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边草地上的草已不像春天那样嫩黄,也不如夏季那样葱郁,但我看到有一只羊在江边——在江边的草地上吃草。羊有时候会停住咀嚼,用没有表情的眼睛望一望奔跑不分季节、不分日夜的河流,好像它要想些什么。或许它知道自己想些什么是不重要的,任何人不会为一只羊的想法而去做些什么,因此这只羊的想法是不能存在的,它的意义注定和其它羊一样,用吃草的方式去活着,用吃草的生活去度过自己吃草的一生。
江边草地上的羊正吃着秋风里的草,那些草有点枯黄,已不像上一个季节那般香甜而含有水分,咀嚼起来得费点力气与工夫,所以这只羊走到了水边,慢慢地吮吸着有点凉的河水,喉咙里发出河水穿过食道时的响声,这声音有些沉闷,像一个正生病的人用水灌药那样不怎么顺畅,可是吃药是要用水的,因为唾液的力量远远不能把药灌进身体深处,遍及五脏六腑。现在我知道了羊有时也得喝点水,在吃草的一生中,干涩了的时候得用水来湿润。
羊在草地上吃草,吃草的羊四只脚肯定是站立在草地上,它安静地像一片从天空上飘下来的云,没有忧沉,没有一点失望的样子,它面对着的不是前方,它的视角所触之处和虎和豹和狼、甚至和我们人都不一样,只是左右两边视界中长在河边、地边、山上山下的草;有草的地方没有羊是很可惜的。现在,这只羊来到江边的理由很充分,因此它能把吃草这样的事情做得很认真、很踏实、很安详。
草地上的草在羊的嘴下慢慢地减去,我可以看见羊的面孔了,但我不知道羊是否也能跟我们人一样,有一种心灵上的感应?这会草地上的羊突然停止了吃草,用安祥的目光找到了我望着它的眼睛。并向我咩咩叫了两声,就像是找我说话,可是我不懂羊在说些什么,也摹拟不好羊的叫声,因而我只能在这只羊面前默然无言。
我感到了持续注意一种事物的疲劳,我避开了羊的眼睛或是一件事物的目光,坐在了草地上,但始终没有让那只羊脱离我的视野。
江边的草地上有一只羊在吃草,我在江边看这只羊怎么着吃草,这件事情有意义吗?我不觉得没有意义,但是我真的说不出看一只羊吃草有什么意义?不过我觉得看一只羊吃草比看一个人或一桌人喝酒吃饭要有意思些。当然,我也常常成为那一桌人中的一个,尽管不一定有意思,但意义却不用置疑地存在着,并且认为一桌人围在一圈吃饭这件事情的本身是因为意义才产生的。这一点,我深有感受。
羊吃草的样子很斯文,不紧不慢,有节奏、有韵律,使我感到了唇齿间的食物或脆嫩或绵软。草丛中那些开在秋季里的花它是不吃的,那些扑哧着一飞一落的虫子它也是不吃的,它只吃草或那些我们统称为草的野菜。我听得清楚,羊咀嚼野菜的声音与草不一样,可是我找不到非常贴切的象声词去形容。羊再一次停住了咀嚼,它在江边的草地上向河对岸望去,我不知道草在羊的眼中是什么颜色,我看到了江对岸也有一片草地——一片更宽阔更青亮的草地。但是谁又能把这只羊送到那片草地上去呢?这正如我看到邻居家的二媳妇时常把她那条宠物狗带到江南那片草地上换换新鲜空气一样,都是确凿而顺理成章的事情。
江边的草地上的草被这只羊用吃的方式剪矮了一大片,但草地还是草地,那只羊因此仍然站立在那种叫草的食物上。我闭上眼睛,躺卧在草地上,让太阳的光与河面上的风掠过我的身体……但我感到阳光和风都那么滞重,它们丝毫不能照亮或推动我的思考。
我睁眼时已看不到那只吃草的羊。那只在江边草地上吃草的羊已经在我“思想”着的那一刻,逃脱了的我的视线……
没有羊的草地不再给我留恋,我是不吃草的,不吃草的我得赶回城里去吃晚饭,然后在没睡觉之前想一想自己的一天为什么也可以这样过去?
在城外20公里处——一个叫任店的江边草地上,我与一只羊相遇。我认为,它是一件不可以被我忽略的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