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传习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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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上卷(1)

徐爱①录

【原文】

先生于《大学》“格物”诸说,悉以旧本为正,盖先儒②所谓误本者也。爱始闻而骇,既而疑,已而殚精竭思,参互错综,以质于先生,然后知先生之说若水之寒,若火之热,断断乎“百世以俟圣人而不惑”者也③。先生明睿天授,然和乐坦易,不事边幅。人见其少时豪迈不羁,又尝泛滥于词章,出入二氏之学,骤闻是说,皆目以为立异好奇,漫不省究。不知先生居夷三载④,处困养静,精一之功⑤固已超入圣域,粹然大中至正之归矣。

爱朝夕炙门下,但见先生之道,即之若易,而仰之愈高;见之若粗,而探之愈精;就之若近,而造之愈益无穷。十余年来,竟未能窥其藩篱。世之君子,或与先生仅交一面,或犹未闻其謦欬,或先怀忽易忿激之心,而遽欲于立谈之间,传闻之说,臆断悬度。如之何其可得也?从游之士,闻先生之教,往往得一而遗二,见其牝牡骊黄,而弃其所谓千里者。故爱备录平日之所闻,私以示夫同志,相与考正之,庶无负先生之教云。

门人徐爱书

【注释】

①徐爱:字曰仁,号横山,浙江余杭人,是王阳明的第一位门生,也是王阳明的妹夫,有“王门颜回”之称,曾任工部郎中。下文的“爱”即徐爱的自称。

②先儒:指程颢、程颐和朱熹。

③“断断乎”句:意为等到百代以后圣人出世也不会有疑惑。语出《礼记·中庸》。

④居夷三载:正德元年(公元1506年),王阳明因上疏抗辩,获罪下狱,后贬谪到贵州龙场(今修文县)前后待了三年。龙场当时尚未开化,所以称“夷”。

⑤精一之功:语出《尚书·大禹谟》:“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为精纯的功夫的意思。

【译文】

王阳明先生对《大学》里面的“格物”之类的观点,均以郑玄注、孔颖达疏的《礼记·大学》为准,也就是朱熹等儒家大师所谓的“误本”。起初我对此感到非常惊讶从而对先生的学说有所怀疑。后来,我竭尽心力,前后比对统筹参照,又亲自去请教先生。最终我才体会到先生的学说像水之寒冷,又像火之热烈。正如《中庸》里说的“百世以俟圣人而不惑”(百世之后出现的圣人也不会有所怀疑了)。先生天生睿智过人,并且为人坦荡、中和、平易近人、不修边幅。人们只知道先生年轻时十分豪迈,一度潜心研习诗词文章,受过佛、道两家学说的影响,乍一听到先生之学说,都认为是标新立异、荒诞不经的一些言论而已,而不去深加探究。却不知先生贬居贵州之时,在艰难困苦的环境中,修身静虑三年,功夫精纯已经超凡入圣,达到绝妙的境界,归入中正之旨。

我日夜修习于先生门下,聆听先生的教诲,认为先生的学说起初会让人觉得十分浅易,但是越深入其中就越是感到深不可测。表面看似粗疏,但仔细探究才会觉其精妙。初觉浅近,但深究时则辽远无际。修习十几年来,我感觉自己还远未触及到它的边缘。现在的学者,有些与先生只有一面之缘,从未听过先生的学说,刚开始都会怀着轻视、偏激的态度,还没有仔细交谈就轻信毫无根据的传言,妄加臆断。这怎么能够正确地理解先生的学说呢?跟随先生的学生们,对于先生的教诲,也是得到的少而遗漏的多。就好像相马之时,只看到了马的性别、颜色等表面情况,却不管千里马之所以为千里马的一些因素。因此,我把先生平日里的教诲全部记录下来,给同道传阅,以免辜负了先生的谆谆教诲。

学生徐爱记

【原文】

爱问:“‘在亲民’,朱子谓当作‘新民’,后章‘作新民’之文似亦有据。先生以为宜从旧本作‘亲民’,亦有所据否?”

先生曰:“‘作新民’之‘新’,是自新之民,与‘在新民’之‘新’不同,此岂足为据?‘作’字却与‘亲’字相对,然非‘亲’字义。下面‘治国平天下’处,皆于‘新’字无发明。如云‘君子贤其贤而亲其亲,小人乐其乐而利其利’‘如保赤子’‘民之所好好之,民之所恶恶之,此之谓民之父母’①之类,皆是‘亲’字意。‘亲民’犹《孟子》‘亲亲仁民’②之谓,‘亲之’即‘仁之’也。‘百姓不亲’,舜使契为司徒,‘敬敷五教’③,所以亲之也。《尧典》‘克明峻德’便是‘明明德’④,‘以亲九族’至‘平章’‘协和’⑤,便是‘亲民’,便是‘明明德于天下’。又如孔子言‘修己以安百姓’⑥,‘修己’便是‘明明德’,‘安百姓’便是‘亲民’。说‘亲民’便是兼教养意,说‘新民’便觉偏了。”

【注释】

①“如云”之后所引之语皆出自《大学》。

②亲亲仁民:语出《孟子·尽心上》:“亲亲而仁民,仁民而爱物。”

③“舜使契”二句:舜,传说中的五帝之一。契,商族的始祖,帝喾之子,曾助禹治水有功,被舜封为司徒,掌管教化之职。敷,布、施。五教,五种伦理道德,即父义、母慈、兄友、弟恭、子孝。

④“《尧典》”句:克明峻德,语出《尚书·尧典》:“克明峻德,以亲九族。”俊,通峻,高大貌。明明德,语出《大学》,意为弘扬善良的德行。

⑤“以亲”句:语出《尚书·尧典》:“克明峻德,以亲九族。九族既睦,平章百姓。百姓昭明,协和万邦,黎民于变时雍。”

⑥修己以安百姓:语出《论语·宪问》:“修己以安百姓,尧舜其犹病诸!”

【译文】

徐爱问:“《大学》中的‘在亲民’,朱子认为应当写作‘新民’,而且后面的文章有‘作新民’的词句,可以佐证。先生却认为应当依照旧本作‘亲民’更为合适,您这样认为的依据是什么呢?”

先生说:“后文当中‘作新民’的‘新’,是自新之民,即自我更新,与‘在新民’中的‘新’含义有所不同,怎么可以以此作为依据呢?‘作’和‘亲’相对,但不是‘亲’的意思。下文所讲的‘治国’‘平天下’等处,都没有对‘新’字作任何阐释。如:‘君子贤其贤而亲其亲,小人乐其乐而利其利’‘如保赤子’‘民之所好好之,民之所恶恶之,此之谓民之父母’等等,这里蕴含有‘亲’的意思。‘亲民’就像《孟子》中的‘亲亲仁民’所说,‘亲之’就是‘仁之’,对百姓‘亲’也就是对百姓‘仁’。‘百姓不亲’,舜命契担任司徒,‘敬敷五教’,教化百姓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序、朋友有信,使他们相亲相近。《尧典》中说的‘克明峻德’也就是‘明明德’,‘以亲九族’到‘平章’‘协和’,就是‘亲民’,就是‘明明德于天下’。再比如孔子所说的‘修己以安百姓’中,‘修己’就是‘明明德’,‘安百姓’就是‘亲民’。说‘亲民’就兼有教化和养育双重意思,朱子改作‘新民’就显得偏颇而狭隘了。”

【原文】

爱问:“‘知止而后有定’,朱子以为‘事事物物皆有定理’①,似与先生之说相戾?”

先生曰:“于事事物物上求至善,却是义外②也。至善是心之本体,只是‘明明德’到至精至一处便是,然亦未尝离却事物。本注③所谓‘尽夫天理之极,而无一毫人欲之私’者得之”。

爱问:“至善只求诸心,恐于天下事理,有不能尽。”

先生曰:“心即理④也,天下又有心外之事、心外之理乎?”

爱曰:“如事父之孝,事君之忠,交友之信,治民之仁,其间有许多理在,恐亦不可不察。”

先生叹曰:“此说之蔽久矣。岂一语所能悟?今姑就所问者言之。且如事父,不成去父上求个孝的理;事君,不成去君上求个忠的理;交友、治民,不成去友上、民上求个信与仁的理。都只在此心,心即理也。此心无私欲之蔽,即是天理,不须外面添一分。以此纯乎天理之心,发之事父便是孝,发之事君便是忠,发之交友、治民便是信与仁。只在此心去人欲、存天理上用功便是。”

爱曰:“闻先生如此说,爱已觉有省悟处。但旧说缠于胸中,尚有未脱然者。如事父一事,其间温清定省⑤之类,有许多节目。不知亦须讲求否?”

先生曰:“如何不讲求?只是有个头脑。只是就此心去人欲、存天理上讲求。就如讲求冬温,也只是要尽此心之孝,恐怕有一毫人欲间杂。讲求夏清,也只是要尽此心之孝,恐怕有一毫人欲间杂。只是讲求得此心。此心若无人欲,纯是天理,是个诚于孝亲的心,冬时自然思量父母的寒,便自要求个温的道理;夏时自然思量父母的热,便自要求个清的道理。这都是那诚孝的心发出来的条件。却是须有这诚孝的心,然后有这条件发出来。譬之树木,这诚孝的心便是根,许多条件便是枝叶。须先有根,然后有枝叶。不是先寻了枝叶,然后去种根。《礼记》言‘孝子之有深爱者,必有和气。有和气者,必有愉色。有愉色者,必有婉容⑥。’须是有个深爱做根,便自然如此。”

【注释】

①“知止而后有定”句:语出《大学》。事事物物皆有定理,这是朱熹对“知止而后有定”的解释。语出朱熹《大学·或问》:“能知所止,则方寸之间,事事物物皆有定理矣。”

②义外:语出《孟子·告子上》:“告子曰:‘食、色,性也;仁,内也,非外也。义,外也,非内也。’”孟子反对告子义在心外的观点,认为仁和义都在人心之中。

③本注:即朱熹《大学章句》第一章注:“明明德新民,皆当止于至善之地而不迁。盖必其有以尽夫天理之极,而无一毫人欲之私也。”

④心即理:王阳明学说的核心命题。

⑤温清定省:语出《礼记·曲礼上》。温,冬天让父母温暖;清,夏天让父母凉快;定,夜里让父母睡得安稳;省,早上向父母问安。

⑥“孝子”句:语出《礼记·祭义》。

【译文】

徐爱问:“‘知止而后有定’,朱子认为这句是说万事万物都有其特定的道理,这似乎和您的学说有抵触。”

先生说:“要在具体的事物上寻求至善,就是把‘义’当作心外之物了。至善乃是心的本体,只需‘明明德’到达精一的程度,那便是至善了。然而这并没有脱离具体事物。那种像朱熹在《大学章句》中所说的穷尽天理,而心中不存些微私欲的人,就能够达到至善的境界。”

徐爱问:“如果只在心里追求至善的境界,对于万事万物的道理,恐怕难以探究完吧?”

先生说:“心就是理,难道还有人心之外的事物和道理吗?”

徐爱说:“例如侍奉父亲的孝心、辅佐君王的忠心、对待朋友的诚信、治理百姓的仁义等,这里有很多道理,恐怕也不能不去探察的。”

先生慨叹说:“这种说法蒙蔽人们已经有很长时间了,不是一句话就可以说清楚的。姑且就你所问的这些来说,侍奉父亲,不是从你父亲本身找个‘孝’的道理;辅助君王,不能从君主本身找个‘忠’的道理;诚信与仁爱的道理也不是从朋友和百姓本身得来。这些道理都只在这颗心之中,所以说心就是理。当一个人的心还没有被他的私欲所蒙蔽,那就不需要自外面添加一丝一毫,人的内心就是天理。凭着这颗合乎天理的心,用心侍奉父亲就是孝,尽心辅佐君王就是忠,用心交友、治民就是信和仁。只需要力除私欲、存养天理就可以了。”

徐爱说:“听了先生的教诲,我已经有所感悟了。但是以前的学说还萦绕在我的心里面,仍有些纠缠不清。譬如说侍奉父亲这件事情,像让父亲冬暖夏凉、早上请安、晚上睡得安稳等等许多细节,这些是不是就不讲求了呢?”

先生说:“怎么不讲求呢?只是得有个宗旨,就是先要摒除私欲,保存天理,然后在这上面去讲求。比如让父母冬天暖和,只是要尽一尽自己单纯的孝心,唯恐有点滴的私心夹杂其中;让父母夏天凉快,也只是想尽这份孝心,唯恐有丝毫私欲夹杂其中,为的只是讲求这份心而已。这颗心如果没有任何私欲,纯属天理,是一颗虔诚孝敬的心,那到了冬天自然就会记挂父母的寒冷,夏天记挂父母的暑热,也就自然会讲求“冬温”“夏清”的道理。这些事情,也都是从人那颗虔诚孝敬的心中生发出来。只要有这颗虔诚孝顺的心,然后才有具体的事发生。拿树木作比喻,孝心就是树根,具体的事情就是树的枝叶。绝对不是先找枝叶,然后再去种树根,而必须是先有根而后有枝叶。《礼记》里说:‘深爱父母的孝子,对待双亲一定很和气;有和气的态度,定会有愉悦的气色;有了愉悦的气色,人就会有美好的表情了。’所以只要有这颗深爱的心做树根,就自然会这样了。”

【原文】

郑朝朔①问:“至善亦须有从事物上求者?”

先生曰:“至善只是此心纯乎天理之极便是,更于事物上怎生求?且试说几件看。”

朝朔曰:“且如事亲,如何而为温清之节,如何而为奉养之宜,须求个是当,方是至善。所以有学问思辨②之功。”

先生曰:“若只是温清之节、奉养之宜,可一日二日讲之而尽,用得甚学问思辨?唯于温清时,也只要此心纯乎天理之极;奉养时,也只要此心纯乎天理之极。此则非有学问思辨之功,将不免于毫厘千里之谬。所以虽在圣人,犹加‘精一’之训。若只是那些仪节求得是当,便谓至善,即如今扮戏子,扮得许多温清奉养的仪节是当,亦可谓之至善矣!”

爱于是日又有省。

【注释】

①郑朝朔:名一初,广东揭阳人,官至监察御史。王阳明任吏部主事时,朝朔为御史,曾向阳明问学。

②学问思辨:语出《中庸》:“博学之,审问之,慎思之,明辨之,笃行之。”

【译文】

郑朝朔问:“至善也需要从具体的事物上来探求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