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传习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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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中卷(16)

【原文】

夫“必有事焉”只是“集义”,“集义”只是致良知。说“集义”则一时未见头脑,说致良知即当下便有实地步可用功。故区区专说致良知。随时就事上致其良知,便是“格物”;着实去致良知,便是“诚意”;着实致其良知,而无一毫意必固我,便是“正心”。着实致良知,则自无忘之病;无一毫意必固我,则自无助之病。故说格、致、诚、正,则不必更说个忘助。孟子说忘助,亦就告子得病处立方。告子强制其心,是助的病痛,故孟子专说助长之害。告子助长,亦是他以义为外,不知就自心上“集义”,在“必有事焉”上用功,是以如此。若时时刻刻就自心上“集义”,则良知之体洞然明白,自然是是非非,纤毫莫遁,又焉“不得于言,勿求于心;不得于心,勿求于气”之弊乎?孟子“集义”“养气”之说,固大有功于后学,然亦是因病立方,说得大段,不若《大学》格、致、诚、正之功,尤极精一简易,为彻上彻下,万世无弊者也。

【译文】

“必有事焉”,其实只是“集义”,“集义”,则只是致良知。说“集义”,一时还抓不住关键,而说致良知,当下就有切实的地方可以着手用功。所以我专门说致良知。随时在事上致良知,便是“格物”;切切实实地致良知,便是“诚意”;切切实实地致良知,而没有一丝一毫的主观臆断、片面绝对、固执己见、自以为是,就是“正心”。切切实实地致良知,就自然不会有“忘”的毛病了;也不会有“助”的毛病。所以,说了格物、致知、诚意、正心,就不用再说“勿忘勿助”。孟子说“勿忘勿助”,也是针对告子的病症所开的药方。告子主张强制人心,犯了“助”的毛病,所以孟子专门解说“助”的危害。告子会犯“助”的错误,也是因为他把义当作心外之物,不懂得在心中“集义”,在“必有事焉”上用功。如果时刻在心上“集义”,那么良知的本体自然会洞然明朗,自然是非毕露,又怎么会有“不得于言,勿求于心;不得于心,勿求于气”的弊病呢?孟子“集义”“养气”的学说,固然对后世的学者大有功劳,然而因为也只是对症下药,只说了个大概,所以不如《大学》里格物、致知、诚意、正心的功夫,非常精简容易,上下连贯通达,永无弊病。

【原文】

圣贤论学,多是随时就事,虽言若人殊,而要其功夫头脑,若合符节。缘天地之间,原只有此性,只有此理,只有此良知,只有此一件事耳。故凡就古人论学处说功夫,更不必搀和兼搭而说,自然无不吻合贯通者。才须搀和兼搭而说,即是自己功夫未明彻也。

近时有谓“集义”之功,必须兼搭个致良知而后备者,则是“集义”之功尚未了彻也。“集义”之功尚未了彻,适足以为致良知之累而已矣。谓致良知之功,必须兼搭一个“勿忘勿助”而后明者,则是致良知之功尚未了彻也。致良知之功尚未了彻,适足以为“勿忘勿助”之累而已矣。若此者,皆是就文义上解释牵附,以求混融凑泊,而不曾就自己实功夫上体验,是以论之愈精,而去之愈远。

文蔚之论,其于“大本达道”既已沛然无疑,至于“致知”“穷理”及“忘助”等说,时亦有搀和兼搭处,却是区区所谓康庄大道之中,或时横斜迂曲者,到得功夫熟后,自将释然矣。

【译文】

圣人们讲学,往往都是按照时事就事论事,虽然每个人的说法好像不尽相同,但他们的关键宗旨,都是相吻合的。因为天地之间,原本就只有一个人性,只有一个天理,只有一个良知,只是这一件事而已。所以凡是就古人论学方面讲的功夫,根本不需要掺杂搭配地讲解,自然地没有不吻合贯通的。如果有人认为需要掺杂搭配来讲说,便是他自己的功夫尚未明彻。

近来,有人认为“集义”的功夫,必须掺杂着致良知的功夫才会完备,那是因为他“集义”的功夫尚未明了透彻罢了。“集义”的功夫尚未明彻,便刚好成了致良知的阻碍。而认为致良知的功夫必须搭配“勿忘勿助”的功夫才能完备的,也是因为致良知的功夫尚未明了透彻。致良知的功夫尚未明彻,便刚好是“勿忘勿助”的牵累。像这样,都只是在字义上穿凿附会,以求融会贯通,还未曾就自己实在的功夫上体悟,所以说得越精细,就会相差得越远。

你的论述,在“大本达道”上已经毫无问题了,但对于“致知”“穷理”以及“勿忘勿助”等学说,还时时会有掺杂搭配的地方,这正是我所说的已经在康庄大道上了,但有时会有歪斜迁曲的情况,等你的功夫纯熟后,自然就没有了。

【原文】

文蔚谓“致知之说,求之事亲、从兄之间,便觉有所持循”者,此段最见近来真切笃实之功。但以此自为不妨,自有得力处;以此遂为定说教人,却未免又有因药发病之患,亦不可不一讲也。

盖良知只是一个天理。自然明觉发见处,只是一个真诚恻怛,便是他本体。故致此良知之真诚恻怛以事亲便是孝,致此良知之真诚恻怛以从兄便是弟,致此良知之真诚恻怛以事君便是忠。只是一个良知,一个真诚恻怛。若是从兄的良知不能致其真诚恻怛,即是事亲的良知不能致其真诚恻怛矣;事君的良知不能致其真诚恻怛矣,即是从兄的良知不能致其真诚恻怛矣。故致得事君的良知,便是致却从兄的良知;致得从兄的良知,便是致却事亲的良知。不是事君的良知不能致,却须又从事亲的良知上去扩充将来。如此,又是脱却本原,着在支节上求了。良知只是一个,随他发见流行处,当下具足,更无去来,不须假借。然其发见流行处,却自有轻重厚薄,毫发不容增减者,所谓“天然自有之中”也。虽则轻重厚薄毫发不容增减,而原又只是一个。虽则只是一个,而其间轻重厚薄又毫发不容增减。若可得增减,若须假借,即已非其真诚恻怛之本体矣。此良知之妙用,所以无方体,无穷尽,“语大天下莫能载,语小天下莫能破”①者也。

【注释】

①“语大”二句:语出《中庸》:“故君子语大,天下莫能载焉;语小,天下莫能破焉。”意为君子讲到道的广大,即使是天地无边无际也装载不了它;讲到道的精微,天下任何东西也破碎不了它。

【译文】

你说的“致知之说,求之事亲、从兄之间,便觉有所持循”,最能看出你近来所下的真切笃实的功夫。你自己无妨从这里用功,自然会有感觉得力的地方;但如果用这些作为定论去教导别人,就未免会有用药不当反而得病的担忧,所以我在这里不能不提一提。

良知原本就只是一个天理。它自然明觉显现的地方,只是一个真诚恻隐,就是良知的本体。所以用致良知的真诚恻隐来侍奉父母就是孝,用致良知的真诚恻隐来尊敬兄长就是悌,用致良知的真诚恻隐来侍奉君王就是忠。这里只有一个良知,一个真诚恻隐。如果尊敬兄长的良知不能致其真诚恻隐,也就是侍奉父母的良知不能致其真诚恻隐;如果侍奉君王的良知不能致其真诚恻隐,也就是尊敬兄长的良知不能致其真诚恻隐。所以致侍奉君王的良知,就是致尊敬兄长的良知;致尊敬兄长的良知,就是致侍奉父母的良知。不是说侍奉君王的良知不能致,就必须从侍奉父母的良知上去扩展延伸出侍奉君王的良知来。如果这样,就又是脱离了本原,只在细枝末节上探求了。良知只有一个,随着良知的呈现和流传,自然就会完备,不用再去寻求,也不需假借于外。但是它呈现流传的地方,自然有轻重厚薄,但丝毫不容增减,这就是所谓的“天然自有之中”。尽管它的轻重厚薄,丝毫不容增减,但它的本原也只是一个。也就是说,良知只是一个,它的轻重厚薄是丝毫不容增减的。如果可以增减,如果需要向外假借,就不会再是真诚恻隐的本体了。良知的妙用,之所以没有固形,没有穷尽,是因为“语大天下莫能载,语小天下莫能破”。

【原文】

孟氏“尧舜之道,孝弟而已”者,是就人之良知发见得最真切笃厚、不容蔽昧处提省人,使人于事君、处友、仁民、爱物,与凡动静语默间,皆只是致他那一念事亲从兄真诚恻怛的良知,即自然无不是道。盖天下之事虽千变万化,至于不可穷诘,而但唯致此事亲从兄一念真诚恻怛之良知以应之,则更无有遗缺渗漏者,正谓其只有此一个良知故也。事亲从兄一念良知之外,更无有良知可致得者,故曰:“尧舜之道,孝弟而已矣。”此所以为“惟精惟一”之学,放之四海而皆准,“施诸后世而无朝夕”①者也。

文蔚云:“欲于事亲、从兄之间,而求所谓良知之学。”就自己用功得力处如此说,亦无不可。若曰“致其良知之真诚恻怛,以求尽夫事亲、从兄之道焉”,亦无不可也。明道云:“行仁自孝弟始,孝弟是仁之一事,谓之行仁之本则可,谓是仁之本则不可。②”其说是矣。

【注释】

①施诸后世而无朝夕:意为后世要一直施行它,一朝一夕都不可以例外。语出《礼记·祭义》。

②谓之行仁之本则可,谓是仁之本则不可:此段是程颐所言,见《河南程氏遗书》卷十八。意为孝悌是行仁的根本,但不能说它是仁的根本。

【译文】

孟子所说的“尧舜之道,孝弟而已”,它是就人的良知最真切笃实、不被蒙蔽的地方提醒人,使人在侍奉君王、结交朋友、仁爱百民、关爱万物时,以至一切行动、静止、说话、沉默之间,都只是致他那一心侍奉父母、尊敬兄长的真诚恻隐的良知,如果真是这样,自然之间,就无处不是圣道了。天下的事情虽然千变万化,以至于无法穷尽,但只需用致侍奉父母、尊敬兄长的真诚恻隐的良知去应对,就再不会有什么遗漏缺失,这正是因为当中只有一个良知的缘故。除了一心侍奉父母、尊敬兄长的良知之外,再没有其他的良知可以致了,所以孟子才说:“尧舜之道,孝弟而已矣。”这正是“惟精惟一”的学说,放之四海而皆准,这就是“施诸后世而无朝夕”了。

你说:“想在侍奉父母、尊敬兄长的过程中求得所谓致良知的学问。”从自己着手用功这方面说,没什么不可。如果说“用良知的真诚恻隐,来探求侍奉父母、尊敬兄长的道理”,也没什么不可。程颐先生说:“施行仁义从孝悌开始,孝悌是仁义中的一件,说它是行仁的根本可以,但说它是仁的根本就不可以了。”他的说法很对。

【原文】

“臆”“逆”“先觉”之说,文蔚谓“诚则旁行曲防,皆良知之用”。甚善甚善!间有搀搭处,则前已言之矣。唯浚之言亦未为不是。在文蔚须有取于唯浚之言而后尽,在唯浚又须有取于文蔚之言而后明。不然,则亦未免各有倚着之病也。舜察迩言而询刍荛①,非是以迩言当察,刍尧当询而后如此。乃良知之发见流行,光明圆莹,更无罣碍遮隔处。此所以谓之大知。才有执着意必,其知便小矣。讲学中自有去取分辨,然就心地上着实用功夫,却须如此方是。

【注释】

①刍荛:刍,草;荛,柴草。引申为打柴的人。

【译文】

针对“不臆不信”“不逆诈”“先觉”等论说,你说“诚则旁行曲防,皆良知之用”。非常正确!偶尔会有掺杂搭配的地方,前面我已经谈到过了。唯浚的说法也不是不对。对你来说,需要采取唯浚的说法才能够做到详尽,而对唯浚来说,则需要采取你的说法之后才能更明白。不然的话,你们都难免会有一些偏执。舜喜欢体察浅近的话,并向打柴的人请教,并不是浅近的话值得去思考,而是舜认为应当向樵夫请教,所以他就去请教。这是良知的呈现流传,光明透彻,更没有任何障碍蒙蔽的地方。这就是所谓的大智。如果有了执着和意、必,他的智就变小了。讲学时自然会有一些分辨取舍,但若要在心里切实地用功,就必须这样才行。

【原文】

“尽心”三节,区区曾有生知、学知、困知之说,颇已明白,无可疑者。盖尽心、知性、知天者,不必说存心、养性、事天,不必说“夭寿不贰、修身以俟”。而存心、养性与“修身以俟”之功,已在其中矣。存心、养性、事天者,虽未到得尽心、知天的地位,然已是在那里做个求到尽心、知天的功夫,更不必说“夭寿不贰、修身以俟”,而“夭寿不贰、修身以俟”之功,已在其中矣。

譬之行路,尽心、知天者,如年力壮健之人,既能奔走往来于数千里之间者也;存心、事天者,如童稚之年,使之学习步趋于庭院之间者也;“夭寿不贰、修身以俟”者,如襁褓之孩,方使之扶墙傍壁,而渐学起立移步者也。既已能奔走往来于数千里之间者,则不必更使之于庭除之间而学步趋,而步趋于庭除之间自无弗能矣;既已能步趋于庭除之间,则不必更使之扶墙傍壁而学起立移步,而起立移步自无弗能矣。然学起立移步,便是学步趋庭除之始;学步趋庭除,便是学奔走往来于数千里之基。固非有二事,但其功夫之难易,则相去悬绝矣。

心也,性也,天也,一也。故及其知之成功则一。然而三者人品力量自有阶级,不可躐等而能也。细观文蔚之论,其意以恐尽心、知天者,废却存心、修身之功,而反为尽心、知天之病。是盖为圣人忧功夫之或间断,而不知为自己忧功夫之未真切也。吾侪①用功,却须专心致志在“夭寿不贰、修身以俟”上做,只此便是做尽心、知天功夫之始。正如学起立移步,便是学奔走千里之始。吾方自虑其不能起立移步,而岂遽其不能奔走千里?又况为奔走千里者,而虑其或遗忘于起立移步之习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