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甲板上的蝴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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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冬天的流淌

越野吉普紧闭车窗,急切地穿过灰红色的烟雾,逃出这座城市的最后一段——那高高烟囱之下——充满了狰狞气味的城西边缘,驶过皖河大桥,在桥的那边——长江与皖河冲积的乡村平原上,朝着雾气蒸腾中的望江县漳湖乡的方向驰骋。

雾气犹豫地退却。车窗外,池塘方方、湖泊不规则地圆,寒风中,它们的水面已经缩减,但依然波动着清亮的皱纹,像绸缎一样轻快地撞击着素朴的坡岸。它们的面积都足够得大,甚或辽阔,但一闪而过地急促,使我难以看清它们的形状,我只是感到了它们反射阳光时的亮度是不同的:池塘的墨绿或灰黄、湖泊的白亮而淡蓝,呈现着它们各自的深度或水质的清浊,它们居住在冬天的田野上,活泼而朗朗。

绵亘不断的是田野。我看到了地里的棉花将要收完,阳光下它们正竭尽着最后的气力,挣扎着将花蕾炸裂,给刮着微微寒风的田野带来了一些暖意,可是我并没有听见它们炸裂的声音,甚至也没有看见任何一个花蕾在我的视野中正在开放,我听见只是车轮触及平原公路时那种轻微得可以被忽视的响声,我看到只是平原田野上这种叫棉花的庄稼绽开后的结果,并且还知道它们每一株都从秋天一直坚定开放到冬季,渴望着再有几天阳光,把自己最后几个花蕾的水分晒去,绽裂地开放出温暖。

最后一点雾气已经消融,阳光的密度不放弃每一个地方地照耀着田野,但很薄,也很轻。那些不怕冷的鹅和鸭子们,欢快地朴腾着翅膀,一群一群地嘻戏在这田地里,它们的叫喊无视一切,包括这田野上的冬天,它们不在乎自己的嗓门是否嘹亮、语调是否抑扬,走走停停中,热烈地与同伴们讨论它们自己的问题——我不可能知道它们的问题是什么,但我不会怀疑,在它们生活中——这些鹅或鸭子们也会和我一样是有问题要跟别人讨论的。我没有理由知道它们的事情,就像它们从未问过我的事情一样。实际上世界上没有多少事情是我知道的,我知道的东西都被别人证实过了,我只是在充满了论据和理由的生活中相信或怀疑着什么,即使怀疑的本身也是由我相信什么来决定的。不过我注意到了鹅的脚步要比鸭子的跨度大,不像鸭子那样小碎步地紧追慢赶,并且,鹅或鸭子们叫声是可以区别的,我甚至能辨别出鹅或鸭子们中的这一只与那一只叫喊时调门(值)的坡度。

一条黑白相间的花狗也出现在我的视野中,一级警司小田迅捷地放慢车速,让那条花狗慌张地穿过公路;我听见了小田轻松地吐气,在后视镜中看见了他的神情很严肃。这是一个值得赞赏的举止:在下意识中,让一个生命不因为一次穿过公路的行为而丧失,这是人类所必须具有的本能,它是没有被修饰的发自内心深处的善良。尽管我们不知道那条狗到路那边去干什么?

不过我奇怪自己怎么竟没有看到一只另外的家禽(畜),比如鸡或猫,记得我常常在田地里看见它们,现在它们都窝在村庄里不出来了吗?

冬日田野上的村庄正在做早饭,那没有树叶的枝桠、枝条的上空,柱柱青烟充满着热量,使我闻到一锅米粥沸腾时的香气。我明白一个村庄的日子与城市是不一样的,它们白天的日子要比城里人长一些,因而早餐晏上两小时也就顺理成章。我盯住那个安静地正做着早饭的村庄,是想发现一点我看不见的东西,它们在村庄中躲藏着,如果我不进入村庄,它们也不走出村庄,那就永远是那个村庄的事情。但我看到一群背着书包的孩子跑出了那个村庄,他们向我们手舞足蹈大声喊叫着,每张脸上都挂满了天真无邪的笑容。这个走出来的事情是不是一个村庄的秘密?

……一片又一片的棉花地、一群又一群的鹅或鸭子们,还有独自行动的狗和背着书包的孩子们,在车窗之外的田野上与我背道而驰,并远去;现在,这个村庄也急促地向后流淌,即将消逝,我总是与我看见的物事保持着距离。它们是那个距离之外的秘密。

……现在我和一督张警官、三督鲁参谋、县局的王副科长,还有小田来到了目的地——望江县漳湖镇(乡)位于江边的118-119号界碑处的王家墩过河标旁,与一身戎装的当地派出所长徐福功先生及他的部属,现场讨论这座岸标的保护问题。

这是一座过往航船不能忽视的标志,它日复一日恪守在亚细亚这条最漫长的河流的北岸——中国皖西南那个叫王家墩的坡地上,呼唤并校正着水上目光的指向,给出了自对岸驶往本岸或由本岸驶往对岸的通道;在夜晚,闪烁的灯光,照亮着河流的流淌,揭露着来自河床底部的秘密。

河面上的风冰凉地扑在高高标杆之下我们的脸上,凛冽地使我想起了冬夜冷风蜂涌而至,聚集在这一只吸收了白天温度的光源周围的情景……吃过中饭,已是正午,阳光厚厚地铺在大地上,在有高度的王家墩的坡地上,我们又看到了堤岸之下田野上的棉花,它们正在温暖之中迸发出温暖。

小田催促上车,长江上游方向的宿松县打来电话,那边的王警官她们约我们在某一个岸标处会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