她还是带着雪雪搬回娘家居住。

“乡巴佬”少见识吗?你们城里人有眼睛、有鼻子、有嘴巴,难道我们乡里人没有。只不过,阎王老子看得你们起,把你们投胎投在城里女人家的肚子里,生在城里。如果我们乡里人不种田、不种地,不养鸡、不养鸭、不养猪,不“放鱼”,你们城里人啃个屌。兰花是个和善贤惠的女人,在盘家寨从没跟人红过脸、争过嘴。昨天,盘老三还再三叮嘱她,做生意要和气,和气会生财,莫跟买货人争嘴争舌。心上人的话是皇帝爷的圣旨,兰花就是不卖货,不赚钱,她也要听盘老三的话。

兰花没有跟这个瘦女人计较。她默默地挑起菜筐放在了市场的门口。兰花的腌菜鲜嫩好看,价格便宜。她刚把担子放下,这时就来了几个女人围着她的腌菜担要买菜。兰花在心中默默地念道:“七祖佛爷,保佑我的腌菜卖个好价,卖得快,我回家给你烧三柱高香。”

兰花正要开秤卖菜,身边的一个卖小菜的中年妇女边挑担子边喊:“快走,快走!城管的来了。”几个卖小菜的同伴听见这个妇女的喊声后,吓得忙挑着菜担子慌里慌张地溜走了。

一听说城管的人员来了,几个围着兰花腌菜担的买菜人很快四散地分开走了。

“城管是干什么的?为什么有这么多人怕他?”兰花正百思不解时,一个穿着城管服装的人气势汹汹地走到她面前,恶声恶气地向兰花吼道:“这儿不能卖货,快走!”

“哪儿能卖货?”兰花和气地问着这位城管。

“市场!”城管说完这句话,头抬也没抬地走了。

城管人员说卖菜要到市场去,那个瘦女人又不准兰花到摊位前去卖。瘦女人的摊位是买的,其他摊位也是买的。此时的兰花感到自己像小时候跟爹娘同睡一张床一样,她伸着脚‘抖’着爹,缩着脚又踢着娘,真是左右为难。兰花没有办法只好挑着腌菜沿街叫卖,因而在这儿就遇到了刚进城的玉梅。

玉梅听完兰花的叙述,心里气呼呼地替兰花打抱不平。她鼓着眼睛大喉大嗓带气地问:“那个城管有三个头?”

兰花摇了摇头。

“那个城管有六只臂?”

兰花又摇了摇头。

“那个城管是大老婆儿子生的?他讲不准你卖你就不卖;你是小老婆生的女,那么怕他干什么?我玉梅是天王老子都不怕,我替你去卖!”玉梅在吹着牛皮给兰花撑腰打气。

兰花轻声说:“算了。”

“你真是‘一块泻泥巴,糊起上不得壁子。’”玉梅边批评兰花边坚定了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决心。她要去与那个城管斗一斗,为玉兰出口气,为山寨人出口气。可是,玉梅想到柏林要自己去干那个事又犹豫了。转而她又想道,干那个事是夜晚才能做的。白天做那个事,两个人都是汗爬水流的,一身臭汗。两人抱在一起,她闻不到汉子那种男人的香味,汉子也闻不到自己身上的女人的特有气息,而是自己难闻的汗味。再说,牛马畜牲用嘴舔,男人调情用手‘嘛’;牛马畜牲爬背不分白天黑夜,男人和女人‘过小年’要选深夜。深夜‘困一觉’后,疲劳消除了,精力又来了,仔女睡着了。夜深人静干那事,自己痛快得喊天叫地也没有人听见。玉梅还记得自己起初嫁给柏林时,汉子初讨婆娘“刨”买马,整天抱着自己不放。可后来柏林对那事不感兴趣了,气得玉梅摔碗又丢凳。柏林说自己疯了、癫了!玉梅说,汉子一月和婆娘搞一次,婆娘气得摔碗又砸锅;汉子和婆娘一夜搞一次,婆娘乐得淘米洗碗唱山歌。想到这儿,玉梅决定跟兰花去把腌菜卖掉后再去找柏林也不迟。那时,兰花陪着自己站到柏林的面前,男人会不顾别人在场不在场,将她紧紧拥抱、拥抱。

“山里人怕了老虎不养猪”,我玉梅“不蒸馒头蒸口气”,代你去坐在市场门口把腌菜卖掉,看哪个人敢惹我,哪个人敢骂我。惹了我、骂了我,我姑奶奶就打他大嘴巴,非叫她向我姑奶奶讨饶不可。说完这话,玉梅哈哈大笑。她也不管兰花同意不同意她去卖菜,就抢起兰花的腌菜担子挑在肩上,用命令的语气对兰花说:“带路,去市场卖腌菜去!”

兰花和玉梅两个人又来到了市场门口。

那位城管人员已经不在市场巡逻。市场门口两边又摆满了小菜摊。玉梅刚把腌菜担子放下,一位卖菜人突然又向同伴们发出了警告:“张城管来了。”此时,卖菜的菜农纷纷挑起菜担四散逃走,并边走边喊:“皇军进村了。”

抗日战争时期,日本军队曾侵占中国时,日军曾自己封自己是皇军。现在,日本鬼子已赶出中国这么多年,这朗朗的日头下又有什么皇军进村呢?玉梅想到这儿对兰花说:“这些人都发了癫,眼睛没吃油,光天化日之下有什么‘黄军’、‘白军’进村?”

兰花没有回答玉梅的话,她抬头向前望去,一个身穿黑色城管制服,袖上套着一个“城管执勤”的年轻人向自己和玉梅走来。兰花认出了这人正是早上不准她在市场门口卖腌菜的人,便扯了玉梅的衣袖说:“那个城管又来了,我们快走!”

“什么‘人管’‘鬼管’”,我不走!玉梅大大咧咧不以为然地回答着兰花。

兰花心想,这人早上已认识了我,我呆在这儿他的气会更大。于是,她悄悄地离开了玉梅,躲在一旁偷偷地观察事情的发展。

这位城管人员叫张大川。他今年20岁,因读书不崭劲,高中还没毕业,就花钱办了个文凭被作官的老子安排到城管部门上班。满城的人都说:“学好数理化,不如有个好爸爸。”这话对张大川爹老子利用职权开后门表示了不满。张大川的胆子比老子大,做事又霸道。他分管市场后,市场的大小摊主都叫他“张大爷”。“张大爷”走到各个摊位前,摊主们都向他点头哈腰。摊主们常常拿出篮壳带把的“芙蓉王”烟给他抽,将洗好新鲜的水果给他尝鲜。张大川管市场有睛天和落雨天。哪天他高兴了,一些菜农把菜摆在街上和市场门口卖,他会不管不问;哪天他不高兴了,便凶神恶煞地把摆在街上卖货的摊主轰走。这一天,他天王老子都不怕,摊主若是顶嘴,他一脚就把摊主的货踢得四散满地滚。

昨晚,张大川和他的哥儿们打了一夜麻将,因手气差,一夜输了600多元钱。早上上班时,他的心情就不好,总想在哪儿出出气,消一消心中的怒气。他走到市场门口,见满街许多卖货的人四散而逃。他想,自己真像潇湘市的一只老虎,那些摆在街上卖货的人是一只只小兔、小猴,它们见虎就逃。这种威风使张大川的自尊心达到了满足的顶峰。这时,张大川的脸上刚刚有一丝笑意,忽然看见市场门口一个矮女人还在那儿卖菜。这个女人不但不惊慌,还用扁担撑着下巴,踮起左脚在地皮上有节拍地上下敲打着。她根本不把张大川这只老虎放在眼中。

玉梅的藐视态度激怒了张大川。他走到这个矮女人面前气势汹汹地吼道:“这儿不能卖东西!”

玉梅对张大川的吼叫,采取了别人日娘倒匹地骂人,聋子不听狗叫的态度不回答。这下张大川更怒了,他凶恶巴巴地继续吼道:“这儿不能卖东西!”

看着张大川这凶神恶煞的样子,玉梅并没有被吓倒。她在心中想道,自己这回是在兰花面前夸了海口的,万一失败而逃的事传到山寨中,自己在寨子讲话不响,寨里的人会说她只能在家里挖门坎屎吃,讲她这只母老虎在城里也被拔下了毛。再说,马善被人骑,人善被人欺,柿子会捡软的捏,自己斗不过这个城管,兰花在城里卖菜会有人欺辱。她还想道,这天是共产党的天,地是老百姓的地,街是政府建起的街,又不是他个人的。我不在这儿卖东西又到哪儿卖东西?你在这儿横行霸道,霸道得要命;我也是个蛮人,会蛮得要死。也蛮个样子给你见识见识一下。“恶鬼怕蛮人”。“好汉怕赖汉,赖汉怕死汉。”今天不给兰花姐争回这个面子,我就不算人,是狗养的,猪下的。

玉梅这样想后,便沉下脸来不快不慢地回答着张大川:“这街又不是你家的,我想在哪儿卖就在哪儿卖,今天我偏要在这儿卖。”

玉梅的傲慢态度和语言的不逊,更加激怒了张大川。张大川抬起脚要踢地上的菜筐,玉梅眼疾手快,忙把菜筐往身后藏。

兰花看见两人要撕扯打架,上前向张大川求情说:“师傅,我们卖点腌菜,就是全部卖了,也是‘全是胡椒汤不辣’你就做点好事,饶了我们吧!”

兰花的求情不但没有熄灭张大川心中的怒火,反而向火中浇了一桶油,使张大川心中的怒火燃烧得更高更旺了。张大川想道,上午我赶走了你,下午你倒喊来帮手联合跟我斗。上午我“没有犁倒你”,下午我“耙也要耙到你”。今天不给点厉害的眼色给你看,我还能在这儿站得住脚?不给你们点颜色看,你们还不知道“马王爷有三只眼”。张大川趁玉梅不注意,突然飞起一脚,将两筐腌菜踢翻在地。踢翻在街上的乳豆腐成了一坨坨豆腐块,辣椒酱也四散飞散,辣椒红红的水把大地映红了脸盆一块大。

兰花呆住了,玉梅惊得嘴巴张大得像一只狮子口。死人还能守住四块板,我连死人都不如。欺辱人啊欺辱人!这个天杀的城管张大川,姑奶奶一没挖你家祖坟,二没跟你有杀父之仇,你竟敢在光天化日之下,敢拔姑奶奶这只老虎嘴上的毛,在大众面前欺辱自己。刹那间,玉梅杏眼圆睁,面目狰狞。她用尽力气,将头向张大川撞去。

张大川想也没想到玉梅敢胆大包天,吃了豹子胆敢撞自己。他因没防备被玉梅撞翻在地。还没等张大川醒过神来,玉梅在大街上发挥了自己骂人的天才和特长:“你穿个黑色的报丧服,就装神弄鬼地来欺辱我们山里人,老天有眼看着你呢!阎王老子记着你的账。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你们全家人如果能‘吃到明年的新禾米,你牵起我的鼻子犁田’。你爹会屙血死,你娘会发瘟死,你婆娘会生仔死,你也会被‘落水鬼’拖下水浸死。”你和姑奶奶斗架,你占不到便宜。我连男从的屌仔都不怕,难道怕你!玉梅的骂人技能是方圆百里出了名的。别看她不读书识字,她和任何人吵架从没有失败过。玉梅身板壮实,说话中气十足;她又有天生的一副好嗓子,一旦和别人吵架,妙语连珠,从不骂一句重复话,语言有急有缓,句句恶毒,且还配有鲜明的动作。一声一击掌,一语一跺脚。现在,玉梅当着众多的人围着她和张大川、兰花三人,开始了骂人的语言表演。她一跺脚,用手指着张大川骂道:“你这个天杀的,这么动手动脚踢老娘的菜筐,真是‘你爹你娘没把你教养好,’;你这人是枪炮子打的。俗语讲,‘男不与妇斗’,你与女人斗嘴打架,真是没出息,快扯根女人的阴毛屌死;你这个发瘟的,我们辛辛苦苦卖点东西,伤了你的婆娘还是挖了你的祖山。踢了我的东西,你不赔给我呀,我的东西就算是喂了恶狗。恶狗也要摇两下尾巴,你这个不摇尾巴的恶狗……”。

玉梅的一连串痛骂,句句话骂得语言恶毒。她不但痛骂了张大川,还把张大川的爹和娘,张大川的婆娘也扯了进去。好在玉梅的嘴还积了一点德,没有张口骂张大川的仔和女。这番话骂得张大川狗血喷头、七窍吐血、脸色苍白、眼珠发白、身子打抖、气得讲不出一句话,回不了一句嘴。今天,他吃亏太大,如果自己不挽回被这女人挨骂的局面,他会在这儿无法站住脚,不能在这儿再做大爷,会威风扫地,难以开展工作。于是,张大川走到公用电话亭,拨打了求援电话。

兰花在玉梅的一连串骂声中脑壳嗡嗡地作响。张大川一脚把菜筐踢翻,把兰花的心踢碎了。她仰望着苍天,心里默默地呼喊着:“苍天,苍天,你为什么不睁开眼睛看看我们在城里受到不公平的待遇。我们进城来替城里人砌屋造梁,当保姆,擦皮鞋,卖腌菜,虽然也能赚两个钱养家糊口,但我们都是为城里人作苦事,为城里人服务。城里人凭着手中有两个钱,脏活苦事都要我们干。吃苦耐劳是乡里人的本分,我们愿意干苦活,作累事。我们农民用双手养活了城市里的人。可城里人为什么设关设卡难为我们?!老天呀老天,你明明看到了人间的不平事,为什么装聋作哑,默不作声?!”

正当兰花默默地埋怨老天不管人间不平事时,正当玉梅呼天喊地痛骂张大川骂得起劲时,张大川救援的人马到了。张大川对来人指着玉梅说:“是她用头撞人。”

来人中一个管事的人冲到玉梅面前严厉地向玉梅:“你为什么打人?”

“我没有呀!”玉梅看着对方来了四五个人,心里有点胆怯。但她仍然像一只死了的鸭子一样,什么都死了就是嘴巴没有死,硬得很。她跳着质问这位负责人:“他踢翻了我的菜筐,倒了我的乳豆腐和辣椒酱。他做得初一,我就做得十五。骂几句话犯了哪种法?如果骂人也犯法,坐牢扒枷姑奶奶去!”说完,她踮起左脚接着骂开了:“发瘟的哟,你不得好死啰!死在外头没得人收尸哟!你上山被老虎吃了,下山被蛇咬了,下水被‘落水鬼’拖了。生个儿子也没得屁眼……”

满街看热闹的人都被玉梅骂人的话逗笑了。

兰花看见张大川喊了这么多人来帮助张大川,担心玉梅会吃他们的亏,就急急忙忙飞跑着来到工地,扯起盘老三向市场门口跑去。

盘老三被兰花这种举动搞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边跑边问兰花:“出了什么事?”

“玉梅,被人围着……了。”兰花上气不接下气地回答。

兰花和盘老三赶到市场门口,围着看热闹的人更多了。有人给“110”打了电话,几个公安人员也恰恰赶到争吵地点。盘老三分开众人,见玉梅披头散发倒在地上,两个城管正扯着她去城大队处理。此时,盘老三像铁塔似的站在他们面前大喝道:“住手!”

“你是什么人?”

“我是盘家寨村党支部书记盘老三。”

张大川一听来人是一个小小的村官,冷笑一声说:“你吃了豹子胆,敢来干扰我们的执法。”

“不敢!”盘老三不卑不亢地说:“这个女人是我们盘家寨的人,她犯了什么错误,我来协助你们处理。”

“她打人。”张大川恶人先告状。

“放屁!”兰花冲上前把事情发生的经过一五一十向众人说了。

“农民出来卖点豆腐乳,你们把豆腐踢成这个样子,还有不有天地良心?”“你们先踢她的菜筐,是先错了吗?”“城管执法也要文明执法嘛!”周围观众了解了事情的真相后,忍不住议论起双方的谁是谁非来。这时,派出所一个中年汉子见这样僵下去会激怒观众,果断地用扩音器喊道:“同志们快散去,这事我们立即现场处理。”他与盘老三握了握手说:“城管执法是对的,好在双方只争吵了下,没有打架,也没有伤到人,这事就算了。盘支书,你把这个女人领回去好好地进行文明礼貌教育!”

盘老三点了点头。

派出所的这位中年汉子又深情地望了望盘老三,语重心长地对他说:“盘支书,你们山里人山有山规,村有村约;我们城里各部门也都有各种法规。党的政策允许你们进城打工赚钱,我们也欢迎你们进城为城里人服务,但你们必须学习这些法规要遵纪守法。”

盘老三连忙点头说:“是,我吸取这次教训,对山里人进行遵纪守法的教育。”

张大川对派出所这位中年汉子各打50大板和稀泥的处理方法很是不满,他向中年汉子说:“你这样处理问题,以后我们怎么执法?!”

中年汉子拍了拍张大川的肩膀笑着说:“年轻人,毛主席讲‘严重的问题是教育农民。’山里人在农村散漫惯了,粗野惯了,不懂得法规和纪律,需要我们去诱导、去教育,让他们遵守城里的法规和纪律。但这需要一个过程,他们会慢慢转变的。如果他们犯了一点小错误,我们都把他们抓起来,牢房都要挤破哟!”转而他对玉梅说:“以后争吵莫拿脑壳撞别人。”

玉梅听后点了点头。她忽然对派出所的人说:“城里不准用脑壳撞人,总不能把我们的嘴巴封住,不准骂人吧?骂人犯不犯法?”

观众又被玉梅这话逗笑了。

盘老三和兰花、玉梅正准备收拾菜筐回家时。忽然寨里一个和盘柏林同在一个工地一起做事的人飞快跑到盘老三面前说:“盘支书,盘柏林跌伤了。老板不拿钱送盘柏林去医院,寨里的木工和胡一刀闹起来了。”

盘老三心头一惊。他返头看了看玉梅。这个雪上加霜的消息,竟然让玉梅昏倒在兰花的怀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