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农民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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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一

公元1988年春节到了。

“大人盼插田,小孩盼过年。”刚刚进入腊月,阳明山的九村十八寨人都沉浸在欢乐的喜气之中。山民们都忙碌着下山变卖山里的土特产,买回山里过年用的糖果、肉食;给婆娘、儿子扯回几尺花布,添置一二件过年穿的新衣。放了寒假的孩子们,有的放鞭炮,有的则三五个人聚在一起,坐在禾坪里的石阶基上唱儿歌:

“二十一,打主意。

二十二,上街去。

二十三,送灶王。

二十四,扫灰尘。

二十五,磨豆腐。

二十六,杀猪砍肥肉。

二十七,杀阉鸡。

二十八,磨粑粑。

二十九,样样有。

三十日,夜晚坐到桌上慢慢吃。”

20世纪80年代的山村,物资还不丰富,山寨的男女老少把过年看作是全年最丰盛的节日。他们要把一年赚的钱全部买回年货,准备大吃大喝和接待拜年的三亲六友。腊月二十三日,盘家寨村党支书记盘老三清早起床后,他用瓜瓢舀了一大瓢凉水咕噜咕噜地喝进肚里后望着床上十岁的儿子牛仔出神。盘老三今年49岁,9年前他的妻子因难产去世后,他既当爹又当娘地拉扯着儿子牛仔。他要忙田地工夫,要去乡政府开会,要管村里大大小小的事情,还要替儿子做饭菜,洗衣服,真是忙得“两个脚伸进一个裤筒里”,站都站不起来。盘老三整日呆在寨子里,很少下山给孩子买一件衣服,称一斤糖果。昨晚,他召集村党支部成员开了半夜会,安排支委们挨家去走访,看看大家过年有什么困难没有?再想想办法让山民们过一个满意的年。

盘老三用手给儿子掖了掖被子,打开堂屋门走到禾坪上作了一个深呼吸,双眼仰望着对面的群山。太阳还没有爬上山顶,雾气却像一簇簇一朵朵白云在山岭中飞飘,像要把盘家寨托起在半空中。盘家寨位于阳明山黄溪河的发源地,是一个有百十户的大寨子。寨子建在盘家岭的半山腰。20多年前,盘家寨的大大小小山岭曾是一片片的原始森林,杉树长得有脸盆大,松树长得有脚盆粗,楠竹遍山遍地摇着枝,灌木树枝在山山岭岭摇着头摆着尾。公元1964年盘老三从部队退伍回家时,年轻气盛,放弃了在公社“吃皇粮”、当干部的机会,心甘情愿地回到大队,挡住了外出逃荒的山民,说服了大家在山里务农。盘老三带领大家伐木林、烧荒山、砌梯土,一锄一锹地将山地改成梯田,种上包谷、红薯、高梁,解决了山里缺粮的问题,填饱了大家的肚皮。在“农业学大寨”运动中,盘老三又带领山寨人修了一条渠道,硬是将黄溪河的水引到半山腰,使盘家寨盘古开天地有了一些水田,让山民吃到自己种植的大米。这几年盘家寨又落实中央退耕还林的政策,将开垦的梯田种上了杉树、松树苗。树木还没长起来,山里人的吃饭却成了一个大问题。

太阳不断地升起,当太阳爬上阳明山山顶时,雾气渐渐散去。盘老三刚想进屋给儿子煮早饭,忽然对面山坡上传来一个女人唱山歌的声音:

“想要唱歌就唱歌,

想要撑船就下河,

你拿竹篙我拿桨,

想你撑到那条河。”

盘老三一听,这熟悉动听的歌声,是对面坡上的“赛西施”兰花唱出来的。29年前,兰花是寨子里的最漂亮的姑娘。当年的兰花,长得像一朵美丽漂亮的杜鹃花。1.68米的个子,身材像一枝杨柳插在盘家寨肥沃的土地上。每迈一个脚步,每摆一次手,都像仙女在空中起舞;她的皮肤像豆腐一样的雪白,滋润得用指甲能掸出水来;她的歌喉像山里的百灵鸟一样,嘴一开,会引得满山满岭的鸟儿来傍听。高山有好水,阳明山上长鲜花。小伙子们常围着她身边转,给她送水送菜,帮她砍柴做饭。可山寨里的老人们看见兰花,只是苦笑。他们在心中暗暗叹气说,草长得嫩有牛吃,人长得靓有人追。这女人是村里的“扫帚星”。村里有个小伙子叫盘百灵,曾在山外读过几天书。他出口能成章,满嘴都是顺口溜词。他用双眼瞄了瞄了兰花说,人倒是个“赛西施”,可自古红颜薄命,漂亮的女人没有几个有好下场,她也没得好日子过。这话给盘百灵讲中了。过苦日子那年,兰花的爹娘为了换回“一担”大米,一担包谷粒给全家救命。把兰花嫁给了乡粮站站长的“醒气拐”儿子,害得她年年轻轻带着女儿守活寡,如今还没再改嫁。正当盘老三思绪万千时,兰花用她那黄莺鸟的嗓子又给盘老三送来了一首歌:

“山中只有藤缠树,

世上哪有树缠藤,

如果青藤不缠树,

枉过一春又一春。”

歌词大胆火辣。听话听声,锣鼓听音。盘老三知道兰花这歌是唱给自己听的。他既不回歌也不再听,默默地走进了厨房,给儿子小牛做起了早饭。

吃过早饭后,盘老三向村长牯牛家走去。这时,太阳已高高升上天空,大雾全部散去。冬天的太阳把盘家寨照得暖烘烘的。男女老少都拖了一把把竹椅,坐在禾坪上晒太阳。盘老三走进牯牛家中,村长牯牛还没有起床。盘老三在禾坪的堂屋门口大声喊道:“牯牛,日头晒屁股了,你还睡到卵子日陡坡。”

“昨晚打牌打晚了。”牯牛在屋内边穿衣服边回答。

“快做早饭哦!你吃完饭我们到各村民小组转一转,看看各家各户过年有什么困难没有?”

“不用转我也知道,许多人家没钱买年货。”

“那我们也要去了解一下情况,心中好有底。”

“走吧!”牯牛披衣出了屋。

“你还没吃早饭,你先吃饭,我等你。”盘老三说。

牯牛拿了一个生红薯用手擦了擦啃着说:“我有这个。”

盘老三用慈祥爱抚的眼光望了望牯牛说:“这么不讲卫生,吃下去不怕生病?”

牯牛笑了笑说:“不干不净,吃了没病!”

盘老三笑了笑骂道:“亏你还是个大学生,这话怎么说得出口?”

牯牛是盘家寨第一个大学生。那年高考时,他没有被重点大学录取,却被潇湘市农校录取读了农林专业。他入校读书后,渐渐喜欢了这个专业。他曾利用读书寒假的时间从山上挖来十多棵迎宾松栽在房屋两旁,把山上珍贵的黄杨木挖回栽在院内,将山上的树根挖回雕刻成各种艺术品,在院内还用盆子栽着许多盆景和奇花异草,把家里的禾坪变成了一个小小的森林公园。毕业后,他去广东打工。因专业不对口,许多工厂不聘他,只能做普工。他吃不了那个苦,也放不下架子。他因恋着盘家寨的一个姑娘,又懒得低三下四地去讲好话,他不再在广东转来转去求职,一气之下回到了盘家寨。牯牛回村时,正碰上村里选村长。盘老三便动员他去做一个侯选人。牯牛把气泄到盘老三身上说:“我祖山没开坼,哪能当九品村官?”盘老三笑了笑回答说:“我看了一部电影,那部电影片名是《从奴隶到将军》。古今中外,帝王将相宁有种乎?自古道,皇帝轮流做,明年到我家。你有文化,山里人正需要你出来做领头雁。万一乡政府录用村干部时,你也好有个机会。你在村里边工作边读书,考上干部兴许还能干出个乡党委书记和县长来。先委屈你当个村长也不差嘛?”牯牛一听盘老三这话还有点道理,也就同意去参加村长竞选。想不到盘家寨的村民竟推选牯牛当了村长。

牯牛跟着盘老三向寨里各家各户走去。此时,太阳升得老高了。冬天温暖的阳光照在大地上,大地一片暖意。年纪不大的竟脱下了棉袄穿件毛线衣,懒洋洋地边晒着太阳,边捉着虱子。有几个老年人还脱下棉袄披着,换出里面的衬衣不断地翻着捉虱子。捉虱时他们用食指沾点口水,看见虱子马上摁住。因为食指沾了口水,虱子一下就跳不起。然后用大手拇指配合着一捻,迅速伸出另外一个大拇指,指甲面对指甲面,将虱子挤在中间一压,“啪”脆的一小声,虱子被捏得血爆爆,“几子”被捏得轻轻地发出叫声。盘老三和牯牛走访了一些人家,知道大多数农户家里都购买了猪肉、大米,还能勉强过好这个年。当盘老三两人笑着走过一家农户时,这家男人正在用斧头削木块,女主人愁眉苦脸地坐在堂屋的竹椅上落泪。盘老三不等主人家招呼,自己扯过来一张发亮的竹矮凳坐下问:“年货准备好了没有?”

这家男主人叫盘柏林,是一个木匠师傅。女主人玉梅是个矮婆。俗话说,矮婆仔多。盘柏林的矮子婆娘像一头健壮的母猪,一口气给木匠家生了三女一男。盘柏林见支书、村长落座后,掏出用白白的小塑料袋装的旱烟推到盘老三面前,但又立即收回烟袋,用手指沾了几根旱烟丝,掏出一张卷烟纸,卷成一支“喇叭筒”递到盘老三的手中说:“支书,请抽烟。”盘老三知道盘柏林平日舍不得把旱烟给别人抽,想推辞说我不抽。但又不想失盘柏林的面子,还是接过这支有几片旱烟丝的“喇叭筒”。

盘老三笑着向盘柏林问道:“快过年了,家里年货准备得怎么样?”

盘柏林还没有作声。玉梅就站起来双手把屁股一拍,用手指着盘柏林的脑壳说:“嫁汉嫁汉,穿衣吃饭。嫁个好汉,肉汤泡饭;嫁个懒汉,眼泪汪汪。”话还没说完自己的眼泪先流下了。讨老婆,看外婆。玉梅娘是方圆百里的泼辣女人。玉梅像娘一样生得满脸横肉,一口黄牙,说话像放机关炮,是寨子里有名的“朝天辣椒”。她与村里人吵架从没输过。玉梅生下三个女儿后,她还想生个儿子给盘家续香火,以便她在与别人争嘴吵架时,不再让别人揭她的短,说她的肚子不争气,生不出带嘴的娃儿来,生下的人总是屙尿过不了阳沟。可乡计划生育办公室不准她再生,派了医生来盘家寨给她结了扎。矮婆福大,她结扎时大喊大叫,寻死觅活地乱动再加上医生的粗心大意,她肚中下部的那条输卵管没有扎紧扎好,她又怀了孕。玉梅便认为这是天意,是祖宗保佑她生儿子。她便足足在一个岩洞里躲了8个月,生下了一个胖小子。她神气活现地在盘家寨宣称:老娘是天生下仔的肚子,结了扎也会生儿子。乡计生委要罚她家的款,她就端起凳子在禾坪上一坐,双眼瞄也不瞄乡计生委专干。干部要挑她家里的谷子,捉她家猪栏里的猪,她双脚一蹬,圆睁着杏眼说:“看哪个敢动老娘的谷子?赶老娘的猪?!不是我不愿结扎,你们扎了我却又叫我生了儿子,害得老娘在岩洞住了8个月,吃不下饭,睡不好觉,身子白白受了10个月的罪。我还在洞里受了湿气,得了关节炎,腰酸腿疼没钱治,我不讲向你们要赔损失,你们却敢来拆屋掀瓦,抬猪挑谷?!老娘一条命与你们拼了。我就死在这个禾坪上,叫我汉子带着仔女去北京喊冤告状,让北京治你们工作不负责任的罪!”说完,她翻身倒地,满禾堂乱滚。这下,吓得乡计生委几个女孩子落荒而逃。打这以后,村里人见她都怕三分,远远地躲开。此时,玉梅见盘老三问起她家年货置好了没有,就想起家里米没有“一斗”,盐没有一斤,肉没有一两,四个仔女新裤子没得一条,心中不禁一酸,眼泪像落雨似的流下来。

为了缓和气氛,牯牛笑着插话说:“嫂子,我哥不是懒汉哩!‘十二月虾公当草鱼’,我哥昨天还在外挣钱哩!今天,别人都吊起‘二码脚’晒日头,他还在做木匠功夫哪。”

牯牛这话不但没有帮盘柏林的忙,反而激起了玉梅更大的怒火。她突地踩着双脚,用左手指着盘柏林说:“做他娘的鬼!别人家大肉大米、鸡鸭鱼蛋往家拿,新衣新裤往家买,鞭炮花炮买给孩子耍。我家死鬼‘打肿脸充胖子’,却用斧头削木鸡、做木鸭、制木鱼往三十日的年桌上放,让我们全家人大年三十啃木头!”

玉梅此话一出,震得盘老三跳了起来。紧接着,盘老三又把眼光向屋内望去,他看见盘柏林的爹躺在床上,盘柏林的娘正在给丈夫喂药。忙走上前关切地问:“大叔,你病了?”盘柏林的娘没作声。盘柏林说,爹病了好几天了,没钱送先生那儿看病,自己扯了点草药熬水给他喝。盘老三看了看床上那破旧的被子,烂得尽是洞的帐子,心冷发麻起来。

柏林婆娘的发怒使牯牛的心也沉痛了起来。

盘柏林手中的斧头“噹”地一声掉在地下。他双手抱头羞愧地说:“‘龙生龙,凤生凤,老鼠子生儿打地洞’。怪只怪我娘生下我这个不中用的儿子。”说完,他不由自主地转过身去掉下了几滴辛酸的眼泪。

盘老三从荷包里摸出十元一张一张的一百元钱塞到盘柏林手中说:“柏林,这一百元钱你先用。你做了一年,苦了一年。小孩子盼过年,你上街去置点年货吧。”

盘柏林先用左手挡住盘老三手中的一百元钱说:“盘支书,你身上还吊着一个‘小油瓶’,手中也不宽裕,这钱我不能要。”但又很快用右手把钱接过来数了三次后,才把钱塞进口袋。盘支书看见盘柏林那数钱的劲,心中真想笑但又忍住了。

盘老三和牯牛两人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出了盘柏林的家,继续向各家各户走去。

两人快到村支部委员盘百灵家时,竟然发现了他家大门口贴了一副对联,这副对联左联是“二、三、四、五”,右联是“六、七、八、九”。中间没有贴横联。盘老三百思不解地想道:现在还是腊月二十三,全村没有一人贴对联,他却贴了对联,这副左联和右联都缺一个字。盘老三笑着问:“百灵,你用对联向我们打什么哑谜语?”

盘百灵笑而不答。

“你家年货办得怎样?你访问的各户过年有没有困难?”

盘老三的问话走入了正题。

“明知故问。”盘百灵的脸上有些愠怒。

牯牛知道这副对联的典故。有一年年关时郑板桥和县令在街上行走,见一位老先生用这副对联贴在大门两旁,没有写横联。一会儿,郑板桥向这位老先生送去了衣服和大米。老先生问郑板桥为什么要给他送米送衣。郑板桥笑了笑说:“你在对联上不是告诉行人缺衣(一)少食(十)吗?”牯牛见盘老三不明对联之意,忙岔开话题向盘百灵打趣道:“你说话出口成章,给我们来段顺口溜。”

盘百灵用手摸了摸自己嘴上短短的山羊胡子一本正经地说:“说顺口溜可以,我要你做件事。”

“什么事?”

“给我的对联写副横联。”

“好。这副对联的横联是‘缺衣(一)少食(十)’”。

“还是大学生水平高,满肚子尽是墨水,真是‘老鼠子掉进染缸里——险得很’。”盘百灵边给客人端凳倒茶边与牯牛打着趣。

牯牛说出对联的原意,使盘老三心中很是不安。盘家寨山民对村支部的工作已经有了不满之意。他红了红脸道歉说:“百灵,你是村党支部委员。我有哪些地方做得不对,你莫和我打哑谜。你说实话批评我,我会接受批评,改正工作。”

听了盘老三的话,盘百灵想起了寨子里许多年轻人讨不起婆娘的事。因为贫穷,寨子里的姑娘都往山下嫁,山外的女人都不往山上走。村子里有18个单身汉因讨不起女人,被人们称为万寿寺的十八罗汉。其中胖胖家三兄弟都已成人,均是人一个,卵一条。三弟兄白天黑夜都唱:单身公哟苦啊苦,衣衫烂了无人补。白天没得人做饭,夜晚睡觉画地图。病了没人来“打点”,死了无人把坟哭。胖胖今年30多岁了,他想婆娘想得快发疯,为娶婆娘曾闹出一个大笑话。盘百灵想起这些事心里沉甸甸的。他想道,如果不再给乡亲们寻找致富之路,寨里的单身汉就会越来越多,寨里也许会出第二个、第三个胖胖。他望了望盘老三说:“这不怪你。”盘百灵接着又呷了口茶说,“共产党的政策多变啊!‘上面放个屁,下面唱大戏’,一会儿叫毁林改田,种植水稻;一会儿叫退耕还林,山山地地种树。这些树又没有长起,山里人家不缺吃少穿才怪呢!”他呷了口茶然后起身踱了几步说:

“毛主席呀像太阳,

照到哪里哪里亮。

党的政策像月亮,

初一十五不一样。

山里田地又造林,

不长粮食人心慌。

男女老少快出山,

赶到城里把身安。”

“哈哈”牯牛笑着对盘老三说:“支书,百灵帮我们参谋哩!三十六计,走为上计,他要我们出山谋生喽!”

盘百灵最后两句话震动了盘老三,他皱着眉头为难地说:“进城谋生也难哪!”

“再难也要走这条路。”百灵望着盘老三额上呈出那“川”字形的额头说:“这条路迟早要走,晚走不如早走。”

盘老三和牯牛走出了盘百灵的家后,盘老三的心沉甸甸的。盘百灵曾是一个能干有文化的年轻人,在城里当过工人。他与村里一个漂亮的女人结婚后,整天沉浸在欢乐的日子中。可这个女人守不住隔五差十的孤独,不守妇道,与村里一个屠夫眉来眼去。盘百灵得知这一消息后,抓住了婆娘与屠夫的奸情,不久便与婆娘分了手。从此,盘百灵的精神再也打不起,家里也成了个鸡窝,满嘴牢骚话。

盘老三和牯牛走出盘百灵家还没多远,一个穿得花哩花哨的女人向他们走来。人还没走近,那带着娇媚的话向两人送了过来:“老三哥,你去家家户户访贫问苦,送米送钱,怎么不到我家走走?资助我孤寡人家一点钱财过个年。”

盘老三顺着声音望去,见来人是寨里另一名美女“杨贵妃”。“杨贵妃”本名叫杨荷花,曾是盘百灵的妻子。杨荷花和兰花都是盘家寨的美人。她们俩皮肤都长得雪白雪白,身材都苗苗条条,一个像荷花亭亭玉立在池塘之中;一个像杨柳婀娜多姿飘舞在池塘边。俩人的嗓子一个像一只百灵鸟在欢叫;一个像一只黄莺永不停地欢歌。俩人都红颜薄命,一个年轻丧夫;一个半途散伙。兰花立志守寡,心中默默爱着一个人。荷花水性扬花,常跟青年后生打情骂俏。荷花与盘百灵离婚后,常与村里一些不三不四的人鬼混。她和盘百灵分手后,弄得许多人都踩烂了她家的门槛。她不下地做事,整天在家梳妆打扮。责任田有人代她种,缺油少盐有人帮她买,没有钱花有人给她送。今天她出门晒太阳,听说盘老三给了木匠一百元钱,以为是村里挨家挨户发春节慰问款,忙跑到盘老三、牯牛面前说:“支书,村长,我的钱呢?”

“什么钱?”盘老三不解地问。

“你们给各家各户发的过年钱。”荷花伸出了左手。

“你的钱会有人送!”牯牛生气地骂道。

“什么时候送来?”荷花追着盘老三和牯牛问。

“夜晚。”牯牛没好气地讽刺她。

“兄弟,那你来呀,姐姐等着你呀。你来姐姐包你满意。”荷花听了牯牛的讽刺话没有恼气,反而喜笑颜开。她见牯牛那漂亮的国字形脸蛋和粗粗壮壮的体子,顺水推舟地向牯牛发出了邀请,两眼放出了淫光。

“人不要脸,百事可为。”牯牛边走边骂。

盘老三回到家时,见兰花正在替儿子煮饭、煮菜。他不好意思地说:“兰花,这事我会做,莫难为你。”

兰花用眼深情地瞄了瞄盘老三说:“三哥,你一个人既要忙村里的事,又要做家里的活,莫累坏了身子。”

盘老三用感激的眼光望了望兰花,一边抢兰花手中的切菜刀一边说:“兰花,快过年了,你家里的事也多。三十夜晚没有空砧板。年关时节人人忙。为牛仔煮饭煮菜的事我来干。”

兰花假意嗔怒道:“支书,你嫌我煮的饭不香?”

“不!”盘老三摇了摇头。

“你嫌我的菜煮不好?”兰花故意生气地说。

“不!不!”盘老三又摇了摇脑壳。

“那我们问问牛仔,要谁煮饭做菜。”兰花对正在饭桌上做寒假作业的牛仔问:“牛仔,你要爸爸煮饭还是要婶婶给你做饭?”

茄子不开虚花,小孩不讲假话。牛仔边做作业边大声回答:“爸爸煮的菜不好吃,要婶婶煮。”

盘老三只得松了手。

兰花边切萝卜边向牛仔:“牛仔,以后婶婶经常煮菜给你吃,好不好?”

“好!”牛仔高兴得在地上跳了起来。

一会儿饭香菜熟。兰花把饭菜摆上桌,替盘老三爹俩盛好饭后,说:“你们爹仔吃饭吧!”

“你过来吃吧!”盘老三邀请着兰花。

“我已吃过了。”兰花答道。

“支书,给牛仔找个娘吧!牛仔有了娘,会有‘濑水’洗脚,会有热菜热饭吃,你也好一心一意做公家的事。”兰花试探性地问。兰花见盘老三半天没作声,接着她又问道:“你怕牛仔有了后娘有后爹,对牛仔不好?”

盘老三摇了摇脑壳。

兰花见盘老三闭口不开,只得红着脸告辞。盘老三边送兰花出门边说:“你慢走!”

兰花走出屋门,用手抹了抹眼中的泪水,心里不高兴地骂道:“好心没得好报,好柴烧烂好灶。”

兰花边流着泪边向自家屋走去。在路上,她坐在一块石头上,忧伤地唱起了一首年轻时唱的情歌。

“妹想哥呀妹想郎,

想郎想得脸皮黄。

想郎想得肝肠断,

茶饭不思病一场。”

歌声忧愁,歌声凄惨,歌声凄凄切切地传进盘老三的耳中。盘老三想站起来回一首歌安慰兰花,但又止住了口。

歌声悲痛地在盘家寨回旋,没有人回歌。一会儿,兰花又唱了起来:

“天不下雨地下干,

井边打水盼情郎。

井边不见哥打水,

哥不打水妹断肠。”

听见这凄楚心酸的歌声,盘老三流泪了。人都有七情六欲,世上哪个女人不想郎?哪个男人不想有婆娘?可现在盘老三没有心思想,也没时间去想。盘家寨的梯田改种了林木,政府虽有补贴,可吃完了这笔钱全寨男女老少又吃什么?全寨人的生存,全寨人出路都紧迫地摆在盘老三面前。不当家的不知油盐柴米贵,不管事的不知管事人的苦与难。《水浒》里一百零八个好汉是被逼上梁山的。现实的残酷也要逼着盘老三给盘家寨的山民找米找钱。盘老三给儿子洗了脚,把儿子牛仔抱上了床。忽然,盘老三记起了今天是母亲去世的十周年忌日,他在母亲遗像前点燃三柱香,给母亲烧起了纸钱。纸钱灰在火焰中飘升、飘散。恍惚中,盘老三看见母亲向他走来。她头上还包着青头巾,身着青色的家织布衣,脸上布满忧愁地说:“老三,你找到了哥哥没有?”

听了母亲的这句话,盘老三羞愧得无地自容。他的眼前忽然出现了母亲濒危的情景。那是公元1978年腊月二十三日的深夜,久病重危的母亲突然回光返照,脸上出现了红润。她轻轻地喊着他说:“老三,你过来,娘要有话跟你讲。”

盘老三忙伏在母亲的脸前问:“娘,你有什么话就讲吧,儿听着呢!”

娘用手在自己的枕头左边摸索了一会儿,摸出一个用青色的家织布包了又包的一个小包对儿子说:“老三,把包打开。”

盘老三小心地把包打开,小布包共包了四层。当他揭开第四层时,小布包里有一颗小小的红五角星,一块破成两半的玉手环,还有一张字条。盘老三不禁好奇地问:“娘,这是怎么回事?”

娘已经体力不支了,说的话已断断续续:“那张纸条和红五角星……是一位红军战士……留下……的。有他……的名字。那个玉环有一半放在你哥哥……身上。你……你要找到……大哥,兄……兄弟……团聚。那个红军……听说……在北京……告诉他,我和你爹……生前……都想他,可……没有……机……会……”娘的“了”字还没说完,头一歪走了。

那位红军战士现在是北京的一位老将军,盘老三知道他的名和姓。爹娘在世的时候,盘老三曾要陪着爹娘去看望那位将军。可爹娘说,将军太忙,莫去吵烦他。现在爹走了,娘去了,盘老三发誓要去一趟北京,代表爹娘去看望将军。盘老三也曾到处打听那个被卖掉的哥哥,也没寻到踪影。现在,他给母亲上香烧纸的时候,他想到很对不起死去的爹和娘。

夜,渐渐深了。远处,山风在吹,松涛在涌。盘老三想着盘家寨山民的生计去向,久久不能入睡。

这一夜,盘老三失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