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河流相关的词有好多,有一些词在河水里汹涌。它们在水的柔软中坚硬地生活着,那是我人生经历中必须长久注视、并得仔细体验的事物。
沙,首先是沙。在涨水的时候——春末或酷夏的日子里,河流浊黄而汹涌。沙的颜色几乎就是这条河流的水色,只是要比水的颜色更深一点。有些沙粒微细如尘,它们弥漫在每一个水分子结构之间,渗透在河的汹涌中,将流水洇染成了沙的颜色。我有时会掬起一捧河的汹涌,让它从手掌飞溅而下,那么,水湿了的指缝间,便会留住一些沙粒来。这些矿物质的颗粒无以计数,在我手指间——手指的缝隙里,细碎地反射着阳光对它们的照耀,那是一种柔和的,细致的,有可能被我忽视的——晶莹之光。那时,我会想:这河床上盛大的汹涌——是水的汹涌,还是沙的汹涌?沙在河的急流中前仆后继地汹涌,是源于山崖的坍塌、水流不断地向纵和横方向最锋利的切割,使一条河流呈现着它们的颜色!沙——这悬浮于流水里的事物,是它使柔软的流水有了某种坚硬的成份。在河的汹涌中,那些更大粒径的沙走累了的时候,会慢慢沉下去,沉到河的底部——那阳光难以抵达的河床上,在河床那没有温暖的暗黑中,默默承负着流水昼夜不舍地流淌。
在河流汹涌中的沙粒,有些尽管微细如尘,但仍不是尘土。它们被流水洗亮出矿物质的本质,颜色是朴素的那种黄,而不是我们平时见到的——呈灰黑,或灰白,很轻很轻的——能够被风扬起的尘土。那样的尘土不在流水里,它们是干燥的,在乡野和城市的每一个地方,迷蒙着我们的眼睛,落在了我或你的桌子和椅子上,沾附在具有任何形态的事物表面,甚至进入内部,使事物的本来面目隐蔽起来,尘封在我们不清晰的视野里。这就像记忆,甚或历史,它们在尘封之后将被现在渐渐忘掉,并为将来寻找它们的目光扭曲。
还是沙。那些已经降落在河底的沙粒,一直以坚定的姿态忍耐在喧嚣的涌流下,期待更多的沙粒,穿过没有缝隙的流水,降落到这里。其实,沙粒的降落与雨的飘落有某种相似,总是向低矮的地方聚集,不同的是,雨降落的过程是在空气中进行的。我知道,沙粒的降落必须克服来自水的阻力与水流的速度,因而,只有那些质量相对大些的沙粒,才会击穿流水,将这种降落过程进行到底。聚集!聚集!聚集!——这是每一粒沙降临在河床上的聚集。沉积在这里的沙粒越来越多,它们层层叠叠地使集结的意义被确定,那是另一个词的诞生:沙滩!
沙滩,这是沙粒们聚结在水底时的队伍。为了阻击潜伏于河底更为险恶的暗流冲刷,巩固并壮大着自己的阵地,它常常模拟水流的形态,在呈弧度的滩头边缘,它始起的高度接近于河床的平面,然后,再大钝角地走上去,让暗流的波涌缓慢地漫过自己馒头状的脊背,那是有着流水波纹的脊背。在洪水退却之时,它那裸出的躯体就像是一条巨大搁浅的鱼。
多少年过去了,这条搁浅的鱼在一个又一个涨水的季节里,身体变得一次比一次庞大而笨拙,即使更汹涌的洪峰来临,也不能使它覆没!它再也游不回河流了。现在,它沙颗粒的隙缝间,塞满了有腐殖气味的泥土,那或是上游某一个或几个溃散于洪水之中村庄的泥土。村庄的泥土里是有树枝、落叶、草或草根的,甚至还有植物们苦难的种粒,它们吸附在沙滩高处壤土表层下面,温暖地在春天里迸裂出芽的绿青。
——这已不是沙滩。这是浮出河面的洲滩。它四面环水,高出了任何季节的最高水位,让一条河流的汹涌在自己面前分汊而过。呵,这新生的在河之洲!——来自民间的命名总是那么直接或朴素:在安庆下游方向约15公里——地理坐标东径117度12分、北纬30度30分相交之处的河面上,那一个“在河之洲”——江心洲(又,行政区域名:心洲乡),就是我常常触及的又一个词了。在好多年前,我甚至踏上了那个词的洲地,在那里栽下了一杆能将河流夜晚照亮的灯标。
……沙。沙滩。洲滩。江心洲。——它们是属于河流的词。这样的词还有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