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经常唯唯诺诺
我爷爷喜欢猜谜
我喜欢预言
1943年秋，鬼子进村
我爷爷被活活烧死
享年23岁
我今年23岁
2013-6-18
秋颂
耕作的双膝，站成
落日色，傍晚的炊烟
响起，农人们耽于
皱纹，草丛中的牛眼
水锈色，漫过黑土地
数数谷雨，念念芒种
下雨天头戴瓦片
多云聚成眉，而后阳光
铺成一道道，冬青的田埂
无须月光与汗水，肥田
他们把肩往上，微微
抬了抬，又惊动了节气
一阵风摇过，满地金黄
2013-6-19
回溯
幽黑的棺椁，在夜里
被我看见，在心里
被我珍藏着，像珍藏着
一座古老的祠堂
我轻轻抚摸着
先人油漆剥落的牌位
像抚摸我过早衰老的脸
无声中还能听到，血管里
淤泥堆积而迟迟不前的流血声
声声喑哑，似困兽哀鸣
不经意间打盹，眼睑掉下灰尘
我就地一躺，终于躺回身体里
像我的先人躺在骨灰盒里
那么惬意，那么安详
2013-6-21
局外人
老祖母奄奄一息
僵在床尾
随时准备死去
爹放出体内咆哮的狼
在饭桌上
把娘撕成碎片
姐姐缩在墙角
抚摸来自身体里的
黏稠的红
我踮起脚尖
趴在窗外窥视这一切
面无表情
2013-6-21
流星
一只黑猫在我眼里暴毙
不见过程，亦不见伤口
我想起昨夜，隔壁葬花的女人
以整夜汹涌的咳嗽
掀起我头顶的瓦片，又掀翻乌云
流星划破死水的夜空
必坠落我明日的坟头
此刻野花似血，我看见万花丛中
大头婴儿手指落日和天空
两眼涌出红色的溪水
此情此景让我万般惭愧
我只能披头散发赤足而行
血红的天空又见流星暴毙
2013-6-28
死亡一种
门关着
没有人进来
雷雨声响
灯没亮
他躺着
没有呼吸
门关着
2013-7-1
恐惧
一阵风吹过
你心一颤
手机一响
你血液停滞
梦一醒
你坐起来
头顶掉下灰尘
你倒下
2013-7-2
异乡人
异乡人站在十字路口
想着该往左还是往右
从清晨到夜晚
从活人到石像
对于未来，他无从下手
天黑了，乌云擦破他的头颅
竟淅淅沥沥地，下了一场青春
他仰头一饮而尽
醉梦中他看见，自己的命运
总被一纸粉红改来改去
2013-7-3
他笑了
他笑了
释放出体内
被自己压抑了多年的情绪
如洪水决堤
他笑了
忍着剧痛
笑声如刺刀般
扎进空中乌黑的云朵
他笑了
伴随着剧烈的咳嗽
连肝带肺
一起咳了出来
他笑了
笑得青筋暴露血脉贲张
终于，他笑到老泪纵横
白发苍苍
2013-7-9
村庄缩影
老祖母一声哀鸣，手指青天
衰败的皱纹嵌入古墓
枯草捅破家族的病史
肺结核，哮喘，偏头痛
混同白血黑血，血脉相连
断流不见红，骨质疏松
古老的村庄埋葬不了割腕
上吊，卧轨，跳楼，车祸
烈日下乡亲们目睹满地呻吟的
敌敌畏，百草枯，甲胺磷
伟大的传统来自祖先
复古的死亡先驱，噙着泪
酒池中将十四岁的男孩女孩
发配珠三角，用身体和青春
去换取家族的医药费，死前的税
时刻铭记祖国的GDP
用工业废水清洗沙尘暴的心脏
泣血的母亲撮土为香，愿菩萨
保佑子女平安，有饭吃，有衣穿
她看不见南方的孩子头顶太阳
让脚手架爬进身体化为血管
在耻辱的年代把尊严扔进垃圾堆
身体让货车轿车随时碾压
还要笑着，还要发出愉悦的呻吟
啊这生活的乐趣人生的高潮
夜色中有人高唱红歌，缺乏伴奏
拉来娼妓，赞美生活
她们忍着病痛，妆容精致地活着
要趁着青春茂盛多攒几笔
带着生锈的骨头回到老家结婚生子
小店开在村口，窖藏起交蚺的爱滋病
生活美满，家庭幸福
老人们在榕树下安睡，小孩玩过家家
那些身强力壮的年轻人，村里人偶尔提起
还能说出，他们多年前的模样
2013-7-12
进城务工者
多年前
他背上行囊
踏上这座
繁华的都市
意气风发
多年后
他手捧自己的骨灰
站在这城市的
十字路口
茫然四顾
2013-7-14
牧马人
早晨的太阳爬上我的脸
一点点漫过额头
它的温度让我说出，梦的语言
青草和睫毛的味道
血液跳动着，说自己很舒服
一翻身我顺手掀开被子
噫！好绿一片草原
就这样离开我的身体
突然一个哈欠
一匹马从我口中蹿出，驰骋而去
床上木然的我
只剩一具空壳
2013-7-16
酒鬼或者诗仙
睡在酒中饮酒
我看见河流山川在天上游来游去
赴京赶考的书生脱下长亭短亭
回首中又看见折柳的娘子
酒从眼中涌出
一扬手我拨开酒中的水草
仰望空中的李白在云上写诗
我张嘴想说什么
我说李白啊你这老儿
2013-7-17
移民
我移民月球了
你们谁也不用羡慕我
这事表面看来风光无限
其实也有让我头疼的问题
比如到底坐什么交通工具
到月球比较方便
是自行车还是公交车
是轮船还是飞机
是火箭还是神十
无奈之下
我索性把手伸向天空
采下白云一朵
学电视里的齐天大圣
几个筋斗翻到了月球
成功着陆的那一刻
竟还收到
总统发来的贺电
2013-7-17
流浪歌手
我四处流浪
经过白云和泥土
不做任何反抗
任凭生活把我踩着
直到我消失
而怀里的红棉木吉他
依然响着
2013-7-18
放下
放下所谓尊严
如同放下一匹裹尸布
再没罪恶缠身
你清空体内的肝脏
大肠小肠十二指肠
如刺的骨屑，化脓的血
你要焚毁今生的眼泪
向天国的主忏悔
向世人道歉
向一条狗下跪
你要把工业废水
一滴不剩地灌进生锈的肺
把眼珠送上断头台
把皮肉，一块一块地
抛在路上，任生活的灵车
反复辗压，任万千蚂蚁
反复，咀嚼，一再，回味
2013-7-22
这城市……
这城市从废墟中冉冉升起
拆掉祖国的传统祖先的骨头
这城市把工厂塞进农民工的胃
把工业废水注射进他们一再断流的血管
这城市从来不换艾滋病的针头
这城市让妇科医院与男科医院夜夜交媾
让每个人都随身携带避孕套卫生巾伟哥堕胎药
让每个人都身患盆腔炎宫颈炎子宫内膜炎
宫颈糜烂阳萎早泄前列腺炎尖锐湿疣不孕不育
这城市高唱红歌领悟红头文件流鲜红的血
这城市金钱杀戮道德权利活埋法律
这城市五脏俱全五脏皆烂
这城市城中村距市中心有十万八千里
这城市人民向人民公仆下跪
这城市夜夜笙歌纸醉金迷尊严与本善烂遍大街
高级会所窖藏政客茅台小姐
这城市李白饿死街头口水歌手功成名就
这城市虚岁是1980-2013
这城市实岁是1966-1976
2013-8-1
梦回故乡
在重复的时光中老去
每个早晨，我都在血流声中醒来
身躯正一寸寸腐化
像我长年的偏头痛
不声不响地漫过血管
在五脏六腑扎下农业与工业的根
不止一千次一万次
我在梦里找到返乡的路
并长跪不起，用皱纹的手来回抚摸
黑暗中我目睹城市的挖掘机
正朝着我童年的乡村挖去
朝睡梦中的父老乡亲下手
2013-8-10
异乡人
蝴蝶驮着旧日的噩梦
飞过古老的村庄
异乡人在城中村
以疲倦的眼神饮下落叶秋雨
在每个凄冷的夜晚
他总被红色的泪水开膛破肚
血和骨头在他体内揭竿而起
爆发一场酝酿已久的阴谋
疾病不过一梦一醒间
雨声潇潇的凌晨他开始失眠
咳嗽，胃痛，头晕，焦虑
嘴里吐出樱桃与芭蕉
血丝的痰，故乡的水
温柔夜色中他明白
天微亮时，他又将伸长脖颈
去承受这生活的重轭
2013-8-13
狂人日记两首
他们要将我大卸八块
陌生人啊请听我说
他们要将我大卸八块
他们正磨刀霍霍
陌生人啊你们停一停且听我说
他们要将我大卸八块
他们就要来了
他们要将我大卸八块
2013-8-17
你们怎么笑得那么开心
我还没死呢
你们怎么笑得那么开心
我遗嘱还没写遗产还没分
你们有什么可开心的
我血管还没破裂心脏还没腐烂
你们怎么笑得那么开心
我还能喝点米汤呼吸也还没断
你们有什么可开心的
我还活着
你们怎么笑得出来
2013-8-17
红·酒
在血中提酒喝，畅谈来世
扪心自问你活过没有
风穿过喉咙而你不咳嗽
提着长衫，你像古代的诗人
醉卧茅屋的王子，你吟风弄月
竹林深处以失眠的眼阅读经卷
钟情死海上的仰泳，与现实保持距离
把太阳吞进荒无人烟的胃里
你饮酒悲歌，引来汗血宝马
血管里的红是你一生的荣耀
在山上你骑着皇帝
在山下你绊倒李白
2013-8-27
北游记
一出生我就长在南方的雨水中
我从不撑伞喝雨水喝酒水喝泪水喝血水
喝下李煜我又不满足
还要去北方喝沙尘暴和汉子
不止一次我在梦里撞上胡同
发现天安门没关，《毛泽东选集》没上锁
我对师傅说这是空城计，师傅说阿弥陀佛
思想和文化都要改革，上帝要发笑
群众要听从紧箍咒和红袖章
京广高铁从我眼中驶出
我不坐高铁我要走路
走出广东我把脚印种满全国又开满首都
和毛主席携手登长城
他叫我立志我叫他润之
2013-8-27
生活或者凌迟
手臂在刀尖上滑过
飞起来，长出一对沁凉的翅膀
你睁开眼，直视施暴的太阳
让阳光淌着刀锋
一点点嵌入你破绽的皮肉
倏地渗出晶莹的红
浸泡着现实，暴力的句法
你接近完成一次蜕变
还要向世界打开身体
刀尖对准溃烂的伤口
一击即中直没刀柄
于是你把手伸进腹中
掏出完整的心脏，龟裂的天空
然后跪下去，嘴角扬起
自我凌迟后心甘情愿的笑
眼睁睁地，看着生活离你而去
2013-9-16
我谈到血
我谈到血，也是出于无奈
我也想谈谈风花雪月
谈谈前朝的历史，酒中的诗词
可现实让我只能谈到血
血源自火柴盒般的出租屋
这里狭窄，逼仄，终年不见天日
挤压着打工仔打工妹
失足妇女异地丈夫
卖麻辣烫的四川小伙
摆地摊的河南老人
以及白天为生活而奔波
黑夜里睁着眼睛写诗的我
我向你们谈到这些人，谈到我们
一只只在生活的泥沼中挣扎的蚂蚁
一滴滴在打工路上走动的血
被城管追赶或者机台绞灭的血
沿途撒下失眠，疾病，下岗，自杀
一个个爆炸的词汇
在珠三角，在祖国的腹部
被介错刀一样的订单解剖着
我向你们谈到这些
纵然声音喑哑，舌头断裂
也要撕开这时代的沉默
我谈到血，天空破碎
我谈到血，满嘴鲜红
2013-9-17
洗澡
我先是用剃须刀
在左手腕上，划开一道口子
趁着血管里的红开始涌出
我赶紧用水桶接住
等血放满一桶
取下毛巾，我开始洗澡了
我使劲地搓
把汗臭搓掉，把污垢搓掉
嫌不干净，我再搓
把皮肉脂肪一层层搓掉
把肝、胃、肾、肺一一搓掉
这情景确实令人振奋
我一咬牙
索性将握着毛巾的十根白骨嚼为齑粉
最后徒留那条毛巾
像裹尸布一样
将地板上的我，轻轻覆盖
2013-9-18
诗人之死
卧轨
上吊
服毒
割腕
跳楼
无论以哪种方式
走向死亡
作为一名合格的诗人
你都将死于
自杀
2013-9-21
请给我一巴掌
请给我一巴掌
作为儿子我无能
我考不上公务员做不到光宗耀祖
我愧对父母
请给我一巴掌
请给我一巴掌
作为父亲我怕痛
我不敢卖肾给我儿子买iPhone5S
我愧对儿子
请给我一巴掌
请给我一巴掌
作为丈夫我没钱
我买不起车买不起房
让我老婆跟着我受罪
我愧对老婆
请给我一巴掌
请给我一巴掌
作为诗人我怕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