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木到家的时候,正是京城漫天飘雪的夜晚。车子开进大院,在一栋米黄色的旧式小洋楼前停下,落地窗内一片灯火通明。管家眀叔和奶妈刘姨早就等在了门口,见李木和苏苏一下车,就笑着赶上前来接行李。刘姨拉着李木的手打量半晌,渐渐湿了眼眶:“小木呀,你可算是回来了……”一语未完先哽咽。
李木自小是刘姨带大的,比跟母亲还要亲,他也略微有些动情,上前抱了下刘姨,道:“您怎么又瘦了。”
眀叔在旁边笑呵呵地说:“她天天念叨着你什么时候回来呢!快进屋吧,军长和夫人都等着呢。”
苏苏率先推开门进去,人还未到就先笑着喊:“叔叔阿姨我回来啦!快看看我身后的人是谁!”
李母忙从沙发上站起身来,望向门口,李木抿嘴低声喊:“妈。”
李母微笑着点头,抬手轻轻试一下眼角,上前拉着他的胳膊,说:“回来了。路上累么?你怎么又瘦了呢,快先坐下休息休息,喝点茶。”
李木却站在客厅中央没动,对着那个坐在沙发上始终一语未发的人喊了声:“爸。”
片刻的静默后,李母上前轻轻推一下李父,说:“孩子叫你呢。”
那人这才有了反应,慢慢把视线从报纸上移开,转头看向李木,冷淡地说:“你还知道我是你爸?”李父虽然人到中年身材微微发福,精神却极好,一双眼睛明亮而有神,盯着人看的时候,仿佛一把锐利的刀子。
李木抿紧了嘴不答话。苏苏上前坐到李父身边笑眯眯地拉住他的胳臂摇晃:“叔叔~笑一下嘛,人家好容易把他盼回来呢,您要是把他给吓走了,可得再给我赔一个!”
一对上苏苏,李父原本紧绷的脸上就略微有了些笑意,可嘴上却仍旧不肯服软,冷哼道:“我巴不得他快点走,省的在这里气我!”
苏苏只做没听到,抱着肚子喊饿了,死活把李父拉到餐桌前,李母赶紧吩咐厨房上菜,一家人这才有一点融洽的气氛。
席间,苏苏一直陪着李父李母说话,她自小在李木家玩,拿这里当第二个家,自然同李家二老关系极好,将他们哄得乐呵呵。饭局接近尾声的时候,李父突然沉声说:“今年就调回来,我已经打过招呼了,你直接回来到……”
“我不走。”
李父原本略微和悦的神色一僵,脸色沉下了几分,声音中已是带了些怒气:“你说什么?!”
“我在那边挺好的,不用回来。”
“啪”,重重的撂碗筷声,李父颤着手指着李木,满脸压抑的怒气:“你再给我说一遍?!”
李木刚想再开口,却被苏苏掐了一下,她笑着说:“叔叔也别这么着急啊,李木在那边也挺好的,他想靠自己是一件好事。什么事情都慢慢来,他也没说以后就不回来了,慢慢再说么。”
李母轻轻拍着李父的背帮他顺气,看看低头不语的李木,再看看苏苏,叹气道:“李木啊,苏苏眼看也二十七了,你要是不调回来,那你们结婚怎么办呢?”
苏苏突然扭捏,一副很不好意思的样子:“哎呀,阿姨您真是的,说这个干嘛。反正,李木在哪里我都是支持他的……”
“我跟苏苏就是哥们,爸妈,你们能不能别再硬把我们凑到一起?”
李木一语落下,苏苏脸上还未退去的羞涩和笑意好似大雪封山般迅速结冰。李父气得起身一把将身前的碗盘都扫到了地上,指着李木吼道:“你个不孝子,立马给我滚!”他心脏不好,此刻气急了,捂着胸口脸色发青。李母吓得手忙脚乱忙去给他找药服下了,又是顺气又是喊李木快认错。
李木看着父亲,脸上神色一变再变,终还是低头道:“爸,您别生气了,可是婚姻也不是儿戏,我不想耽误了苏苏。”
“哐啷”一声,一个杯子狠狠砸在李木肩头,落到地上摔得粉碎。李木闷哼一声,站住没动硬是挨了这一下。
窗外是无边的夜色,雪花纷纷扬扬地飘散下来,好像温情的老电影。而窗内,是无休止的责骂、对峙以及忙乱。
新年的第一天,李家在一片吵闹声中度过。
李木回A市的时候,李父仍然怒气未消不愿见他。李母虽然也挂念心疼儿子,可还是忍不住不轻不重地说了李木几句。车子要开的时候,苏苏突然小声问:“是因为那个女人么?”
李木一怔愣,问:“什么?”
苏苏却摇头,只笑着摆了下手。
大年初二,阳光灿烂得好似有水银当空洒下来,可是安好这天心情却差极了。初一中午李木前脚刚走,小姜后脚就给她打电话过去,将苏苏的事情从头至尾说了一遍,还表达了一番誓死追随,坚决支持她的决心。她有些哭笑不得,可同时心里也有些沉重。
她终于想起来在哪里听见过“苏苏”这个名字了。李木的朋友秦宿愿曾说过,李木是因为不想跟苏苏结婚,所以躲在A市两年多。
安好闷闷地躲在房间里看俗烂的肥皂剧,看到那个张扬跋扈的女配角出现的时候,恨不得替女猪脚上前去一脚将她踹到南太平洋去。可是闷头一想,苏苏比她出现的早,要是按照时间顺序来说的话,那她反而是“小三”……
一个人惆怅满腹纠结半天,打电话给林少,想从他那里听听男人在这一方面的意见。可谁知林少比她还没有精神,无比幽怨地说了句:“出现的早有什么用?不喜欢就是不喜欢,还得是个配角……”说完还很“怨夫”地长叹一声。
安好大惊,一向眼高于顶的林孔雀怎么突然成了霜打的茄子?本想开口问,又想到自己还不是半斤八两,顿时泄气。于是一对痴男怨女一下午什么都没说也没做,各自对着电话一直唉声叹气。
晚上安好吃完晚饭就爬到床上去打算闷头睡觉,还没摸到床沿,小姜的电话又打过来了:“安小姐,连长提前一天回来啦!”
安好顿时精神,二话不说爬起来就跟二老打个招呼坐车回A市。二老看着她风风火火原因也没说清楚就飞奔而去,满肚子的疑问又被憋回了心里。安母有些忧愁地想,女儿终归是长大了,生命里有了比父母更重要的人。
在车上的时候,安好前面坐着一个女孩子,仿佛是失恋了,跟电话那端的朋友哭诉。
即使她不想去听别人的隐私,可女孩子带着哭腔的声音还是断断续续地传过来。倒追,男生之前有女朋友,分手了,后来被女孩子追上,可是完全不知道珍惜,一直是女孩子在付出,男方根本不在乎……
听着那女生的哽噎,安好突然就开始心酸,跟自己一样的开端,最后她是悲剧的收场。会不是,自己的将来就是她的现在?
想起第一次见李木,她被他气到几乎要暴走。那个时候,只觉得这个男人真是这世界上最讨厌不过的,绝对不会有女人瞎了眼看上他。可从什么时候开始,半真半假的倒追就变成了真心真意掏心掏肺的呢?
安好想了很久,想起来当初方楠跟她说的话:“你要是想玩一玩,就随便你开心了,不过你不会真把自己搭进去吧?”
什么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什么叫一语成谶?安好听着断续的哭声,酸酸地想,自己还真不适合玩感情游戏,天生缺少一根玩的神经。
李木回到部队注销假期后,一个人躺在床上发呆。
其实临走时苏苏问的那句话他听见了,可是却不知道怎么回答。
因为她么?还是与她无关呢?
李木想不清楚,也弄不明白。他活到27岁,从未谈过恋爱,这二十多年里除了苏苏几乎没有跟女生接触过,他从来都不懂得这种与“男人”对立的神奇生物。
安好,安好,安好……
一想起来这个名字,脑海中就自动反映出来一张笑脸,眼角弯弯,唇角弯弯。
“连长!安小姐找您!”小姜底气十足的喊声把李木吓一跳,他沉着脸应了一声,心底却突然有种做坏事被人抓包的奇怪感觉。
李木穿着军大衣走到大门口,看见地上缩着小小的一团。安好蹲在那里,原本就纤瘦的人越发显得柔弱。李木咳嗽一声,问:“你怎么来了?不是告诉过你我回家了么?”
安好慢慢站起身来,答非所问:“回家开心么?”
李木没说话,安好低着头沉默半晌,小声地说:“李木,我们认识也这么久了,你到底觉得我怎么样呢?你……喜欢我么?”
李木还是不说话。
“那你讨厌我?”
……
“你是不是觉得,我天天没脸没皮地缠着你,特别不矜持不像个女孩子该做的?其实我以前不这样的,我都等着别人追的,对你才这样。因为要是我不主动,估计你这辈子都不会主动的。那这样,你还讨厌我么?”
过分安静的空气让安好心里发慌又难过,她想起在车上看见的那个女孩子,她哭泣的样子是满满的绝望和心伤。
安好觉得有湿润的水汽氤氲上来,她抬头望天,深吸一口气说:“李木,你说句话吧。你要是真的讨厌我,我就再也不来烦你了,真的。我不会再这么没脸没皮来打扰你了。你要是真的讨厌我,你就直说吧。”
头一次,安好对于李木安静沉默的性格这么的痛恨。他明明就站在身前,挺拔而坚毅的样子,可是你却觉得根本就抓不住他。
安好突然觉得,自己这几个月每天死皮赖脸地缠着他,自编自导自演着一场无人观看的独角戏,简直像个白痴,傻透了!人家根本不稀罕你,你还不知死活地贴上去,要不要脸呢?有什么意思呢?
难过委屈铺天盖地而来,似突涨的潮水,终于决堤,眼泪一滴一滴落在手背上,滚烫灼人,烧的心肺火辣辣的窒息般的疼。半晌后,安好努力控制着颤抖的声音,慢慢地说:“李木,我明白了,我以后再也不会来打扰你了,再见吧。”
坚持了这么久,一直告诉自己“可以的可以的,再努力一点一定就可以的”,一直以为自己是潇洒的大方的,喜欢就喜欢,想对你好就对你好,即便没有回应也没关系。可是现在才明白,自己也不过是个俗气的小女人,付出了这么多却得不到回应,终究也觉得委屈和疲惫了。
李木,既然我做了这么多终究还是没法打动你,那就再见吧。
强忍泪水给对面沉默不语的男人最后一个笑容,转身头也不回地走。
抬手拦下辆出租车,跟司机报了地址,他望着安好眼中满是诧异和好奇。安好知道自己此刻肯定狼狈极了,满脸的泪水,妆都不知花成什么样子。
她狠狠瞪司机一眼,没好气地破罐子破摔:“看什么看?没见过美女半卸妆后的毁容样子啊?!”说完狠狠关上车门。
下一秒车门却又被猛地拉开,李木俯身一把抓住她的胳臂,墨黑的眼睛闪闪烁烁,半晌后才低低地说:“别,别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