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水线上的雕塑
沿着流水线,笔直而下
我看到了自己的青春
汩汩流动,如血般地
主板,弹片,铁盒……一一晃过
手头的活没人会帮我干
幸亏所在的工站赐我以
双手如同机器
不知疲倦地,抢,抢,抢
直到手上盛开着繁华的
茧,渗血的伤
我都不曾发现
自己早站成了
一座古老的雕塑
2011-6-12
梦想
夜,好像深了
他用脚试了试
这深,没膝而过
而睡眠
却极浅极浅
他,一个远道而来的异乡人
在六月的光阴里漂泊
风吹,吹落他几根未白的白发
那些夕阳沉睡的傍晚
他满载着乡愁
徘徊于生活的十字路口
这疼痛,重于故乡连绵万里的青山
弓着腰,他遍地寻找
妈妈说的梦想
2011-6-12
他们说
这机械的厂区盛满了多少工人的汗血
游走其中,我时常听到他们笨重的交谈
他们说,三年了,我没回过一次家
他们说,我老家在河南,四川,海南,广西……
他们说,等钱攒够了,我就和女友回家生娃
他们说,按年头算,我儿子今年也该有九岁了
……
我像一个窃听者,在角落里记下他们说的
字字鲜红,然后洇开,凋谢
手上的纸和笔,叭嗒落地
他们说……
2011-6-12
打工生活
沉沦于打工生活
我眉间长出一道孤苦
任机台日夜打磨
咣当声里
十万打工仔
十万打工妹
将自己最美好的青春
在流水线上,亲手埋葬
师傅说
这是高速机,那是泛用机
这是载具,那是治具
可我看到的
全是冰冷
线长说,都是出来打工的
没人逼你
我被这句话捆绑在
回忆的耻辱柱上
细数那些
再回不去的岁月
2011-6-12
疲倦
或许可以点燃孤灯一盏
以期照亮这群打工者一身的疲倦
孤光弧度,曲成他们的腰
这群九零年降生的打工者
假设车间有机器十万台
则他们有四十万的手或脚,二十万的头颅
不问内心无奈几斤几两
瓦蓝的天空也会变得灰暗
穿着工衣,他们的疲倦暴露无遗
白班不见太阳,晚班不见月亮
厂区昏暗的灯光,将他们的身影
拉得好长好长
这满满溢出的疲倦
淌了一地
2011-6
行走
我似乎行走在贫瘠的土地,不忍用力
这流水的城市,疼痛荒野一样敞开
沥青路面夹紧年轮,破碎成长
五湖四海的人啊,你们背着
千斤重的车票
多少年来,已弯了腰
我属于你们,只偶尔走丢
手倚一根骨头
雷雨兴许会下
颤栗,那些青春遗失在寻工的路上
哭泣的身份证
落下病根,奔波途中被历史忘却
我们的生活陈旧斑驳
似一根电线杆上的牛皮癣广告
2011-6
担忧
我在担忧什么,一张暂住证还是一个
明天早晨的馒头
在十平米的出租屋里
我被昏暗的灯光呛到咳嗽不止
用笔描绘打工的形状,最后呈于纸上的
却是一个弓着腰的背影
倾听夜晚的雨声,我似乎头戴斗笠
伫立于阳台
如此,我就成了一位
倚阑远眺的宋朝词人
2011-6-28
打盹
不经意地,我打了个盹
好像很多年就这样过去了
蓝色的月亮被乌云驮着
奔波劳累,踽踽独行
二十岁探了探头,就瞥见了七十岁的自己
啊,多么纯白,多少白发
让枯旧的时光给躯体披上灵魂
请上帝怜悯,贯穿了一个世纪的命运
在我的一盹之间,似水流逝
2011-6-28
孩子
被风刮伤,一个孩子心里的疼痛无处安放
他在雨中流泪,那场玩具的战争早已走远
从农村流落到城市,孩子无助的眼神
看清的,看不清了
这些伤,那些痛
一辆轿车过去了,几张人民币扬起了
一个贵妇昂着头,一团纸巾丢下了
他在打工路上无所适从,裹紧单薄衣裳
一路跌跌撞撞
有时站立不稳,就被生活摔了一跤
阳光显得有些贫穷,照不亮孩子一颗胆怯的心
踮起脚尖,面包离他有一尺三丈远
2011-6-29
一家人
昏黄的灯光披在我身上
恍惚间,似又回到了故乡
那些夕阳沉醉的傍晚
如李清照所写:落日熔金
我和两个哥哥搬出桌椅
母亲端上热腾腾的饭菜
父亲那时还倚在门框上抽着劣质香烟
悠哉游哉
“开饭啦”,母亲有力的歌唱
几只公鸡昂首走过门口
叼啄桌下的米粒
也是一恍间,这么多年
就在几个傍晚中过去了
公鸡被我们宰了
那张饭桌,听父亲后来说
是太破旧了,劈成几块烧水了
母亲的腰弯了,父亲的双鬓白了
大哥在一家小电脑公司做起了维修
二哥开上了货车
最后一个是我,那些傍晚不足一米高的我
如今长成了一米七五的个子
趴在桌上写着,不到一尺长的诗
2011-7-12
安慰
穿过冗长的隧道,黑暗在心里滋长
思绪追随那被溅起的泪水
他的身影掠过十里荒草
多少朝代在他身旁如风走丢
历史赠他一份内心的安慰
他向每个陌生人借阅,他们低于生活的一生
被人类遗忘的蓝色月亮,时而升起
星星陨落,坠毁心间
日子周边的荔枝林萋萋成长
他捡起一本线装古籍,卧在稻田中央
恣意地翻阅
2011-7-12
母亲
怎么也想不起,你是如何矮下去的
矮得够不着我的肩膀
你说你挑起的是一担丰收的稻谷
可我看到的明明是一家人的生活
你说你扫的是地
可我看到的明明是逝去的日子
多少年过去了
有一天我看到你变小了
小到够不着我的肩膀
我站在原地,呆了
你似乎发现了什么,转过头对我说
“儿啊,你长高了”
母亲呵,儿是长高了
可你被生活压弯了腰
矮了下去
那弧度若是以岁月丈量
正是我成长的高度
2011-7-12
盛夏的乡愁
匍匐于阳台的
盛夏早晨的阳光
显然 跟我此刻的苏醒一样
还未 茁壮成长
伸了伸懒腰
关掉吹了一夜的风扇
拿起笔 我在纸上落下几行
试图描绘晨曦的形状
以及 梦的尽头 那座名为乡愁的山
许久 我将整个日记本写满
终于看到了久违的故乡
那是多少岁月的珍藏
我邀请整个夏天的阳光
一起把过去品尝
把故乡的美景 逐一欣赏
浑然忘了 晾晒在一旁
那件衣架上的 孤单
2011-7-22
窖藏在车间的诗词
躲在厂区一隅的车间
装载着数万机台,以及无数打工者的梦
我能感受到它的体温
那是燥热兑上冰凉,被生产指标调匀的彷徨
在命运的指引下,我一步步接近车间
你从来没有见过如此小心翼翼的人
上下如走钢丝,左右如履薄冰
轰鸣声萦绕在车间的上空
偶尔抬头,可以看到青春飞过
多少日子以后,我看到地上层层积雪
机台在我眼里银装素裹
流水线停止了流动
冰,结了厚厚的三尺
朋友啊,那正是我打工生活里
窖藏多年的诗词
2011-7-23
乡村
沿着河岸,草色漆上一层月光
爬坡的归鸟掠过山间桉树
他手携芳草踽踽独行
旧日的星辰照亮一颗纯粹的心
返回乡间,迂回于逝去的历史
铁轨葆有的坚硬横贯群峰
视线过去一点是稻田
水流在这里分叉,灌溉一村人的生活
多么嘹亮,旧日的孩童笑声朗朗
根植于土地的祖辈
站立在田埂把锄头交接
频频回首中他侧耳谛听
来自民国年间的乡村牛哞
狭窄而广袤的村落,在雨中呼喊
水泥路在雾中扎根,生长
岁月凋落时日,往夕贫苦
他伫立在辽阔的夜色下
把乡村的一切默默诵读
2011-8-14
奔波
林木间撒落一地闲散的翠绿
沿着东环二路,我的血液不分昼夜地流淌
匆忙的路人与一个异乡人在此频频擦肩
数一数,半年来我为加班而踩下的脚步
街的转角处,我为你们留下一个黑色的背影
那是覆盖我单薄躯体的工衣
或者你也可以将它诠释为孤独
人行天桥好高,好高
它跨过人类的头颅,弓腰
似弯弯的月把异乡人的睡眠点亮
远处传来流浪歌手埋藏于心底的曲调
我听到的奔波有一万分贝
2011-8-15
外面的世界
让祈祷在内心攀爬,攀爬
让一种贴着皮肤表面的秩序
摇曳过我体内渗出的汗珠
守着隐忍的日子,眺望彼岸
我目睹一辆辆货车运走产品
里面装着一海洋的辛苦
继续,还要继续,继续下去
矛盾并坚持着,身躯低于生活
物料,托盘,零件,在流水线上奔跑
我目送它们一路走远
远了,更远了
离开车间,它们将走向外面的世界
2011-8-16
秋天之下
秋天之下,水色微红
草木面朝苍穹,白云涌动
江河之上,征帆去棹竞逐
一代人的悲喜,饥饿或者苍凉
秋天之下,潇潇雨歇
牧羊人收割无垠的枯黄
我踏破一口前世的池塘
太阳覆于尘土,光线禁止悲伤
秋天之下,山转山峰
谷物侧身躺下,父亲擦了擦汗水
烟囱它要歌唱,母亲风中飞扬的头巾
我在田间地头听到动人的回响
秋天之下,我伫立其中
明月之下有酒
与影子携手
我要唱一支三人的歌
2011-8-17
车间,我的青春在此搁浅
白炽灯为谁点亮
流水线旁,万千打工者一字排开
快,再快
站立其中,我听到线长急切的催促
怪不得谁,既已来到车间
只能选择服从
流动,流动
物料与我的血液一同流动
左手用于白班,右手用于晚班
老茧夜以继日地成长
啊,车间,我的青春在此搁浅
我眼睁睁看着它在你怀里
被日夜打磨,冲压,抛光,成型
最终获得一点饥饿的,所谓薪水
我听到的打工生活略显疲惫
流经血管,它终于抵达笔端
扎根于纸上
这文字,只有打工者的内心可以阅读
2011-8-18
月亮从厂区升起
月亮从厂区升起
撑开了夜幕的伞
你从车间出来,我从安检门进去
白晚班在此交接
机台的光芒略逊于青春的枯萎
螺丝补上了它内脏的残缺
仓库储满夜的粮食
留待夜班的我们
以站立劳作的形式把它消灭
多少日子以来
我对生活葆有的,那份虔诚的爱
在机台与机台之间,渐次磨损
丧失的睡眠点不亮一盏灯
生命里的一场大风呼呼刮过
厂区上空的星星摇摇欲坠
我的梦沉寂在凌晨三点的出货码头
天光尽头
月亮从厂区升起
2011-8-19
我就那样站着入睡
眼前的纸张微微发黄
我用钢笔在上面凿下深浅不一的黑
里面盛满打工的词汇
车间,流水线,机台,上岗证,加班,薪水……
我被它们治得服服帖帖
我不会呐喊,不会反抗
不会控诉,不会埋怨
只默默地承受着疲惫
驻足时光之初
我只盼望每月十号那张灰色的薪资单
赐我以迟到的安慰
为此我必须磨去棱角,磨去语言
拒绝旷工,拒绝病假,拒绝事假
拒绝迟到,拒绝早退
流水线旁我站立如铁,双手如飞
多少白天,多少黑夜
我就那样,站着入睡
2011-8-20
开往南方的火车
置身于城市与农村之间
我体内的血,混同时光的傀儡
山间哀怨的鹧鸪成群飞过
石头,荒野,它们持有历史的沉默
火车与铁轨保持黑色的距离
从北方的冰窟开往南方的工厂
咣当声里,我听见体内的骨头
铁锈一样生长
在山的那边,我看见理想挂满
秋天的枝桠,它在风中摇摆
似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
秋风中,一个外乡人的咳嗽纷纷扬扬
启明星因此点亮
疼痛的光在珠江三角洲弥漫
广州,深圳,东莞,佛山……
2011-8-21
黄昏偶感
傍晚时分
窗外传来滴滴嗒嗒的雨声
我睡眼惺忪走到阳台
呵,原来是下了一场淅淅沥沥的青春
头上是被子一样折叠的云层
太阳躲在后头,偷窥八月的深圳
我呢,就在阳光下翻阅这半年来的日记
从农村到城市
铁轨在大地划下一道征程
年已过半,日子向未来伸展
啊,时光,你竟比猫轻盈,比酒深沉
黄昏已尽,黑暗里我并不孤独
路的转角,有诗歌为我掌灯
2011-8-22
足迹
一片黑色罩下来,他躲闪不及
周遭是灰尘的海洋,啸声苍茫
他在山河间寻找,往日的悲悯
城外楼头挂满人世的悲欢
一条冰冻的河流穿山越岭
执着的命运,他拿什么交换
残阳般西沉的热爱
多么浩大的忏悔
森林尽处蜗居着一个年轻人颤抖的心
秋天躲开一半身躯
它以佝偻的姿态阅读时代的愤怒
黑暗里谁把苍老尽情放逐
草原上打马而过的
星辰让炽红的铁烙过
留下一个斑驳的生活图腾
缄默吧!世人
怀揣信仰的土地被流过的血掩埋
他烙下一串足迹
代表人类曾在此走过
2011-8-23
凌晨的眺望
每天阳光都会穿过防盗网
来到我每月350租来的单间
我对这位熟悉的客人露出梦里的微笑
被褥还残留着夜的体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