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古籍文天祥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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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3章 文山观大水记

文天祥《纪年录·戊辰》载,咸淳四年(1268)正月,作者被台臣黄镛(yōnɡ)弹劾,免官回乡。这是作者第二次被排挤出官场。这篇《文山观大水记》是文天祥这次被排挤出官场,回到家乡后,于五月十四日,同友人一起观看文山大水的记述,是一篇游记文。文章先说明文山最高处及江流的位置,为下文描写大水作铺垫;接着交代了一同观看大水的三个朋友:杜伯扬、萧敬夫和孙子安。接下来是游记的主体部分,着重描写观看大水的情景和感受;最后是作者抒发自己的感慨,交代作此篇游记的目的和动机,收束全文。

自文山门而入〔1〕,道万松下〔2〕,至“天图画”,一江横其前〔3〕。行数百步,尽一岭〔4〕,为松江亭。亭接堤二千尺〔5〕,尽处为障东桥。桥外数十步,为道体堂。自堂之右循岭而登,为银湾,临江最高处也。银湾之上有亭,曰“白石青崖”,曰“六月雪”;有桥曰“两峰之间”,而止焉〔6〕。“天图画”居其西,“两峰之间”居其东,东西相望二三里。此文山滨江一直之大概也〔7〕。

戊辰岁〔8〕,余自禁庐罢归〔9〕,日往来徜徉其间〔10〕,盖开山至是两年馀矣〔11〕。五月十四日,大水,报者至〔12〕,时馆中有临川杜伯扬〔13〕、义山萧敬夫〔14〕。吾里之士,以大学试〔15〕,群走京师,惟孙子安未尝往。辄呼马戒车〔16〕,与二客疾驰观焉,而约子安后至。未至“天图画”,其声如疾风暴雷,轰震荡而不可御〔17〕。临岸侧目〔18〕,不得往视。而隔江之秧畦菜陇〔19〕,悉为洪流矣。及松江亭,亭之对为洲,洲故垤然隆起〔20〕。及是,仅有洲顶,而首尾俱失。老松数十本〔21〕,及水者争相跛曳,有偃蹇不伏之状〔22〕。至障东桥,坐而面上游〔23〕。水从“六月雪”而下,如建瓴千万丈〔24〕,汹涌澎湃,直送乎吾前,异哉!至道体堂,堂前石林立,旧浮出水面〔25〕,如有力者一夜负去。酒数行,使人候“六月雪”可进与否〔26〕,围棋以待之。复命曰:“水断道。”遂止。如银湾,山势回曲,水至此而旋。前是立亭以据委折之会〔27〕,乃不知一览东西二三里,而水之情状,无一可逃遁〔28〕。故自今而言,则银湾遂为观澜之绝奇矣〔29〕。坐亭上,相与谐谑,赋唐律一章〔30〕,纵其体状,期尽其气力,以庶几其万一〔31〕。予曰:“风雨移三峡〔32〕,雷霆擘两山。”伯扬曰:“雷霆真自地中出,河汉莫从天上翻。”敬夫曰:“八风自地翻雷穴,万甲从天骤雪鬃。”惟子安素不作诗,闻吾三人语,辄拍手捋须〔33〕,笑绝欲倒,盖有渊明之琴趣焉〔34〕。倚阑移时〔35〕,诡异卓绝之观,不可终极,而渐告晚矣。乃令车马从后,四人携手徐步而出。及家,而耳目眩颤,手足飞动,形神不自宁者久之。

他日,予读《兰亭记》〔36〕,见其感物兴怀,一欣一戚,随时变迁〔37〕。予最爱其说。客曰:“羲之信非旷达者〔38〕。夫富贵贫贱,屈伸得丧,皆有足乐,盖于其心,而境不与焉〔39〕。欣于今而忘其前,欣于后则忘其今,前非有馀,后非不足〔40〕,是故君子无入而不自得〔41〕。岂以昔而乐、今而悲,而动心于俯仰之间哉〔42〕!”予怃然有间〔43〕。自予得此山,予之所欣,日新而月异〔44〕,不知其几矣。人生适意耳〔45〕,如今日所遇,霄壤间万物无以易此〔46〕。前之所欣、所过者化〔47〕,已不可追纪。予意夫后之所欣者至,则今之所欣者又忽焉忘之。故忽起奋笔,乘兴而为之记,且谂同游者发一噱〔48〕。

注释:

〔1〕文山门:咸淳元年(1265),作者罢官回乡,开辟文山。从此,文山成为他游览休闲的好地方,“文山门”与下文的“万松”、“天图画”等,都是文山景点名称。

〔2〕道:取道。

〔3〕一江横其前:一条江水横流在“天图画”前面。江:指作者家乡的富川江,属于赣江支流。

〔4〕尽一岭:走完一座山岭。

〔5〕亭接堤二千尺:亭离堤坝有两千尺的距离。接:接近。

〔6〕而止焉:在银湾停了下来。焉:方位代词,指代银湾。

〔7〕此文山滨江一直之大概也:这就是文山靠江边一带的大致情况。滨:水边。一直:一带。

〔8〕戊辰岁:指宋度宗咸淳四年(1268)。

〔9〕禁庐:宫廷。

〔10〕徜徉(chánɡyánɡ):逍遥;安闲自在。

〔11〕盖开山至是两年余矣:作者咸淳元年四月,罢官后回乡开辟文山。咸淳四年正月再次罢官。

〔12〕报者:来报告大水的人。

〔13〕杜伯扬:作者友人,未详。

〔14〕萧敬夫:宋诗人,号秋屋。有诗集《秋屋稿》传世。

〔15〕以大学试:因为要参加太学考试。大学:太学。宋代设太学,考试合格入太学者,称太学生。

〔16〕辄呼马戒车:立即招呼仆人牵马备车。戒:准备好。《左传·僖公二十八年》:“戒尔车乘,敬尔君事。”

〔17〕轰豗震荡而不可御:洪水冲击,声势浩大,不可抵挡。轰豗(hōnɡhuī):形容声音很大。御:抵挡,防御。

〔18〕侧目:因为害怕而不敢正视。

〔19〕秧畦菜陇:秧田菜园。畦(qí):田地。陇:田埂。

〔20〕洲故垤然隆起:先前洲是高高隆起的,像个土堆。洲:水中陆地。故:先前,这里指大水之前。垤(dié):土堆,小丘。

〔21〕本:量词,指草木的株、棵。

〔22〕“及水”两句:立在水中的松树,歪歪斜斜,摇晃不止,作欲倒不倒之状。跛(bǒ)曳:摇晃不正的样子。偃蹇(yǎnjiǎn):高耸的样子。

〔23〕坐而面上游:坐下来,朝上游看。

〔24〕如建瓴千万丈:就像从千万丈高的地方向下倒水一样。建:通(jiǎn),倾倒。瓴(línɡ):盛水的陶制容器。

〔25〕旧浮出水:先前露出水面。

〔26〕候:察看。

〔27〕“前是”句:当初在这个地方建造亭子,是因为这个地方是山水回旋曲折的交会之处。是:是处,这个地方。会:交接的地方。

〔28〕“乃不知”三句:没想到在亭子上放眼东西望去,大水可以一览无余。

〔29〕“故自今”两句:所以在今天来看,银湾是观看大水的绝好地方。

〔30〕赋唐律一章:作一首律诗。赋:作诗。唐律:即律体诗,因律体诗在唐代成熟,故云。一章:一首。

〔31〕“纵其”三句:尽诗歌的最大表达容量,尽我们最大的努力,来表现大水之壮观于万一。这里三个“其”字所指代的内容不一样,第一个“其”指代律诗,第二个“其”指代我们三人,第三个“其”指代大水。

〔32〕“风雨”两句:这两句诗以及下文杜伯扬、萧敬夫的诗句都是用来描写大水如何壮观的。作者这两句诗的意思是:大水之壮观,好像是三峡移到这里来了;水声之大,就像是雷霆把大山一辟为二。擘(bò):分开。杜伯扬两句诗的意思是:水声之大,让人相信雷霆真是从地底下出来的;江水壮阔,莫非不是天河从天上翻倒下来了?古人认为雷生地中,《易·复卦》:“雷在地中,复。”河汉:银河。萧敬夫两句诗的意思是:水声之大,好像是八面来风吹翻了地下的雷穴;大水波涛翻滚,就像千万天兵所骑白色战马的马鬃在飘扬。八风:八方来风。《吕氏春秋·有始》:“何谓八风?东北曰炎风,东方曰滔风,东南曰熏风,南方曰巨风,西南曰凄风,西方曰亚(liú)风,西北曰厉风,北方曰寒风。”

〔33〕辄拍手捋须:一会拍手,一会用手摸着胡须。捋(lǘ)须:表示称赞。古乐府《陌上桑》:“行者见罗敷,下担捋髭须。”

〔34〕盖有渊明之琴趣焉:意思是孙子安虽不作诗,但于诗有所领会,就像陶渊明虽不解琴音,却识琴趣一样。《晋书·陶潜传》:“性不解音,惟蓄秦琴一张,弦徽不具,曰:‘但识琴中趣,何劳弦上声?’”

〔35〕倚阑移时:靠着栏杆,观看了好长时间。阑:护栏。移时:过了好长一段时间。

〔36〕《兰亭记》:即《兰亭集序》,东晋王羲之作。王羲之,字逸少,琅琊临沂(今山东临沂)人,大书法家。

〔37〕见其感物兴怀,一欣一戚,随时变迁:《兰亭集序》云:“虽取舍万殊,静躁不同,当其欣于所遇,暂得于己,快然自足,自不知老之将至。及其所之既倦,情随事迁,感慨系之矣。向之所欣,俯仰之间,已为陈迹,犹不能不以之兴怀,况修短随化,终期于尽!”意思是外物千差万别,人感物起兴,或喜或悲,都随着时间、环境的变化而变化。

〔38〕羲之信非旷达者:王羲之实在不是心胸豁达之人。

〔39〕盖于其心,而境不与焉:快乐与否,不在于外物,而在于心灵感受。

〔40〕前非有馀,后非不足:快乐与否,同时间前后没有关系。

〔41〕是故君子无入而不自得:所以,君子在任何时候、任何环境下都感觉快乐。

〔42〕而动心于俯仰之间哉:怎么会在极短时间内改变自己的心态呢?俯仰之间,时间短暂。

〔43〕予怃然有间:怅然失意了好一会子。怃(wǔ)然:怅然失意的样子。有间:有一段时间。

〔44〕日新而月异:不断改变。

〔45〕适意:顺心,合意。

〔46〕霄壤间:天地之间。

〔47〕前之所欣、所过者化:以前所经历过的,让人快乐的那些事物已经不在了。化:死去,不在。刘禹锡《祭柳员外文》:“惟君平昔,聪明绝人,今虽化去,夫岂无物?”

〔48〕且谂同游者发一噱:故且引同去看大水的人开怀一笑。谂(shěn):引发。噱(jué):大笑。

中国古代山水游记传统的思路是先写景、后言志抒情,这篇观大水游记也不例外。作者写大水先从听觉写起,水声之大,“如疾风暴雷,轰豗震荡”;再从视觉写起,以秧田菜园、水中陆地、老松、堂前石头为参照物,移步换景,多方面衬托。最后是从亭上高处观看大水,大水之壮观由三人的诗句表达出来,三人都以雷声喻水声,可谓所见略同。

文天祥写《文山观大水记》与范仲淹写《岳阳楼记》时的心理背景是一样的,都是被排挤出官场而借山水抒情言志。不同的是,范仲淹凭眺洞庭壮观,超然物外,“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文天祥则摆出两种相反的感物情怀,一是“一欣一戚,随时变迁”,一是“君子无入而不自得”,没有时间上的变化。作者虽明言对这两种不同感物情怀的态度分别是“最爱其说”与“怃然有间”,但根据文章最后一句“且谂同游者发一噱”看,则未必;作者所说的“发一噱”未必不是自我嘲笑,那么作者所说的“予意夫后之所欣者至,则今之所欣者又忽焉忘之”,其实是对自己多年来宦海浮沉的一声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