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曾国藩全书(第七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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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预言清亡,只望速死

太平天国失败后,清朝不但没有出现“中兴”之势,反而形势一天比一天糟。这不能不引起曾国藩的深思,使他进而联想到清王朝未来的命运。一天他对赵烈文说:“今日有四川庶常来见,其言谈举止不类士夫。前日有同乡庶常送诗,排不成排,古不成古。国家所得人物如此,一代不如一代,文章与国运相关,天下事可知矣。”他一边说,一边不停地皱眉头。不过仅此而已。作为统治阶级最高层的一员,他没有也不可能再往深处去想。但是,地位较低的赵烈文却已经有了成熟的看法。

同治六年(1867)六月二十日晚,曾国藩和赵烈文像往常一样在一起闲聊。曾国藩说,京中来人云,“都门气象甚恶,明火执仗之案时出,而市肆乞丐成群,甚至妇女亦裸身无夸。民穷财尽,恐有异变,奈何?”赵烈文说:“天下治安一统久矣,势必驯至分剖。然主威素重,风气未开,若非抽心一烂,则土崩瓦解之局不成。以烈度之,异日之祸必先根本颠仆,而后方州无主,人自为政,殆不出五十年矣。”意思是说,全国统一安定的局面已经很久了,势必渐渐走向分裂。但皇帝的权威一向很重,割据风气尚未形成,除非中央政府首先烂掉,否则不会出现国家土崩瓦解的局面。以我的揣测,将来的祸患必是中央政府首先垮台,而后天下无主,人自为政,这种情况的发生大概不会超出五十年了。曾国藩一听,立刻皱起眉头,过了好久才说:“然则当南迁乎?”赵烈文说:“恐遂陆沉,未必能效晋、宋也。”就是说,恐怕是彻底灭亡,不会再像晋、宋两代那样,出现政权南迁、南北分治的局面。曾国藩有些不服气,同赵烈文争辩说:“本朝君德正,或不至此。”赵烈文说:“君德正矣,而国势之隆,食报已不为不厚。国初创业太易,诛戮太重,所以有天下者太巧。天道难知,善恶不相掩,后君之德泽,未足恃也。”曾国藩无言以对,沉默良久方说:“吾日夜望死,忧见宗石之陨。”实际上多少默认了赵烈文之论。

从此,曾国藩开始反复考虑赵烈文提出的问题,尤其集中于清王朝会不会“抽心一烂”、“根本颠仆”这个问题上,各种想法不断闪现在他的脑海里,流于他的语言中。有时他同意赵烈文的看法:“京师水泉皆枯,御河断流,朝无君子,人事偾乱,恐非能久之道。”有时又不同意赵烈文的看法:奕为人“聪颖”,清朝“君德正,勤于政事”,那拉氏大权独揽,遇事“威断”,为前代所无。意思是,清朝大概会发生像赵烈文所说的那种“抽心一烂”的事。为此,赵烈文同他争辩说,奕“聪明信有之,亦小智耳。”“身当姬旦之地,无卓然自立之心,位尊势极,虑不出庭户,恐不能无覆悚之虞,非浅智薄慧,涂饰耳目之技所能幸免也”。还说,“勤政”无补于兴亡,“威断”则易受蒙蔽。“中兴气象,第一贵政地有人,奄奄不改,欲以措施一二之偶当,默运天心,未必其然也”。曾国藩最后虽无言以对,但并未心服,对清朝的所谓“中兴”仍抱有幻想。不久,清廷发来上谕,依总理衙奏请,令督、抚、将军就外交问题各抒己见,具折奏闻。据说,总理衙门在“折中开诚布公,于十年仓卒定约及历年办理情形,尽去虚文讳饰;于日后如何杜其要挟及条约应准应驳,殷殷下问,颇有中外一家之象”。曾国藩请赵烈文过目后非常兴奋地说:“此折所关甚大。枋国者能如此,中兴其有望乎?”接着又慷慨陈词地说“国运长短,不系强弱,惟在上者有立国之道,则虽困不亡”。并举南宋和金朝在强敌威逼下幸存一时的例子得出结论说:“其妙如此,圣人所以动称天命也。”意思是,清朝说不定能像宋晋两代那样,偏安一隅,苟延一个相当长的时期。他的这种侥幸心理一直保持到同治八年(1869)赴任直隶总督之后。

同治七年七月二十七日,曾国藩接到清廷命令,调其为直隶总督。在此之前,曾已由协办大学士升为体仁阁大学士、武英殿大学士,并以“剿捻”功又得到一个云骑尉世职。一年数迁,可谓荣耀之至,清政府似乎对他很信任。然而,曾国藩的体验则恰恰相反。他感到自己渐渐在受到冷淡和疏远,由两江调往直隶,不过是清政府企图改变“内轻外重”状况的权宜之计。因而,恐直隶总督之职难得久任,与其如此,则不如及早辞谢。赵烈文也认为,清廷作如此调动,违反一般常理,“诚非草芭所能窥度其权衡之道”,必另有一番“深意”。曾国藩领悟这番道理,但仍有为难之处,“默然良久”说:“去年年终考察,吾密保及劾者皆未动,知圣眷已差,惧不能始终,奈何?”赵烈文认为不至如此,并对他劝慰一番,使他的情绪大致稳定了下来,遂于同年十一月八日从江宁启行北上。但是,旅途之中仍然犹豫不决,尚未完全打消辞谢求退的念头,只是感到难于为陈请开缺措辞。同年十一月二十七日,曾国藩行至泰安府,忽然接到新的寄谕,所奏报销折奉旨“著照所请”,只在户部备案,毋须核议。曾国藩为此大受鼓舞,认为这是清政府对他的特别信任,空前恩典。他写信对长子曾纪泽说,同治三年(1864)他曾得到与此类似的三个谕旨,一是军费报销免办清册,一是天京窖藏金银去向不予追查,一是不再深究幼天王下落。今又得军费报销户部毋须核议的谕旨,使他“感激次骨,较之得高爵穹官,其感百倍过之”。因而回心转意,虽仍虑“久宦不休,将来恐难善始善终”,但也不再要求辞职了。

为了陛见那拉氏和同治皇帝,曾国藩未去保定任所而先到了北京。自同治八年(1869)一月一日至二月九日,曾国藩在北京住了一个多月,先住金鱼胡同贤良寺,后移居宣武门外法源寺。在此期间,曾国藩除访亲问友会见各方要员外,还先后四次受到那拉氏的召见,两次参加国宴,并在宴会上以武英殿大学士排汉大臣班次第一。这是曾国藩一生中最感荣耀的活动。在此之前,曾国藩还没有见过那拉氏、同治帝以及奕、文祥、宝鋆等军机大臣,通过观察、谈话和访亲问友,他对清政府中的核心人物有了进一步的了解。八年二月九日,曾国藩从北京动身,沿途巡视永定河等水利设施,直至二月十六日才到达保定,接任直隶总督。通过一个时期的了解,他发现清朝的实际情况比他原来预料的还要糟,到处是一片混乱,从中央到地方没有可以依赖的人材,整个清王朝已经像一艘千孔百疮的破船,只好眼看着它一天天地沉没下去,再也没有浮起的希望。

五月二十八日,赵烈文到达保定的当天晚上,曾国藩就迫不及待地向他吐露了自己的悲观心情:直隶“吏治风俗颓坏已极,官则出息毫无,仰资于徭役;民则健讼成性,藐然于宪典。加以土瘠多灾,暂晴已旱,一雨辄潦”,使他深感诸事棘手,“一筹莫展”。但最使他失望的还是清政府领导核心中根本没有一个足以力挽狂澜,复兴大清之业的人。他分析清政府中的主要人物说,“两官(指慈安、慈禧两太后)才地平常,见面无一要语;皇上冲默,亦无从测之;时局尽在军机恭邸(奕)、文(文祥)、宝(宝鋆)数人。恭邸极聪明而晃荡不能立足;文伯川(文祥)正派而规模狭隘,亦不知求人自辅;宝佩衡(宝鋆)则不满人口。朝中有特立之操者尚推倭艮峰(倭仁),然才薄识短。余更碌碌,甚可忧耳”。

曾国藩的这段话,可以说是对他与赵烈文关于清朝能否中兴问题争论的一个总结。赵烈文早就认为,清朝将太平天国革命镇压下去之后,虽然不少人大肆渲染所谓“同治中兴”,但从上到下竞相腐败,根本没有复兴的希望。经过两年的争论和观察思考,曾国藩基本上同意了赵的论断,得出大体与赵烈文类似的看法:清王朝从上到下都腐败无能,再没有复兴的希望,它的灭亡不过是个时间和具体方式问题。

从赵烈文的日记中,也可见曾国藩与这位幕僚讨论清朝灭亡的具体记载:

同治八年,五月廿八日,余又问军务夷务及内廷国事之有无定论,师蹙额曰:“到京后,曾会议和约事,醇邸意在主战,曾上折交内阁再议,吾以目下不可不委曲求全,而又不可不暗中设防奏复。然中外贫窘如此,无论隶,江苏亦安能自立。今年和约当可成,不致决裂,而时会难知,能无隐忧。”

同治四年,五月初六日,相国曾问北上何策,余等对以北方团练遍地皆是,抚之则为吾用,疑贰则为吾仇,以中堂声威,遐迩钦仰,必能令其龙言信服,但不可违其性。且捻贼流窜无定,与粤贼大异,团练之法,即是坚壁清野之法,尤不可废。至马队宜增,粮路宜讲,南勇不肯去,须募之徐、淮一带,而将领必宜携往。相国俱唯之。

六月初八日,初鼓时,涤师至,见有客,乃去。少选,复来久谈,言:“昨有严旨,因捻贼窜至豫东,全无拦御,各帅均被斥责,沅浦摘去顶戴,与豫抚李鹤年均交部议处,少帅戴罪立功。旨中并有各疆吏于捻贼入境则不能堵御,去则全无搁遏,殊堪痛恨。李某剿贼已届半年,所办何事等语。辞气严厉,为迩来所无。少帅及沅浦胸次未能含养,万一焦愤,致别有意外,则国家更不可问。且大局如此,断难有瘳,吾恐仍不免北行。自顾精力颓唐,亦非了此一局之人,惟祈速死为愈耳。”言次神气凄怆。余无以为慰,但嘱安心养摄数日,勿以境累心。

八月初六日,涤师来久谈,言:“捻势猖獗已至沂州境,李帅以调度乖方,奉旨议处,东抚丁宝桢革职留任,摘去顶戴。李帅尚欲守运,恐益无把握。将来事仍要到吾身上,自顾精力如此,终致偾误奈何!”余曰:“烈来此后,侧听时事,审知缪、运两防之决不能集久矣。古人穷寇勿遏,围师必阙,况以疲卒当方张之寇,而欲致之死地,一鼓荡平,其可得乎!天时人事,必当仍属于师,师幸勿为苟且目前之计,劳神于不急之务,天下幸甚,生民幸甚。窃计制捻以马队为先,必待出口采买,驱押数千里,然后到防,又不俟其力壮,复遽衔勒以临战阵,是以有牵驾之劳,无驰骋之用;而其数恒不给。请于江南北择旷土为牧地,选口北善种勤喂饲之,令其孳生以供军用。唐元宗监牧得人,蕃息至数十万,苟得诚朴勤干之人,以司马政,其效不难致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