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再深的海,也有枯竭的一天;再深的情,也有不寿的一日。
更何况是他?
我倏地站起身,凳子擦着地面瓷砖吱啦一声推开。回头一望,睡梦中的顾子若皱了皱眉,却没有醒来的迹象。
我压低了声音说:“你走。”
我后退一步,棉毯滑下身,他尴尬地捏着棉被一角站在原处。
时间像是停顿了,我们就这样站着,望着彼此,相顾无言,也无泪千行。
他忽的笑了,笑得有如春风拂面般,他自顾自用只有我才能听到的声音低语:“阿心,我真的不想等到八十岁拿着一把枪站在你后面,‘嘭’的一枪毙了你。”
我咬住唇,竭力忍住自己的感情:“你走。”
似乎我能说出的所有话只是这两个字。
他静静望着我,伸出手扬起却又在半空中划下,最后将手中的棉毯放到一旁的床上,末了开口:“我会再来。”
我僵硬着身子,站在那里,一直站,一直站,听着他的脚步声渐行渐远,彻底消失在我的耳中。
我猛地一脱力,顾不得其他趴在床边捂住脸。
还是无泪。
我想起我们曾经讨论过的生与死。
坐在操场边,我望着墨黑透红的天际,盛夏的夜晚总是这样红的发紫,边际那红究竟是红尘霓虹印染还是本该如此?我们这些俗人不得而知。
他问我:如果让你决定自己怎么死,你会选择哪种?
我抬头望望天,低头望望他完美的侧脸,怕自己晃神只好又抬起头望天:我啊,我希望自己能一直活到八十岁,一直到八十岁还有人为我争风吃醋。最后那人实在受不了啦,就拿一把枪站在我的后面,嘭的一声毙了我。
……
“哭吧,”有一双手抚上我的头,他的手穿过我的黑发,揉乱了那千丈愁丝,只听顾子若低声轻喃,“哭出来就好了。”
一滴两滴,手心逐渐****,它们终于耐不住心中疼痛的排挤掉出眼眶,由着重心引力坠下。
我终于开始,放声哭泣。
一周后的一天夜晚,我和庄倩然在顾子若的水杯中下了些安神片。当夜,庄倩然带走了顾子若。
我站在医院里看着那扬长而去的黑色轿车,一辆非常不起眼的黑色桑塔纳两千。一直觉得这车奇丑无比,屁股四方无圆润,像个棺材只是下面装了四个轮子一样。
那我就只好希望顾子若能早日从棺材里面走出来,焕然重生。
翌日一早,我整理了下个人日用品,回到家中。
推开家门,正看见太后坐在沙发上看早间新闻:庄倩然远走异国,与莫家三少协议解除婚约。
太后嚼着早上从外面买回来的油条看向我:“回来啦?冰箱里只有豆浆了,你微波一下喝了。”
我点头应声,朝厨房走去。
太后看着电视继续自言自语,但我觉得她其实是在对我说话:“这种豪门圈子哦,一天到晚发生这样搞七捏三的事情,早点远离早点好,嗯。”
从头到尾,出了这么大的事,她不会一无所知。当初我从顾昊天的公寓搬离去医院的疗养部,不知情的他必然会追至家中询问太后,她定已知晓分毫。如今她给我的全是尽可能的包容与空间,我望她一眼,本是保养甚好的五十多岁女人,头上竟在这两天中不知冒上多少银丝。我双目禁不住****,自觉不孝。得母若此,实乃万幸。
我拿着盛满乳白色豆浆的玻璃杯往太后坐的沙发边上一靠,也不说话,陪她继续看新闻。
一杯饮尽,我对太后说:“我去睡一会儿。”
太后应了一声,准我退下。我回到自己的房间,刚想翻被酣然入睡,就听见门外有人敲门。
太后前去应门,只听那隔壁苏姨大咧咧的声音一直传入我的耳中:“听说你们家阿心的婚礼迟迟没办啊,该不会是被那姓顾的男人甩了吧。啧啧,虽然你们家阿心还年轻,可这要是离了那就是二婚头了啊!二婚头,就是婚介里面的第二类推荐对象,这……”
太后怒了:“去,抢着要我家闺女的人从这里一直排到市中心广场,不牢您费心。”
苏姨一听,有些气虚:“我,我这不是关心阿心么,再怎么说也是看着长大的呀。这样吧,我二姐家还有个小子未婚,今年二八啦,没有婚史,我好说歹说人家才同意相一回,便宜你家姑娘啦!”
太后顿了几秒,似有犹豫,忽而反应过来:“就那个小时候整天挂着鼻涕,说一句话要三十秒的那个结巴?去!你当我们家阿心是什么人啊,垃圾桶啊?滚滚滚,以后搓麻别找我!”
她碰的一声阖上了门。
那震颤声一直震到我的房里,都快敌上绕梁三日的余韵了。
太后打开门,蹑手蹑脚地走进来。我翻个身做如梦初醒的样子,“怎么了?”
她没有说话,只是坐到我床边摸着我的头,手指嵌入我的头发中,一顺顺到底。她静静地看着我,柔和的目光中沉淀了多年的润泽亲厚,“没想到一眨眼,小姑娘长这么大了。”
她手一笔画,做个饱着婴儿的动作,“以前才这么点,脑袋只有拳头大小……”
我翻回身,揉揉眼,“睡觉啦,被你吵醒真是的。”
“你也快去看电视吧,你的电视剧快开始了。”
我在家里闷了好几天,其间每天有人上我家来报告楼底的情况:“你们家楼下站了一个很帅的小伙子啊,看上去很像那个电视上的……唔,那什么洋公司的老板,阿心啊,是不是来找你的啊?”
这不隔壁苏姨又来重复扩音八卦了。
我坐在沙发前看电视,往嘴里扔了块薯片,嘴里嘎吱嘎吱地说:“找楼上明丽的吧。”
楼上明丽是小区里有名的社区一枝花,长相非常符合时下宅男大叔的眼光,属于懵懂萝莉型。才不过双十年华,踏破她家门槛求亲的人已经数不胜数了。
苏姨疑惑:“早就问过啦,人家明丽不认识他。”
我道:“大概是人家小情侣之间闹别扭吧,更有可能是那谁一见钟情了来追求她的。”
苏姨思忖片刻,唔了两声,道:“有道理有道理。”
然后就道别阖门走人了。
蹬蹬蹬……
听这声音,估计是往楼上明丽家去了。
不一会,楼上苏姨爽朗的笑声传来:“哎呀,明丽真是越长越好看了,真是让我想起你苏姨我当年啊……楼下那小伙肯定是看上你啦,都追到家门口了你看!”
“哪有,”明丽有些娇羞的声音也一并隐约传来,“苏姨不要瞎说。”
唔……嘎吱嘎吱……
我缩进沙发里,继续看电视上的光点明亮。
果然,三天后,楼上传来好消息:不明身份帅哥攻势猛烈,社区一枝花低下高贵头颅。
就连我们那条巷子里还挂上了红红火火的巨型条幅:
帅哥你不要怕啊,大胆向前冲啊!
有爱,就要大声说出来!
今天,你说爱了吗?
呵,这架势,不拉个赞助弄个宣传片真是亏了。
我站在窗口,扒拉下百叶窗,正巧看见这热闹喧嚣只差鞭炮庆贺,像极了过年的场面,还看见坐在楼下磕着瓜子的大妈拉着依旧帅气只是有些消瘦的男人聊天,男人脸上浮上一丝薄笑,但更多的,却是茫然无知。
而更猛烈的好消息就是:明丽要踏出闺门接受爱了!
我也沾沾这热闹,一手拿着饭碗,一手撩开百叶窗的一片,看到一身粉红蓬蓬裙公主装的明丽扭捏地捏着小衣角,然后又扭捏地走到顾昊天面前。
顾昊天冲送上门来的小美人一笑,明丽似有一怔,双颊泛上红晕。
男人不知跟她说了什么,明丽开始还非常高兴,但渐渐的,脸色似有失望,而后大方灿烂一笑,抬头朝我这边看了一眼。
我赶紧松手,像是做了什么亏心事一般。啪的一下叶片弹跳在一起,在一片灰尘朦胧中禁不住打了个喷嚏。
我做贼心虚似的在房内踱来走去,忽而听到门外有人敲门。
不开,必定有诈。
门外人开始喊:“心姐,开门,我知道你在的。”
我迟迟未前去应门,正在午睡的太后从房里走出来,“宋倾心你耳朵不好使啦?”
我拦下正要前去开门的太后,“推销保险的,这阵子一直在烦我。”
太后心有疑虑地看了看我,最后还是一边嘟嚷着“听着像明丽那孩子的声音啊……”一边回房接着午睡去了。
我打开门,对上明丽那张巧笑倩兮的萝莉脸:“哎明丽啊好久不见了,真是越长越漂亮了……”
那一瞬间我有如苏姨附体。
明丽嘻嘻一笑,浓密的睫毛忽扇偏盖下,视线移下,“心姐,孩子怎么样了?”
什么……?
小萝莉一脸天真,“孩子他爸说,心情悒郁对胎儿和孕妇都不好,你快跟着孩子他爸回家吧。”
“产前抑郁听说是很正常的,心姐不要担心。”
“唔,”小萝莉最后对了对手指,“心姐福气真好,嫁了个这么好这么帅的老公,要是哪天我也能找到就好了……”
我倒吸一口冷气,啪嗒一声关上门。
你才怀孕了!你全家都怀孕了!
接着,三三两两直至三五成群的大妈都开始上门来说情:“哎呀,心丫头啊,都说夫妻床头吵架床尾和嘛,现在有了孩子更是要小心一点,快点跟着孩子他爸回家去吧。”
这一诡异的事件一直持续到晚饭时间,又一个上门说情的大妈终于被如同防火墙的太后拦截到,她阖上门,一脸忧郁地对我说:“阿心,要是有孩子的话……我看你们还是再商量商量,能和好就和好吧。”
“妈!”我真是气不打一处来,“没有,就算有个蛋下下来孵出了也不是他顾昊天的!”
说着,我正欲开门冲下去把他掐死。
“慢着,”太后金口一开,回厨房拿只锅烧了一壶水,煤气闸一开,太后缓缓的声音在火焰的忽忽声中吐露,“等水烧开了你带下去,泼他。”
我既欣喜又感动,激动了半天也没能说出一个字。
“怎么?”太后敲了敲我,“还要加点油吗?”
我作势拦住,“可以了可以了,他也不是死猪,还是怕开水烫的。”
十分钟过后,我捧着一锅水走到楼下。
正在乘风凉的楼下大妈见了我不忘在打声招呼之余劝我跟自家男人回家。
我笑着敷衍过去,望向站在不远处的男人,他头顶披着逐渐化为苍茫的天空,薄至透明的云丝丝嵌入天幕。
一切,是显得这般萧瑟。
一切,与我那邪恶的笑是如此相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