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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二

公元1988年春节的气候是暖和的。太阳整日高挂在空中,它把热气送给高山、平川、山林,把温暖送给人间。可是,盘家寨家家户户都感不到暖意,家家户户都像平静的湖水掉进了一块千斤的石头,在湖中激起了千丈巨浪。有人兴奋,有人担忧,有人感到今后前途难测,生活没有着落。

盘家寨的人心不安和恐怖,来自村党支部的决定。春节前夕,盘老三主持召开了党支委会议、党员会议、干部会议、村民大会。他郑重地向大家宣布,村里工作由牯牛负责,他和支委盘百灵将带领青壮年男女劳力向潇湘市出发,在那里开辟战场,组织他们在潇湘市打工赚钱。

盘老三的这项决定,使“赛西施”兰花感到了不安。那天夜晚,兰花开完村民大会回家时,心里像有一个小兔子似的跳动,双脚像栓了千斤大石难以移动。她在心中嗔骂道,盘老三,你是个猛子鬼啊,是个蛮子哩!你是吃了迷魂药还是脑壳进了水、发了癫?俗话说“人不能一口吃出个胖子来。”山里人发财要慢慢来。倘若你带领大家赚不到钱,人人要你赔偿损失,你到哪儿去找米、找钱来赔人家?你带这么多人去城里挣钱,城里的钱又不是摆在马路上让你去捡的?城里的马路上摆着大把大把的钱,城里人是蠢子晓不得捡?城里的哪个人不是鬼脑壳,精得很。我们山里人生来“八字好、九字差”,生来就是叫化讨米的命。穷人要发财,还有三年化没告哩!在家千日好,出外时时难。你把这么多人弄到城里,大家向你要吃、问你要穿,你负担得起么?出外赚钱难,倒不如在家省钱。再说,“金窝银窝当不得自家的狗窝”,大家愿去么?!

想起这些,兰花不安了,害怕了。她跌跌撞撞地向自己家里走去,昏昏沉沉地在山坡上奔走。一不小心,她忽然撞到一棵大古樟树。古樟树干有脚盆粗,枝干直冲云霄。兰花看见这棵古樟树呆呆地流泪了。29年前,兰花还只有17岁。那时正是公元1959年,山里人饭都没得吃。盘老三那年是20岁。他常常到山里采些野果,在这棵樟树下和兰花约会,把野果全部塞给她。他们俩坐在古樟树下,盘老三脱下衣服用衣角擦着一个个野果递给了兰花。只要不下雨,他们天天晚上坐在古樟树下谈心。虽然肚中缺食饥饿,俩人一到古樟树下都没有了饿意。兰花清楚地记得,在这棵古樟树下,盘老三用山歌向她说出了自己心中的话,道出了自己的情。那是一个月亮高悬天空的夜晚。那天,月婆婆笑嘻嘻地在天空中漫步行走,月光照在高山上,月光射进山林里,遍地雪亮雪亮;月光照在黄溪河水上,波光粼粼。盘老三和兰花坐在树下双眼仰望着亮光闪闪的月亮,心情激动。他忽然转身对兰花说:“我们俩唱唱山歌吧?”

“我不会唱。”兰花故意推辞。

“谁不知道你是只‘百灵鸟’,嗓音好听。”

兰花没有作声,她用沉默表示同意。

盘老三见兰花没有反对意见,亮了亮嗓子先开了腔。

“当初阿妹种棵瓜,

种瓜种在妹娘家。

如今我俩同园种,

早上淋水夜开花。”

兰花接了歌:

“当初阿妹种棵瓜,

青藤三年无开花。

如今阿哥去浇水,

枯藤也能早开花。”

盘老三欣喜地走向兰花,板着兰花的双肩唱道:

“妹是十七哥十八,

我俩都是好人家。

哥是生姜才出土,

妹是嫩笋正发芽。”

兰花轻轻挽住了盘老三,两人仰望着月亮,慢慢地向前走着,两人同时唱起了定情歌:

“哥为妹来妹为哥,

鸟为青山鱼为河。

鸟为青山死在岭,

鱼为清水死在河。”

月婆婆笑嘻嘻地躲进了云层。兰花忽地扑进了盘老三的怀抱。两人的山歌声在山川回荡:

“哥为妹来妹为哥,

愿学喜鹊做一窝。

妹爱哥来哥爱妹,

愿学鲤鱼共条河。”

他们相恋了,他们相爱了。群山为他俩祝贺,祝贺这对恋人心心相印;黄溪河水为他俩欢唱,祝贺这对有情人将结为连理。

这年冬天,国家开始了一年一度的征兵工作,20岁的盘老三是征兵的对象。盘老三报名后,政审体检都合格,他即将入伍参军。盘老三临走前一天的晚上,这对情人又在古樟树下相会。兰花扑进盘老三怀中轻轻地低泣了起来。

“怎么啦?兰花!”

“我舍不得你走!”

“好男儿志在四方,我五年后会回来。”

“你在外面莫冷到了?”

“哎!”

“在部队饭要吃饱,莫节省肚子让别人吃。”

“部队饭整吃,哪能饿肚子?”

此时,盘老三心中忽然产生了一丝不安。自己要在部队服役五年,兰花会不会变心呢?即使兰花不变心,她长得漂亮,生得苗条,盘家寨的年轻人会追她,她抗得住吗?他真恨自己做事太任性,只想到部队有饱饭吃,丢弃兰花让她在家里过挨饿的日子。盘老三恨起自己来,恨自己是一个“饿死鬼投的胎”。可是事已到这个地步,他只能明天就去部队了。他把兰花紧紧地抱了抱,低声又严肃地说:“兰花,等我!”

“嗯!”兰花点了点头。

盘老三紧紧地抱住兰花,又唱起了山歌:

“阿妹交情要认真,

时时把哥记在心。

莫学蜜蜂见花采,

要学灯草一条心。”

兰花一听盘老三这歌,知道三哥对自己不放心,便用山歌表了态:

“我俩相好千年情,

两人发誓心连心。

我俩好似黄溪水,

黄溪无水正断情。”

听见兰花表态的歌声,盘老三把兰花抱得很紧很紧。

人算不如天算。盘老三参军后,饥饿灾荒这根大棒子将这对鸳鸯打散了。盘老三参军后,饥饿像一条毒蛇似的紧紧嘶咬着神州大地,盘家寨许多人饿得头重脚轻,浑身水肿。村里给成年人每天发八两米,小孩每天发四两米。过了个多月,连这点数量的大米也难以发下去,人们只得上山采野菜拌着细糠头煮糠粑粑度日。人们吃了这种糠头粑粑后,大便干燥,屎像羊屎一样屙不出。人们便用手在肛门里挖,常常弄得屎没屙出一筒,抠得屁股尽是血。兰花的爹、妈双脚水肿,两个弟弟饿得鼻孔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

盘家寨人都处在饥荒和死亡之中。可也有一家不缺粮、不缺糖果不缺肉,全家人吃得肥胖流油。这家便是盘大胡子家。盘大胡子在盘家寨公社粮站工作,当粮站站长。他家吃的是白米饭,有时还将多出来的包谷小麦喂猪喂鸡。猪栏猪肥胖,鸡鸭禾坪飞。盘大胡子万事如意,但家中也有一件事不称心。夫妻俩只生了一个儿子,还头脑不大“醒壳”,28岁还没讨到婆娘。“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盘大胡子常为儿子讨不到婆娘没有后代而担心,为祖宗接不起香火而伤心。像这种有吃有穿的殷实人家,盘大胡子家的儿子“醒气拐”找个媳妇也不是一件难事。可奇怪的是,盘大胡子的呆傻儿子却也懂得找婆娘要找漂亮的,他整天流着三尺长的口水跟在兰花后面跑。一天夜晚,夫妻俩在床上为儿子的婚事开始了对话。

“你该给儿子找个婆娘了!”

“儿子那么呆傻谁嫁给他?”

“‘有钱能使鬼推磨’,我们用钱给儿子买个婆娘回来。”

“买谁?”

婆娘没作声了。盘大胡子婆娘想起儿子整天跟在兰花后面跑,便双手一拍说:“儿子对兰花有意思呢?”

“‘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盘大胡子摇了摇脑壳说。

“你呀!真是个笨猪脑壳。”婆娘用手指戳了戳盘大胡子的额头说:“过去,人们能用‘一斗’麦子买一个媳妇;现在人都快饿得要死了,‘一斗’包谷能救活一家人的命,难道就买不回一个女人?!我们家有的是喂猪喂鸡的包谷,大不了多给‘几斗’包谷呀!”

婆娘的话给了盘大胡子很大的启发。但是,自己大小也是粮站一个站长,“人要脸来树要皮”,这事自己出不得面,做不得声,要做得让婆娘去干。他笑了笑对婆娘说:“那你去给兰花父母说一声。”

“‘天上无云不下雨,地下无媒不成亲’,我找四婶去给兰花爹娘说说。”

盘大胡子没有作声,他知道四婶经常给人牵线搭桥。她有一张巧嘴,能把小的说成大的,把假的说成真的,把死的说成活的。盘大胡子同意了婆娘的想法。

第二天清早,盘大胡子婆娘用青布袋装了“两升”包谷,喜悠悠地踮着小跑步一口气走到了四婶的家。四婶还没起床,她就“咚、咚”地擂起了门。擂门的声音很大,被饿得头昏眼花的四婶有气无力地低声地问:“谁呀?”

“我,盘胡子婆娘。”

“有事吗?”

“进屋再讲吧!”

四婶下床脚拖着破布鞋下地开了门。她双眼贪婪地盯着盘胡子婆娘的青布袋问:“什么风把你吹进了我的家?”

“东南风。”盘胡子婆娘放下青布袋自己扯了一把烂竹椅坐下说:“家里还有吃的吗?”

“我的好侄媳妇哟!”四婶的双眼又投向了那个青布袋。她已知盘胡子婆娘来的用意,扯着长长的破锣似的嗓子说:“我家和你家盘胡子还没出‘五服’,是一家人。我不嫌自己在侄儿媳妇面前丢丑,家里已是人不搬家老鼠子搬了家,已经没得一颗粮呢!”

“我给你送了‘二升’包谷来。”盘胡子婆娘用手提起了青布袋。

四婶刚伸出双手去接那青布袋,盘胡子婆娘忙把青布袋往身后一藏,笑了笑说:“慢!”

四婶失望了。她拉着哭音问:“这包谷不是给我家的?”

“是给你家的,不过你得替我办一件事。”

“什么事?”

盘胡子婆娘把自己的来意说明了。

四婶心中一惊。盘大胡子的“醒气拐”儿子能配得上兰花吗?一个是天上的七仙女,一个是地下的“癞蛤蟆”。“买田看塘,讨女看娘。”兰花妈是寨子里贤惠的女人,兰花也是个好姑娘。兰花嫁给这个“醒气拐”,那是一朵鲜花插在牛屎上,兰花姑娘今后的日子怎么过啰?!可是,四婶在心中盘算着,兰花又不是自己的女,她嫁好嫁丑与自己没关系。现在自己家缺的是救命粮,只要自己不饿死,自己的仔女不饿死,作媒把兰花嫁给妖魔鬼怪自己也干。再说,盘大胡子的家境好,粮米满仓,鸡鸭成群,兰花姑娘嫁过去是“糠箩里跳到米箩里”,自己还做了一件善事。“有奶就是娘”。只要盘大胡子给自己大米、包谷,莫说叫我去作媒,就是叫自己去吃屎也干。但是,四婶嫌作成这个媒报酬太低,给的包谷太少。想到这里,四婶就“拿堂板俏”起来。她也扯过一张小竹椅,一屁股坐下,脸面转向门外,看也不看盘大胡子婆娘一眼,眯着双眼看起了日头来。

“四婶,你不愿做这个媒、搭这座桥?”盘胡子婆娘张大了嘴巴问。

四婶不理睬盘胡子婆娘,反而架起了二郎腿,上下摆动着。

盘胡子婆娘慌了。她知道自己的儿子配不上兰花。这个老婆子不出面,儿子的亲事就谈不成,也许自己给她的包谷太少吧。她试探性地问:“你作成这门亲事要多少包谷?”

四婶转过身来开了口:“要老婶子去兰花家跑一趟,递个信,这点包谷有了;如果想把这门亲事作成功,要白米六斗,包谷六升。”

“要这么多!”盘胡子婆娘的眼睛鼓得比牛眼还大。

“你嫌多快去找别人!”四婶寸步不让。

盘胡子婆娘一看四婶的脑壳这么干,有点生气了。可转而又想道,六斗白米、六升包谷是多了点。可自己男人在粮站当头头,拿回这点大米和包谷是小菜一碟。她换了一副笑脸说:“四婶,谢媒礼就六斗白米、六升包谷。如果这事办成了,我家再谢你一个大猪脑壳。”

四婶高兴得笑了。这年头全家人连根猪毛都没看到。如今有个谢媒的猪脑壳,她会将猪脑壳熬得烂烂的,把猪脑壳骨头也炖得嚼得动。仔女们吃猪脑壳肉的肚子会胀起比天高,胀得肚子开坼。早饭后,她就迈步向兰花家走去。

兰花在门口迎接了四婶。

望着兰花,四婶的心忽然酸楚了起来。饥饿虽然使兰花脸色带菜黄色,但包谷和红薯、野菜和糠头把她培育得仍然是苗苗条条、秀秀气气。“高山有好水,平地有鲜花。”盘家寨的天然秀气育出了一株河岸的杨柳,天天随风起舞,煞是好看;黄溪河的水,养育出一株荷花,亭亭玉立在池塘之中,楚楚动人;山溪清清的泉水又把她身子沐浴得皮肤嫩白无比。满山寨的人都说这女孩长得乖雅,那长长的眉毛成天跳着舞,那双大大的眼睛时时晶亮晶亮,好像唱着那永远唱不完的歌;那片红红的樱桃小嘴时刻眠着笑。作孽啊,作孽!为了几升包谷、几升霉米,她将把一朵鲜花往傻子面前放,把一个漂漂亮亮的人儿往虎口里送。俗话讲,“宁拆一座庙,不拆一架桥”。自己也明明知道兰花跟盘老三好,可她为自己的舌头不舔灰,拆了这架桥。四婶不敢正眼看兰花,向病在床上的兰花父母走去。

“大妹子,你难得到我家来,今天怎么下步了?”兰花妈边说边起身准备下床招呼四婶。

“你别动。”四婶走到床前按住准备下床的兰花妈说“嫂子,我来看看你。”

“有事吗?”兰花爹问。

“有事。”四婶瞟了瞟在屋内的兰花说:“兰花,你出去一下,我跟你爹娘谈点事。”

兰花带着满腹疑问走出了门。她在门口想道,四婶平日从不蹬家门,她是靠一张巧嘴作媒谋生,难道……兰花不敢想象下去,她就躲在门口偷听屋内老人们的谈话。

果然不出兰花所料。四婶开口了:“大哥,大嫂,俗话讲,‘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兰花姑娘该找婆家了。”

“人饿得都快要死了,还讲男婚女嫁!”兰花爹灰心丧气地说。

“是呀!”四婶接住话头紧接着说:“民国三十四年那样的大旱我们也没饿成这样!”她用手按了按兰花娘浮肿的双脚说:“如果再不弄点饭吃,你们全家都难啰!”

“那又有什么法子,我们全家只有等死啰!”兰花爹的嘴里蹦出了一句“牛也踩不烂”的绝望话。

“有法子,有法子。”四婶兴奋地站起来。她在阴暗的小屋来回走着,说:“有一个人家有饱饭吃。兰花嫁过去可以吃饱穿暖,也可以拿回米和包谷救活你们这一家。”

“谁家?”兰花娘问。

“盘大胡子家。”四婶回答。

“你要我家兰儿嫁给盘大胡子家那个‘醒气拐’?”兰花爹的双眼露出了怒火。

“他家那个傻子是配不上兰花。可他家愿出一担白米,一担包谷作聘礼。”

“我家全饿死了也不把女儿嫁到盘胡子家。”兰花爹一口拒绝了四婶的提亲。

“莫把话说那么死吗!”四婶并没有把兰花爹的话当一回事,没有放弃劝兰花父母俩同意这桩婚事的计划。她那张巧嘴带着威胁的劝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只要你们将兰儿嫁过去,渡过了这个难关,兰花会过得好好的,你们全家也会过得好好的。如果你们家把两个儿子都饿死了,谁来续你家香火?!你们作古了,谁来替你们烧香化纸!”

兰花的爹和娘被四婶说得不作声了。

四婶见自己刚才那番话起到了效果,就起身告辞说:“你们再想想,如果行就赶快给我回个信。我好叫盘胡子准备粮食,这个时候了,谁家也没有隔夜粮。”

兰花的爹和娘双眼都流出了泪水。两人的沉默已经同意了把女儿嫁到盘大胡子的家。

兰花在门外听见爹娘和四婶的谈话后,只觉得天在塌,地在陷。“我不!我不!”兰花忽然扯天嘶地喊着向寨外奔出。

这天晚上,兰花在盘老三和自己定情的古樟树下哭泣。半夜时分,兰花拿出早已准备好的绳索往树叉上一甩,准备上吊。这时,早已守候在古樟树不远树丛旁的兰花爹娘都齐喊着“兰花”,他们挪动着浮肿的双脚向女儿奔来。兰花娘抱着女儿流着泪水说:“苦命的女哟,不是爹娘逼你。你嫁给那个‘醒宝’,不是救爹娘,是救你的两个弟弟,是续盘家的香火。”说完这几句话,兰花娘已泣不成声。兰花爹也“咚”地跪在了自己女儿的面前。

这个老汉向女儿这一跪,他向女儿求情,求女儿答应这桩婚事,救救两个还没成年的儿子;他向女儿请罪,求女儿原谅他的罪行。

兰花没有扶爹起来。想起俩个弟弟,她的心碎了,死了。娘见女儿没有开口,也跪在了女儿的面前。

月亮躲进了云层,它不愿意看见人间这幕惨剧。

几天后,兰花嫁到了盘大胡子的家。

兰花嫁到盘胡子家后,开始几天不吃不喝。她仰望着山寨外出的坎坎坷坷的羊肠小道,她希望盘老三这时回到古樟树下,狠狠给自己几个耳光,希望盘老三拳打脚踢地踢她,她高兴在盘老三的怀中死去。她还仰望着远远的北方,仿佛看见远在北疆当兵的盘老三用手捧着一口口大雪往嘴里吞;她还仿佛看见盘老三的军衣撕开了一个大口子,他正粗手粗脚地穿针补衣服,针尖扎在手指上,鲜血直流……

兰花不认识字。盘老三第一次给她来信时,她请盘百灵给她念过一封信。她成婚后再也没接到盘老三的信。兰花想道:老三哥难道已经知道我嫁给了‘醒气拐’?他在恨我没有志气,恨我负了心。可他哪里知道我的心碎了啊!我的心死了呀!我不再是一个活生生的兰花,我是一个负心人,我是一个被打入了十八层地狱的冤鬼……兰花哪里晓得哟,盘老三已给她写了五封信。这些信都被兰花妈含着泪水藏在猪舍棚中的草窝里。

兰花的男人“醒气拐”虽然喜欢兰花,但他却不懂儿女情,每天上床就呼呼大睡。这事被盘大胡子看在眼中,急在心里。儿子不生仔,家里继不起香火,他愧对列祖列宗。就是自己哪天脚一蹬,眼一闭,连个捧灵牌的人都没有。盘大胡子清楚地记得,公社粮站邻村一个五保户死了,那场面好冷清好冷清。那一条条蛔虫从死者嘴中爬出,连个洗尸的人都没有。他的尸体摆在一块木板上,既没点香烛烧纸钱,更没人守灵。第二天,村里用几块木板钉的棺材将他草草埋葬。靠儿子送自己上山那个场面是不会热闹的,只有靠孙子才能热热闹闹送自己上山。想到这里,一个罪恶的计划逐步在他心中形成。

那是一个暴风雨的夜晚。暴雨前的一天,盘大胡子婆娘带着“醒气拐”儿子下山走亲戚去了。兰花这天烦得饭懒得煮,鸡鸭懒得喂,一个人昏昏沉沉地躺在床上流着泪。半夜时,她昏睡在床上。盘大胡子见这一机会难得,从酒缸中舀起一大碗烧酒一口喝下,酒精刺激着盘大胡子的神经,他借酒盖羞,撬开了兰花的房门,忽地向床上的兰花扑去。兰花仿佛看见一个魔鬼正向自己压来,自己的下身觉得无比疼痛。她醒过来一看,见盘大胡子赤身裸体地伏在自己的身上。她用力推着盘大胡子,可因自己一天没有吃饭,那手软得没有一点劲,没有一点力。她大骂着“畜牲!畜牲!”而这微弱的声音又被风雨掩盖得只有她和盘大胡子两人才能听得见。

苦啊!苦啊!兰花恨自己的命苦。自己嫁进盘大胡子家已经是进了虎穴,那只“醒气拐”小老虎没有吃掉她,却被盘大胡子这只老老虎“老牛吃嫩草”吞了她。

盘大胡子用力紧紧抱住兰花,兰花像一只被棕绳捆住全身的小绵羊连点挣扎的劲也没有。盘大胡子附着兰花的耳朵说:“兰花呀,你是一朵鲜艳艳的杜鹃花,需要人浇水施肥,你才永不凋谢,长得鲜艳,逗人喜爱。我就是一个浇花人,我给你浇的是清清的黄溪河水。换了别人只能是浇点洗脚水。我儿子不会浇水,你这朵花会枯死掉。现在,你表面上是我儿媳,实际上是我的心头肉。你给我生儿添女接起后,我会给你穿金戴银。你的父母、兄弟我会养活他们。”

兰花没有作声,她已经昏死过去了。

黑暗中,盘大胡子见兰花不作声,以为兰花默认了他的要求,又一次像泰山似的向兰花身上压了过去。

雨还在下,那不是老天在下雨,那是苍天叹惜地流着泪;风还在刮,那不是老天在刮风,那是苍天发出了怒吼的喊叫声。

那天的事发生后,兰花竟怀了孕。十个月后,兰花生了一个小女孩。一次,兰花给女儿喂奶,她掀开衣襟,露出了两个白白胖胖的奶子。那两个奶子就像两座山矗立在平原上,那深深的乳沟就像奔流不息的黄溪河。这一幕恰巧被刚刚回家的盘大胡子看见,他便忍不住用手去捉那乳头。兰花正要伸手去打盘大胡子的魔掌,“醒气拐”却闯了进来。别看“醒气拐”男女之事不会做,但他看见老子摸婆娘的奶子心里就来气。他怒火万丈顺手抓起一根竹扁担狠狠地向盘大胡子砍去。盘大胡子这时也火了。他怒火满天地骂着儿子:“畜牲,你是我生的,你的婆娘又是我给你讨的。你曾在我婆娘奶子上吹了多少年泡泡,我计较过吗?我如今摸了一下你婆娘的奶子,你发什么火?生什么气?没有我干那种事你哪有女儿?”盘大胡子骂人骂走了嘴,气得兰花把女儿往竹摇篮里一放,也拿起一根木棒向盘大胡子砸去。“醒气拐”儿子见兰花也帮着他打老子,更来了劲,手中那根扁担在盘大胡子身边左右上下飞舞着。“好汉不吃眼前亏”,盘大胡子出门奔逃,儿子便拿着扁担飞快追去。盘大胡子只得满山满岭地逃。这事,恰被一位来盘家寨检查工作的公社干部撞着了。他笑着说:“盘站长,你和儿子耍什么‘把戏’”盘大胡子刹那躁得脸像涂了猪血似的赤,脸像猴子屁股似的红。

太阳天天在盘家寨升起,月亮夜夜在阳明山落岭。6年之后,盘大胡子的“醒气拐”儿子在山间小路上被一条五步蛇咬伤后命归西天,兰花便带着女儿回到了娘家居住。

回想起这些往事,兰花悲痛无比。昔日,为了填饱全家人那饥饿的肚皮,她失去了爱情,受到了盘大胡子的欺辱。如今,自己的心上人为了生存,又要下山去街上打天下。她不想再失去盘老三,她不想自己后半生再没有依靠。兰花想阻止盘老三下山,告诉他自己在山上种包谷、栽红薯也能养活盘老三和他的儿子。如果山里种不出红薯、包谷,她会在阳明山九村十八寨,叫化讨米也要养活盘老三和他的儿子。讨的米少了,自己和女儿就喝河水,喝着那凉浸浸的黄溪河水也是甜的。更何况阳明山土地肥沃,野果遍生,野菜处处长着,人在山里还能饿着吗?!她要阻止盘老三下山,要他永远永远和自己在一起,白头偕老。兰花不想再失去第二次爱情的机会,她要去劝阻盘老三下山;她要用女人的柔情去感化盘老三永远守在自己的身边;她要变成一条绳子紧紧拴住盘老三的那只脚,把盘老三永生永世牵在自己的身上。

兰花决定了,决定现在就去劝阻盘老三莫下山。她用手抹了抹头发,抚去眼中的泪水,踏着夜色,踏着山道的“小码拉古”石块向盘老三家走去。

屋内还亮着灯光,盘老三还没有入睡。兰花用手指轻轻地敲着堂屋门。

“谁呀?”盘老三在屋内问。

“我,兰花。”兰花答道。

此时,盘老三怕引起寨里人闲言闲语,不想再开门,便推辞道:“有事明天讲,行吗?”

听了盘老三推辞的言语,兰花犹豫了,她转身就想走。但她又想道,失去这次表白的机会,可没有下次了。她又敲着门说:“我有急事。”

盘老三打开了门,深情关怀地说:“兰花,夜深了,体子要紧,回屋去睡吧。”

“寡妇门前是非多”,单汉屋内摆设乱。兰花走进屋后,只见满屋的东西像摆杂货摊似的乱摆。她心中自责着,自己对盘老三关心不够。他是一个快50岁的人,整天为公家的事东奔西跑,没得时间做菜饭,没得精力管小孩,更没得时间擦桌扫地,整理家务。看着这些,兰花眼睛一红说:“你把屋里搞成像牛栏一样,还有心思带领大家出山找事做?”

“不带他们出去,难道叫他们永生永世啃包谷、吃红薯过日子?”盘老三接着又说:“钱是难赚。你不去闯、不去赚,天上的饼子不会自己掉到你嘴里。就算天上掉下铜钱来,你不起得早,铜钱也会被别人捡了去。”

“你带那么多人出去,能有事做吗?你一不是八府巡按,二不是道台知县,三不是市长县长。假若大家都没事做,屋里做阳春又耽误了,岂不是大家都向你要饭吃,看你怎么下台?”

兰花这个怀疑盘老三不是没有考虑过。在村民的动员会上,盘老三曾号召他们去投亲奔友,让亲友们帮他们找事做。但没如愿。寨里的木匠、泥砌匠和精壮劳力现组成一个基建队,去潇湘市基建工地找事做。计划是计划,想法是想法,可这个计划能兑现吗?这些想法能成功吗?盘老三心中也没有底。有道是,“车到山前必有路”。盘老三只要能带着他们去闯,事情总会有眉目的。

兰花见盘老三半天没回自己的话,便想起了24年前盘老三阻止寨里人外出到新疆流浪谋生的一件事。她不禁向盘老三,说:“那年你阻止寨里人出外去做事是做对了,现在你又鼓动大家外出,你难道想都没想过这事,对不对?”

盘老三对组织寨里人外出打工这事哪能没想过!自看到盘百灵写出那副数字对联后,对盘老三就震动很大。盘老三想道,自己是盘家寨的党支部书记,是党要他代表组织带领全寨人向小康道路迈进,把全寨人搞富。山里交通不便,土地又退耕还林,寨里剩余劳力太多,不带大家外出做工赚钱,会让寨里人永远与贫困作伴,寨里人会闷死、闲死。就是自己不组织带领他们外出,山寨里的年轻人也会自己外出。寨里的人大多数是老实人,他们是一只只可爱的大雁,但他们需要一只领头雁。春天,由这只领头雁带领雁群向北飞,在祖国山川、湖泊嬉戏安生;冬天,这一只只雁又需要领头雁带着它们向南飞,在那儿构成一个个窝安身度冬。公元1964年春天,自己就是一只领头雁,阻止了大雁北飞,曾带领全寨人在阳明山的山山岭岭安下了窝。

盘老三的思路又飞到了公元1964年春季的一天。那年,他从东北退伍回到了故乡阳明山。在东北服役期间,盘老三见东北的包谷棒子比家乡长得大,包谷棒粒粒饱满。盘老三退伍时,就买了50斤包谷种带在身上,准备回寨种植。他坐火车、换汽车,在一个春光融融的天气走到了寨口。这时寨口黑压压地站立着一团人群,足足有几十个人。人群中有的站立,有的蹲着,喧哗的闹声还夹着女人的哭泣声。“出了什么事?”一个不祥的念头忽然在盘老三脑海中闪过。盘老三飞步上前,只见人们都用棕绳捆着棉被,青色的包袱里放着换洗的烂衣裤。人们三五成群地在议论和争吵。人群中的盘柏林看见盘老三向寨里走来,立即喊道:“盘老三,盘老三回来了!”

盘柏林这一声喊叫,把人们的注意力都集中到寨口的来人。人们向盘老三拥来,团团地围住了盘老三。盘老三放下被包和肩上的那袋包谷,向乡亲们撒完烟后问:“你们要到哪儿去?”

“逃荒谋生。”人群中有人答道。

“去哪儿?”

“新疆。”

“为什么?”

“听说那儿要招人开荒,那里的饭整你吃饱,还发工资。”

“消息可靠吗?”

“只是听人说。”

“为什么要走?”

听了盘老三的话,盘柏林痛苦地说:“三年的自然灾害,寨子里许多人缺粮少吃,人们的双脚都浮得有竹筒大,也饿死了几个人。政府虽然发了粮食、黄豆给山民,救了大家。但这两年,山里人种粮又减了产。现在寨子里大多数家家没有隔夜粮,老鼠子吱吱喳喳地闹着要搬家走,人们更是闹哄哄地要外出逃荒,想外出逃荒谋生。”

“在家千日好,外出时时难。”盘老三的心沉重了起来。这些年轻人都外出逃荒,老人小孩怎么办?再说,三年困难时期全国都缺粮,现在新疆那儿也不是满街满地摆着大米等人去拿。于是,一个主意在盘老三的头脑中出现。他往寨口一块大石上一站,严肃地说:“乡亲们,你们能允许我讲几句话吗?”

“讲吧!老三。你在外面当过解放军,见识广。你讲得对,我们听你的。”

“盘老三,你讲吧!你给我们指条生路!”

盘老三站在那块巨大的石头上开始了演讲:“乡亲们,前几年的饥荒是全国性的,我们这儿缺饭吃,新疆那儿也少粮。北京城里的毛主席、周总理等党和国家领导人也和我们同甘共苦。毛主席喜欢吃红烧肉,那几年他的嘴巴都没沾过红烧肉的边。周总理吃了粥,还用筷子把碗里的剩粥粑刮干净吃。现在,党中央放宽了政策,拿出了解决全国人民吃饭的方案。农民除了种好集体地外,还允许农民种自留地。”

盘老三的演讲气壮山河,使山山岭岭的风息了,它不再吹动,生怕发出声音影响盘老三发自肺腑里的讲话;黄溪河水静静地流,它怕流水声干扰了盘家寨山民听盘老三那充满激情的话音;山林中的小鸟停止了欢叫,它怕自己的“吱吱喳喳”叫声影响了山民们的思路。

盘老三继续演讲着:“盘家寨土地宽广,山山岭岭土地肥沃,物产丰富。我们有一双手,我们要向山山岭岭要粮,我们还要向阳明山要钱花。有粮食有钱用,还愁没有好日子过呀?”

“说话轻巧,吃根灯草。我们现在把包谷、红薯种子都吃尽了,拿什么下种?”人群中有人插话问。

“我刚才去公社报到时,公社书记告诉我,政府正在拨种子回来给我们下种。”盘老三回答了这人的提问。

人群中又有发话了。这人说:“老三呀老三,你这是‘饱汉不知饿汉饥’,‘长子宽矮子的心’。听说你要在公社当武装干事,吃的是‘红本本’皇粮,拿的是一月20多元钱的国家工资,鸡一叫就有钱,不像我们无粮无钱,还是让我们走吧!”

“是呀,是呀!”人群中又骚动了起来。

这人的问话把盘老三问住了。这人讲盘老三在公社当武装干事这件事是真的。他退伍回家向县民政局报到时,县武装部已安排盘老三任公社武装干事。那年头,农民吃“皇粮”好似进了保险箱,吃穿不愁,胜过古代的八府巡按和知府。盘老三想道,怎么能阻止他们外流呢?家乡是美丽的,但山区又是贫困的。穷则思变,只有去斗争,去改造,才能改变家乡贫困的面貌。为了稳住乡亲们的心,自己只有放弃不吃“皇粮”了。可是年迈的母亲能允许自己这样做吗?亲朋好友能理解自己吗?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盘老三豁出去了。他严肃而又坚定地说:“乡亲们,县里是要我在公社任武装干事。今天,我当着大家说一句心里话,我不去公社任职,和你们一起干!”

“你要好好考虑,莫一时冲动!”人群中有人劝着盘老三。

当时,盘老三说不在公社工作是赌气的。他和谁赌气呢?他和兰花赌气。他回公社时听说兰花嫁了人,心里就冰冷冰冷。他心中想道,兰花是几双眼睛看人,她心中是看得起在外面工作吃“皇粮”家里的人。难道农村的汉子不出外工作,会打一辈子单身?我现在不在公社工作,难道我就找不到女人,讨不回婆娘?盘老三一冲动,就说出了回寨当农民的话。可泼出的水又收不回,他就决定一条道路走到底,放弃了去公社工作,回寨和大家一起跟牛屁股。想到这儿,盘老三硬着头皮表态说:“一言既出,驷马难追。”盘老三跳下岩石,带着乡亲们向寨内走去。

县里和公社表扬了盘老三这种行为,任命他为盘家寨大队党支部书记。盘老三和乡亲们渡过了一个个难关,解决了全寨人的吃饭困难。如今,他又像一个打胜仗的指挥员,指挥他的山民向潇湘市进发,夺取新的谋生之路的胜利。

回忆到这里,盘老三坚定地对兰花说:“兰花,‘开弓没有回头箭’。我带领乡亲们去城里赚钱谋生的心已定,莫再劝我了。”

兰花见盘老三说出这句话,知道山里人说过的话从不反悔,做出的决定也从不动摇。现在,她最担心的是他们爹儿俩进城怎么过日子。她望了望在床上熟睡的牛仔,心中想道,盘老三事一忙能顾得上给牛仔煮菜做饭吗?顾得给牛仔洗衣浆纱吗?牛仔有病盘老三顾得给儿子看“先生”吗?假若盘老三没时间做饭做菜,上馆子吃饭,爹儿俩吃得起吗?“吃不穷,穿不穷,算计不好一世穷”。盘老三,你在城里赚的钱再多,也会像把钱丢进黄溪河,连个水泡泡也没有。她试探地问:“那牛仔怎么办?”

“我带他进城去!”

“可你在城里连个窝也没有。”

“先租房住,等有了钱我再修房子。我要让全寨人都在城里修房子,建成一条街。”

“你真是‘蚂蚁子打呵欠’,好大的口气哟!”兰花话里带着讽刺味说:“‘庙还没建起,你就想塑菩萨’”。

“‘草鞋无样,边打边像’,我会办到的。”盘老三坚定地说。

“我也跟你进城。”兰花红了红脸壮着胆子说。

“那你女怎么办?”

“她20多岁了还要我管?我在城里可以给别人洗衣浆纱当保姆,也能赚几个钱吧。”

盘老三没有反对兰花的这些话。他站起来在室内踱了几个步子忽然停住说:“你可以去城里做事,现在城里人大鱼大肉吃烦了,喜欢吃腌菜。你有腌菜的手艺,会酿乳豆腐、辣椒酱,去城里卖腌菜吧!”

“城里人喜欢吃那些菜吗?”兰花接着担心地说:“听说城里人吃菜喜欢清淡。‘辣椒不补,两头受苦。上辣嘴巴,下辣屁股’。城里人会吃吗?”“会吃!你腌的辣椒好吃,我喜欢。”盘老三给兰花戴了顶高帽子。兰花兴奋得脸像桃花盛开一样好看。她忽然壮着胆子说:“我在城里做腌菜生意,还能给你爹仔俩煮菜做饭,洗衣浆纱,照顾牛仔。”

盘老三听了兰花这话,心中忽然一热。他压抑着自己的感情对兰花说:“兰花,夜深了,我送你回家。”

兰花依依不舍地起了身。

盘老三把兰花送到那棵古樟树时,心中的酸甜苦辣一齐涌了上来。他强压着眼中的泪水说:“兰花,我不送你了,你回家吧!”

兰花的泪水也涌上了双眼。她望着返回的盘老三的背影,忧伤地唱了一首歌送自己心中的恋人:

“哥你是只孤单鸟,

妹我是只鸟孤单。

两人都系独飞雁,

怎不飞来共一山?”

盘老三听见这忧伤的歌声脚步停下了。猛然,他又疾步如飞进了屋。

兰花在古樟树下嘤嘤地哭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