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传习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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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中卷(6)

圣人之心,与天地万物融为一体,他看全天下之人,无内外远近之分,凡是有气血能呼吸的,都如兄弟儿女一般,都给他们安全感,并去教养他们,以实现他万物一体的心愿。天下普通人的心,一开始与圣人没什么不同,只是后来被私心所迷惑,被物欲所蒙蔽,为天下的大心变成了为一己的小心,通达的心变得狭隘,人人怀着私心,甚至还有把自己的父亲、儿子、兄弟像仇人一样看待的人。圣人对此深感忧虑,因此推及他融天地万物为一体的仁爱学说来教化世人,使他们都克制私欲,去除物欲的蒙蔽,以恢复他们原本相同的本心。这就是圣人教化的主旨,就是尧、舜、禹三代所沿袭的“道心唯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它的具体内容,就是舜命令契的所谓“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序,朋友有信”这五伦而已。唐尧、虞舜与夏、商、周三代,所教的就是这些内容,所学的也是这些内容。在那个时候,人人都没有不同的意见,家家都没有不同的习惯,安于这些的就是圣人,勉励自己的就是贤人,而违背这些的,即使如丹朱一样的聪明,也会被当作不肖之徒。下至田野市井里农、工、商、贾等地位卑贱之人,都会纷纷学习这些,而且仅仅把修养德行当作首要任务。为什么?因为那个时候大家没有庞杂的见闻,没有繁复的记诵,没有泛滥芜杂的诗词章句,不用追逐功名利禄,只是孝敬父母、尊敬兄长、信任朋友,以恢复他们本来就相同的心体。这就是人性中本来就存在的,而不是从外界假借而来的,又有谁会做不到呢?

学校以培养人的德行为任务。而人们才能的差异在于,有的人擅长礼仪音乐,有的人擅长政治教化,有的人擅长水利农事,这就需要依据他们所成就的才能,在学校中进一步培养。依据才能让他任职,方可能让他在自己的职位上终生不会更改。用人者只知同心同德,使天下百姓共同安定。只注重他的才能是否与职位相称,而不因为身份的高低而分轻重,不以职业的种类而分贵贱。被任用的人也只知道同心同德,让天下百姓安居乐业,如果自己的职位和自己的才能相符合,那么就算是一生从事繁重的工作也不感到辛苦,安于卑微琐碎的工作而不会感到低贱。在那个时候,天下人人都高兴,互相把对方当一家人看待。那些才智低下的人,就会安于农、工、商、贾的本分,勤勤恳恳,互相为对方提供生活必需品,也不会有攀比、虚荣的心理。那些才能超群的人,例如皋陶、夔、后稷、契等,就出仕为官,各自发挥自己的才能。天下就像一个大家庭,有的人经营衣裳、食物,有的人经商互通有无,有的人制造器具,大家集思广益,通力合作,共同完成赡养父母、教养子女的意愿,生怕自己做事怠慢,因而特别重视自己的职责。所以后稷勤于稼穑而不会因为自己不知道教化而感到羞耻,而是把契的善于教化当作是自己善于教化;夔专于音乐而不会因为自己不知道礼仪而感到羞耻,而是把伯夷的通晓礼仪当作自己通晓礼仪。大概是因为他们的心纯净明亮,具有与天下万物融为一体的仁爱之心,所以他们精神顺达、志气通畅,没有你和我之分,人与物之别。就像一个人的身体,用眼看、用耳听、用手拿、用脚走,都是为了满足自身的需求。眼睛不会因为自己听不见而觉得羞耻,当耳朵听声音的时候,眼睛一定会辅助耳朵;脚不会因为不能拿而感到羞耻,当手去拿东西的时候,脚也一定会向前迈进。由于人全身元气周流,血液畅通,即使是小病和呼吸,感官也能感觉到,并有神奇的反应,其间有不可言喻的神妙。圣人的学问极容易极简单,容易通晓和实践,容易学习和成才,正是因为它的目的在于恢复心体所共有的东西,而没有涉及知识技能。

【原文】

三代之衰,王道熄而霸术昌;孔孟既没,圣学晦而邪说横。教者不复以此为教,而学者不复以此为学。霸者之徒,窃取先王之近似者,假之于外以内济其私己之欲,天下靡然而宗之,圣人之道遂以芜塞。相仿相效,日求所以富强之说、倾诈之谋、攻伐之计,一切欺天罔人,苟一时之得,以猎取声利之术,若管、商、苏、张①之属者,至不可名数。既其久也,斗争劫夺,不胜其祸,斯人沦于禽兽夷狄,而霸术亦有所不能行矣。

世之儒者慨然悲伤,搜猎先圣王之典章法制,而掇拾修补于煨烬之余,盖其为心,良亦欲以挽回先王之道。圣学既远,霸术之传积渍已深,虽在贤知皆不免于习染,其所以讲明修饰,以求宣畅光复于世者,仅足以增霸者之藩篱,而圣学之门墙遂不复可睹。于是乎有训诂之学,而传之以为名;有记诵之学,而言之以为博;有词章之学,而侈之以为丽。若是者纷纷籍籍,群起角立于天下,又不知其几家,万径千蹊,莫知所适,世之学者如入百戏之场,欢谑跳踉、骋奇斗巧、献笑争妍者,四面而竞出,前瞻后盼,应接不遑,而耳目眩瞀,精神恍惑,日夜遨游淹息其间,如病狂丧心之人,莫自知其家业之所归。时君世主亦皆昏迷颠倒于其说,而终身从事于无用之虚文,莫自知其听谓。间有觉其空疏谬妄、支离牵滞,而卓然自奋,欲以见诸行事之实者,极其所抵,亦不过为富强功利五霸②之事业而止。

圣人之学日远日晦,而功利之习愈趋愈下。其间虽尝瞽惑于佛、老,而佛、老之说卒亦未能有以胜其功利之心;虽又尝折衷于群儒,而群儒之论终亦未能有以破其功利之见。盖至于今,功利之毒沦浃于人之心髓而习以成性也,几千年矣。相矜以知,相轧以势,相争以利,相高以技能,相取以声誉。其出而仕也,理钱谷者则欲兼夫兵刑,典礼乐者又欲与于铨轴③,处郡县则思藩臬④之高,居台谏⑤则望宰执⑥之要。故不能其事则不得以兼其官,不通其说则不可以要其誉。记诵之广,适以长其敖也;知识之多,适以行其恶也;闻见之博,适以肆其辨也;辞章之富,适以饰其伪也。是以皋、夒、稷、契所不能兼之事,而今之初学小生皆欲通其说,究其术。其称名僭号未尝不曰“吾欲以共成天下之务”,而其诚心实意之所在,以为不如是则无以济其私而满其欲也。

呜呼!以若是之积染,以若是之心志,而又讲之以若是之学术,宜其闻吾圣人之教,而视之以为赘疣枘凿;则其以良知为未足,而谓圣人之学为无所用,亦其势有所必至矣!

呜呼!士生斯世而尚何以求圣人之学乎?尚何以论圣人之学乎?士生斯世而欲以为学者,不亦劳苦而繁难乎?不亦拘滞而险艰乎?呜呼,可悲也已!所幸天理之在人心,终有所不可泯,而良知之明,万古一日,则其闻吾拔本塞源之论,必有恻然而悲,戚然而痛,愤然而起,沛然若决江河,而有所不可御者矣。非夫豪杰之士,无所待而兴起者,吾谁与望乎!

【注释】

①管、商、苏、张:管,即管仲,名夷吾,春秋时人,帮助齐桓公成为第一个霸主。商,即商鞅,公孙氏,名鞅,卫国人,亦称卫鞅。在秦国实行变法,使秦国国力大增。苏,即苏秦,战国时洛阳人,游说六国合纵拒秦,一度身佩六国相印。张,即张仪,战国时魏人,任秦惠王相,以连横之说策动六国与秦交好,分化瓦解六国的团结,以便各个击破。这四人均有杰出的治国才能。

②五霸:春秋时五个称霸的诸侯,指齐桓公、晋文公、宋襄公、秦穆公、楚庄王。一说指齐桓公、晋文公、楚庄王、吴王阖闾、越王勾践。

③铨轴:吏部要职。

④藩臬:指藩司和臬司。藩司,明清时置提刑按察司,主管一省的司法。

⑤台谏:御史台与谏议大夫。

⑥宰执;唐朝时以中书省长官中书令及门下省长官侍中任宰相,为真宰相。其他官任宰相的,则加同中书门下三品、中书门下平章事、参知政事等名,统称为宰执。宋代则以同平章事为宰相,其他如参知政事、左右丞及枢密使、副使则称执政官,合称宰执。

【译文】

自从夏、商、周三代衰亡之后,王道衰微而霸术昌盛;自从孔、孟二圣死了之后,圣学晦暗而邪说横行。传授知识的人不再以传授圣人之道为根本,学习知识的人也不再以学习圣人之道为目的。那些施行霸道的人,偷偷地用与先王相近似的东西,假借外在的技能来掩盖自己内心的私欲,天下的人都莫名其妙地尊崇他们,于是圣人的圣道就荒芜阻塞了。世人相互效仿,整日妄求富国强兵的学说、倾轧诈骗的谋术、攻打讨伐的计策,一切欺天罔人、能在短时间内获得功名利禄的手段,像管仲、商鞅、苏秦、张仪之流,多得无法计算。长此以往,斗争掠夺,祸害无穷,使得这些人沦落为夷狄禽兽,就连霸道权术也无法再推行了。

世间的儒士们感慨悲伤,搜寻圣王遗留下来的典章制度,在焚书的灰烬中修补拾掇,他们用心良苦,就是想挽回先王的圣道。然而圣学的失传已经很久了,霸术的流传已经积淀很深了,即使是贤明睿智的人,也难免不被霸术所沾染,他们为了圣学的发扬光大,对圣学做出的讲解修饰,也只能增强霸道的力量,而圣学则再也觅不到踪迹了。于是解释古书的训诂学,只是通过传播来获取名誉;记诵圣学的学问,是显示知识的渊博;辞章的学问,只是通过奢靡的文字来追求外在的华丽。像这样纷纷扰扰、竞相争斗的人,不知有多少。千蹊万径,不知何去何从。天下的学者好像进入了杂戏场,嬉戏跳跃、争奇斗巧、争妍谄笑之人,都从四面八方涌出,令人前瞻后仰,应接不暇,以至于耳聋目眩、精神恍惚,日夜沉浸其中,就像丧心病狂的人,不知道从哪里回到自己的家一样。那时君王们也都被这些学问弄得神魂颠倒,终生致力于无用的虚文,其实根本就不知道它说了些什么。偶尔意识到这类学问的空洞浅薄、虚妄荒诞、支离破碎,便想发奋自强,用实际行动做些事情的人,全身心地投入,尽己所能,也只不过是为争取富强功利的霸业罢了。

圣人的学说日渐遥远晦暗,追功逐利的习气也是越来越趋于下流。其间虽然曾经有被佛、道两家的学说所迷惑的人,但佛、道学说最终也没能战胜世人追功逐利的心;虽然有人曾拿群儒的观点来折中,但是群儒的论说最后也无法攻破人们追功逐利的想法。大概到了今天,追功逐利的流毒已经侵入骨髓,积习成性,有数千年之久了。人们互相夸耀知识,互相倾轧权势,互相争夺利益,互相攀比技术,互相竞争名声。他们做官,管理了钱粮还想管理军事和司法;管了礼乐又想占据吏部要职;郡县里做官又想到省里任主管大官;位居御史台和谏议大夫的又盯着宰相的要职。所以,没有某方面的才能就不要担任某方面的职务;不通晓某方面的学说就不要去谋取某方面的声誉。然而记诵的广博,恰好助长了他们的傲慢;知识的丰富,正好使他们能够行恶;广博的见闻正好使他们肆意诡辩;华丽的文采正好掩饰住他们的虚伪。因此,原本连皋陶、夔、后稷、契都不能做到的事情,现在却连刚开始学习的读书人都想要通晓它的理论、研究它的技巧。他们打着的招牌何尝不是“我想成就天下人共同的事业”,然而追溯其本意,不过是用这个做幌子来实现他们的私心,满足他们的欲望。

哎呀!凭着像这样的积习,凭着像这样的心态,又讲求像这样的学问,因此当他们听到圣人的教化时,自然视之为累赘;他们把良知看作是不完美的,把圣人的学说当作是无用的,也是理所当然!

唉!儒生们生在这样的世道上,怎么去追求圣学、怎么去谈论圣学呢?生活在这样的时代,想要成为学者,不也是太过劳苦繁重、太过滞待危险了吗?唉,可悲呀!所幸的是天理存在于人的内心,终究是不可泯灭的,良知终有一天会重见光明。听了我正本清源学说的人,一定会哀伤感慨,愤然而起,就像决堤的江河一样势不可当。如果不是英雄豪杰,无以期待他们愤然而起,我还有谁可以指望呢?

答周道通书

【原文】

吴、曾两生至,备道道通①恳切为道之意,殊慰相念。若道通,真可谓笃信好学者矣。忧病中会,不能与两生细论,然两生亦自有志向肯用功者,每见辄觉有进。在区区诚不能无负于两生之远来,在两生则亦庶几无负其远来之意矣。临别以此册致道通意,请书数语。荒愦无可言者,辄以道通来书中所问数节,略下转语。奉酬草草,殊不详细,两生当亦自能口悉也。

来书云:“日用功夫只是立志,近来于先生诲言,时时体验,愈益明白。然于朋友不能一时相离,若得朋友讲习,则此志才精健阔大,才有生意。若三五日不得朋友相讲,便觉微弱,遇事便会困,亦时会忘。乃今无朋友相讲之日,还只静坐,或看书,或游衍经行,凡寓目措身,悉取以培养此志,颇觉意思和适。然终不如朋友讲聚,精神流动,生意更多也。离群索居之人,当更有何法以处之?”

此段足验道通日用功夫所得。功夫大略亦只是如此用,只要无间断,到得纯熟后,意思又自不同矣。大抵吾人为学,紧要大头恼,只是立志。所谓困、忘之病,亦只是志欠真切。今好色之人,未尝病于困忘,只是一真切耳。自家痛痒自家须会知得,自家须会搔摩得,既自知得痛痒,自家须不能不搔摩得,佛家谓之“方便法门”。须是自家调停斟酌,他人总难与力,亦更无别法可设也。

【注释】

①道通:名冲,字道通,号静庵,江苏宜兴人。先师从王阳明,后师从湛若水,能够协调王、湛两家的学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