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社科足迹与风采:南航校友访谈录(全2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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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肩负国家使命 开辟风雷洞天(2)

在众多的风洞中,陶祖贤始终对1.2米风洞怀有一种特殊的感情。根据规划,1965年4月我国正式决定建造1.2米跨超声速风洞。2个月之后,由陶祖贤主笔的设计方案就出来了,这么快的速度,简直不可思议。此外,他还承担了气动总体设计。采访时,他激动地说:“当时受到政治环境、科研条件和技术条件的限制,遇到很多难题,都记不清改了多少次才把它弄好。”在他心里,1.2米风洞就像一个命运坎坷、备受磨难,又终于成为栋梁之才的孩子。它诞生在特殊的历史年代,陶祖贤已经想不起它经过了多少次反复论证、多少次“伤筋动骨”的大修大改、多少次调试,最终才落户在这阴暗潮湿、缺氧闷热的山洞里。但陶祖贤有足够的理由为这座风洞感到骄傲———它开创了我国自行设计、研制跨超声速风洞的历史,具有完全的自主知识产权,它的投入使用填补了我国风洞系列的空白,它在跨超声速领域对我国飞机、导弹、卫星等航空航天飞行器所做出的巨大贡献是无与伦比的。1.2米风洞竣工后,第一次试机的晚上,巨大的轰鸣声响彻原本宁静的山谷,带给大家的有成功的喜悦,有辛酸的泪水,更有心灵的震颤。巨大的震动使得放在设备台上的扳手等工具震落在地,怎么调试?如何测试? 谁也没有经验,谁也没有把握,随时都有可能发生不可控制的危险。工人们战战兢兢,谁都不敢上操作台,陶祖贤不惧危险,亲自爬上设备进行测试。1.2米风洞建在200多米深的花岗岩山洞里,这在世界上是绝无仅有的。建设之初,山洞的石缝里到处是渗出来的水,到处流淌着泥浆,山洞极其黑暗、闷热和潮湿。时间长了,里面的工作人员都会因缺氧瞌睡甚至昏迷。现在,有鼓风机不断往洞里输送新鲜空气,可在建设当初哪有什么鼓风机。陶祖贤说,当时,在里面工作全凭毅力,实在不行就换班出去透透气。我们进到里面参观,昏暗的灯光下,一面五星红旗赫然亮在眼前。这面红旗不大,大约只有0.5米2大小,十分小心地悬挂在纵横交错的设备管道上,但不知道为什么,感觉特别显眼。站在这一面小小的红旗面前,回想风洞的建设历程,陶祖贤他们把最后的拼搏留给了它,把作风、传统、经验和对事业的忠诚也都留给了它。几代人用青春、鲜血和生命创造的丰功伟业,最后都凝聚在了这一面小小的、默默的旗帜上。

一座风洞,就是一座丰碑。

一路风雨 一路艰辛

空气动力学在发展航空航天事业中起着不可替代的先导作用。从钱学森等科学家的提议到聂荣臻元帅提交空气动力发展研究报告,早在20世纪60年代,新中国就已经认识到空气动力学在国防科学建设中的突出地位。和国外相比,面对半个世纪的差距和一日千里的发展速度,国家迫切需要集中力量发展自己的空气动力研究试验机构。但和发达国家比起来,我国的航空航天工业毫无基础可言,更谈不上空气动力研究了。陶祖贤负责风洞设计正是始于这一穷二白的历史现实,但这是必须肩负的国家使命,这是必须托付的生命之重。

青山座座皆巍峨,壮心上下勇求索。尽管白手起家,没有任何基础,但陶祖贤来到这茫茫深山里,就毅然蛰居下来,一住就是40年。“气动人”扎根下来就是一辈子,还把自己的子女也都留在了山沟,按他们的话说,是“献了青春献终身,献了终身献子孙”。他回忆说,当时条件很艰苦,人手不够,科技人员都参加劳动,每个人都成了愚公,用他们搞设计的手、搞计算的手,挖土方搬石头,移山造地,为未来的风洞做最坚固的奠基。陶祖贤已经记不得走过了多少田间的泥浆地,受过多少烈日闷热的蒸烤,就是这样,他白天穿梭在崇山峻岭中,夜里聆听着日夜奔流的苏包河水,枕着那遥远而又接近的梦想入睡,在这山水间孕育奋斗一生的事业。在他们眼里,恶劣的自然条件又算得了什么呢!

风洞的设计和建设始于1965年,陶祖贤那一代人注定了既要遭受自然生存的考验,还要面对祖国贫穷落后、科学研究条件极度匮乏的考验,更要面临残酷的政治运动的考验,付出的艰辛是常人难以想象的。从陶祖贤个人的专业看,他学的是飞机设计,他的优势、他的志向本来都在飞机设计上,并且如愿以偿地分配到了当时我国最大的国营112厂。可设计飞机首先要有风洞,那时,我国的第一座跨超声速风洞正在按照某国的图样紧张地建设着,人才的紧缺迫切需要他这样的大学生加入。从此,陶祖贤再也没有离开过风洞。我们采访他时,谈到转专业的事情,他想也没想就说:“国家需要就是我的志愿。”

科学的道路艰难曲折,充满风险,更何况没有任何现实基础。那个年代,国防科学技术的国际封锁非常严密,国内根本看不到什么资料,能有的资料仅是几张黑白照片,只能按照资料逐步分解、熟悉原理,再学习模仿。这些资料用的都是图解法,而不是解析法,并且文字都是英文。陶祖贤大学学的是俄文,好在他在上海上中学时英文基础比较好。从此,陶祖贤一边补习英文,一边刻苦学习专业理论。在马明德等专家的指导下,陶祖贤从查资料、看资料开始,靠他的勤奋、刻苦和顽强的毅力,开始了孜孜不倦的探求。“当时年轻,没包袱,有本事就弄吧。”他显得很轻松地笑着说。“男儿生身自有役,哪得误我少年时。”其实,在担任1.2米这座我国最大的跨超声速风洞设计任务之前,陶祖贤已经在那座按照苏联图样建造的风洞里摸爬滚打了7年。他整天泡在里面琢磨当时我国唯一的跨超声速风洞,对那些图样熟悉到了能背下来的程度,他以强烈的责任心和进取心,参加了风洞从建设、调试到试验的全过程。正是这种刻苦的钻研和丰厚的积累,为他后来设计1.2米风洞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通过一次次历练,陶祖贤渐渐地挑起了大梁,成为基地年轻有为的技术干部。正当他为气动、测量、柔壁喷管等技术攻关忙得不亦乐乎的时候,“文化大革命”来了,它就像洪水一样将这位意气风发的科研干部无情地卷了进去。1969年,在那个荒诞的年代,他也成了被批斗的“现行反革命”。可是,批斗陶祖贤什么呢? 连造反派都感叹:批斗陶祖贤太难了,一点儿把柄也没有。只好给他挂了个大牌子,笼统地写了一个罪名:反革命。由于证据不足,批斗起来也不能以理服人,只有高呼口号。其实那些造反派都是陶祖贤的下属,内心都眷恋着陶所长,他的人品和事业“润物细无声”地影响着他们。领头的在没人的时候,想悄悄地跟他说几句话,刚张嘴要说什么,就被他制止了。领头的叹了口气,陶祖贤只说了一句:“有叹气的功夫,抓紧时间干事业去。”青春能值几何? 似水年华尚可追忆,叹息几声也就罢了,但空气动力发展的宝贵时光却一去不复返。陶祖贤被关牛棚、劳动、留党察看,一腔的热血和智慧就这样在无可奈何中消蚀着。尽管这样,他仍旧像一名踽踽独行的场外队员,默默关注着他热爱的风洞事业。后来,陶祖贤恢复了工作、职务,他毅然决然地投入到风洞设计中。他不辞辛劳,时常奔波在国外,多次出访罗马尼亚、美国等国家,为中国空气动力的研究和发展立下了汗马功劳。

陶祖贤认真地说:“我是老革命。”作为一名优秀的风洞专家,他的重要作用还在于他无私地培养了一批批的专家,而他们正在关键岗位发挥着特殊的作用。我们在所里采访时,所里的同志都说:“老所长对我们晚辈就9个字:传技术,教思想,带作风。”“华发初生时,报国正当年。”陶祖贤退休后,仍然被所里返聘,继续关注和支持国防科学事业。当项目出了问题,进行不下去了,所里都会找到他,请他想办法、出主意。他去参加问题会诊,当其他专家都在指指点点、评头论足的时候,陶祖贤很少说话,但是他一说话,必定是切中要害。所里同志开玩笑地说:“老先生一说话,那肯定是打蛇打在 ‘7寸上’喽。”凭着扎实的基础和丰富的经验,陶祖贤在行业里成了当之无愧的专家。

一如既往 一片深情

陶祖贤话不多,说起自己的成就也总是特别谦虚。唯有提到母校时,他微笑着有些骄傲地说:“我可是土生土长的南航人,是南航第一届本科毕业生啊。”对母校的感情溢于言表。时隔半个世纪,他依然清晰地记得当年教过他的老师。“老师教得严啊,我记得云铎老师对学生要求十分严格,经常向我们提问,我经常被问得下不来台。呵呵,下来赶紧翻书,以防下次被问倒。现在回想起来,却觉得老师是那么亲切。长此以往,学了很多东西,也不容易忘记。”4年的勤奋努力,使陶祖贤打下了坚实的基础,尤其是在工程实践方面。陶祖贤至今还记得当时每个学期都会安排一个月下工厂实习锻炼。有一次,在金工车间,他利用废料在老师的指导下做了个冷压模,后来居然被厂里利用起来搞生产。“我设计的东西还能用,它增强了我的自信心,”他回忆起来感激地说,“是母校把我领进科学实验的大门。”陶祖贤学的是飞机设计,后来从事的却是气动研究,尽管工程学科具有相通性,但这和他大学时代积累的理论基础和实践能力是分不开的,这种基础和能力使他获得了前所未有的自信,并且从此一往无前。

时代在变,观念在变,但人才培养的基本规律未变。或许,今天我们迫切想要改变的人才培养现状,需要回到很久以前去找寻答案。陶祖贤说,大学就是要讲学问,学生就是要静下心来好好读书,打牢基础,将来无论做什么,都是很有必要的。他希望母校营造良好的学术氛围,让学生打牢基础,开阔思路,同时要加强实习、实践,提高学生的工程实践能力,培养科学精神。他朴素的话语道出了最为现实的人才培养理念。

陶祖贤吃了一辈子苦,创了一辈子业,经历了物质极度匮乏、条件极其艰苦的年代,经历了空气动力研究与创业的艰辛,经历了残酷动荡的“文化大革命”,以及家人分离、妻子离世的痛苦。这一生他都在做骨干,支持着国家的事业。他代表了中国钢铁脊梁的老一辈科技工作者,代表了拯救中国科学历史和命运的新一代知识分子。世事的大起大落,人生的悲欢离合,只化为“心事已定,胸怀海岳”的淡然和从容。他们这一代人影响我们的不是炫耀成功的光环,而是内心锤炼出的强大力量。当我们邀请他留下校友寄语时,他却谦虚地推辞了:“我不是什么杰出校友,国家需要我们,我只是做了自己该做的事情。”

采访结束的那个下午,我们和陶将军分别上了不同的车,准备从基地返回市区。我们还沉浸在感动中,相约道别时一定要和陶将军拥抱一下,但从司机口中得知,因为担心陶将军太累,已经直接把他送回家了。我们感到一阵失落,觉得很过意不去。陶将军一直陪着我们,最后连“谢谢”也没来得及说一声。我赶紧打电话,向他表达了我们的谢意和歉意。这是一次没有道别的采访。返程的车依旧在崇山峻岭中穿行,阳光和道路两旁的树影在车里晃晃地流动,似乎在默默地传达着这光影流转的气息。回想陶将军的身影,一副普通的眼镜,一身朴素的衣着,留给我们的只是一个简单的背影……最后,是一首简而又短的诗:

往日

就这样诉说光线和历史,

轻轻翻开,悄悄合上;

就这样诉说一个人的年轻,

在你的、她的和所有人的身上。

一切离得太远,

绕过有水痕的下午:阳光、卵石、水草和风景。

……

从简单到繁复,

从单一回到集体,

越来越像旧相册中的某一个人。

……

重新翻开新的一页,

未曾相识,不曾分离,

……

凉风,已吹拂多年,

他们依然保留着当初的骄傲和激情。

……

(撰稿:黄 岚 审稿:孔垂谦 编辑:茅晓嵩)

注 释

[1].友寄语: 南航桃李满天下,神州处处增光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