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新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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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序 “一颗螺丝掉在地上”(2)

郑小琼的诗集《女工记》用诗歌为一个个女工立传。和“农民工”一样,“女工”也是集合名词,该名词之下的每一个个体经常性地处于匿名状态,其生命印迹常常被蔑视、被忽略、被抹杀。郑小琼的写作目的很明确,就是要“把这个‘们”换作她,一个有姓名的个体”,深入呈现“‘们’背后的个体命运和她们的个人经历……让她们返回个体独立的世界中”(《〈女工记〉后记》)。这是很可贵的努力。而许立志反其道而行之,用一种极简主义笔法将“进城务工者”处理成一个几乎剥去所有个体特征的抽象存在,却也因此涵盖了一切农民工。这首诗可分为对比强烈的上下两阕。上阕用写实的笔法,勾勒出一个满怀希望进城打工的寻常画面;下阕则以震惊手法描绘了一个极其荒诞的结局。然而非荒诞到死,不足以写出那种刻骨的悲愤与绝望,以及无限苍凉的宿命之感。两阕合而观之,就是任何一个进城务工者的人生剪影,就是一部城市迫使进城务工者从希望走向死灭的传奇,就是一座无名打工者的纪念碑,就是亿万农民工被注定的悲剧命运。而结尾表达了对此的困惑与忧思:城市、进城务工者、历史,该何去何从?

许立志的《一颗花生的死亡报告》完全抄袭了某一花生酱的产品说明书。我曾断言,现代艺术与现代文学有很多可以共享的观念和手法,但毕竟是两码事,譬如现成品艺术在文学中就不成立。而这首诗令我稍稍改变了看法。花生酱的生产说明书即花生的死亡报告,当我们以这样一种可怕的视角阅读这份说明书时,它就具有了令人战栗的陌生化效果:花生酱之生产即花生之死亡,生产者即谋杀者,厂址即死亡地点,而结尾处的生产日期无疑便是死亡日期。还有什么词语能比“生产”更奇险、更真实、更恐怖地写出“死亡”?而且这首诗绝不仅仅写花生,更是以比兴手法借物抒情,用一颗被压榨成花生酱的花生来“说明”工人被压榨至死的命运,在这个意义上“花生”也流露出花样年华之感,呼应着许立志那些“低于机台的青春早早夭亡”的诗作。诗人只加了个标题,一份毫无个性、情感与文学性可言的产品说明书就变成了一首后现代主义的好诗,传递出强烈的批判意识与抒情意味。

《一个人的手机史》同样是一首从字面上看毫无抒情色彩的深度抒情之作:

索尼爱立信K510c(2009.1.29-2011.2.1)

诺基亚5230(2011.2.1-2012.3.10)

中兴U880(2012.3.11-2013.6.11)

小米2s(2013.6.11-)

2013年6月11日,许立志买了一部小米手机,他似乎有点兴奋,当天就写了这首诗。手机已然成为当代生活的必需品,这些年来,在电子产品快速的更新换代中,我们像许立志一样,大都陆续用过好几部手机,但恐怕没有谁还记得自己使用这些手机的起止日期。而许立志为什么记得清清楚楚?连诺基亚换成中兴有一天间隔都没忘记。这是因为,购买手机对他来说属于重大消费,这样的购物之日不会被轻易忘掉;更重要的是,作为一个孤僻而忙碌的青年民工,许立志的情感生活、娱乐和学习生活基本是在手机上展开的,手机就是他的私人生活的现场,就是他的精神生活的载体,使他暂时游离于枯燥冷酷的工厂世界之外。他所在的代工厂生产苹果手机,可在马克思看来,那对于他只是异己的存在物,何况他买不起,“人家出门买苹果四代/我出门买四袋苹果”(《自嘲歌》);他只对他拥有过的这四部手机满怀情意,牢牢记得和它们每一个的初识与终别的日子。而这首诗不仅写手机,同样也是以物喻人。不难发现诗中起止日期用了通常生卒年的写法,这让我们进一步意识到,手机品牌及型号很像是工人名字及其工号,例如作者本人可依样写成:许立志G4204934(1990.7.28-2014.9.30)。在这个意义上,这首诗又是一份“死亡报告”,以最简洁的方式记录下一个个工人的生死,省略一切修辞。

这三首诗均属于近年来评论界比较关注的所谓“打工诗歌”,然而写法颇为与众不同。它们都有独特的形式感,又并非纯形式主义的装饰设计,而是服务于甚至必要于内容表达的需要,建构深层诗意。学院派读者可以从中读出荒诞、震惊、魔幻现实、极简主义、现成品艺术、后现代主义……不过许立志不会去考虑这些,他从来不是在一间高雅的、由各种理论与流派构筑的文学实验室里进行创作;他的诗,萌生于被现实逼出的灵感。

我一直不大赞同“打工诗歌”(或“打工文学”)的提法。“打工者”可以涵盖诸多职业和阶层,非专指农民工,于是一个原本聚焦作者个体身份的概念,反而混淆了不同层次的打工者之间那些有可能是鸿沟般的社会界限。而且一个自觉的诗人也不会画地为牢,只写某种题材的诗。譬如许立志就有许多作品无法归入“打工诗歌”的范畴,其中也不乏佳作;这些作品表明他就是一个真正的诗人,与职业身份无关,通过它们,甚至可以更好地去认识他的写作才能、文学资源、风格意识与诗歌个性。

一写到打工生活,许立志就苦大仇深,给人的感觉他仅仅是个悲情愤怒的诗人。其实他很有幽默感,擅长运用某种内含锋芒的反讽语言。这种语言以戏仿来恶搞、捉弄模仿对象,大曝其丑,用诙谐玩闹、机智妙语对抗丑恶与庸俗。他有首《一位退休老干部的诗意生活》,写一位贪腐了几十年的老干部,退休后“过上了与世无争的诗意生活/在自家院子里,种上了/几棵松岛枫,几株武藤兰/……要是感到累了,他就躺在摇椅上/举头仰望苍井空,凝眸倦鸟西野翔”。诗中充满诗意的自然风物用了日本AV女优的名字。更多时候他会以乐境写哀,用一种“悲剧性闹剧”的方式来表现荒诞、惨败的人生。《狂人日记》:“我还能喝点米汤呼吸也还没断/你们有什么可开心的/我还活着/你们怎么笑得出来”;在《请给我一巴掌》中,诗人这样写道:

请给我一巴掌

作为父亲我怕痛

我不敢卖肾给我儿子买iPhone5S

我愧对儿子

请给我一巴掌

……

请给我一巴掌

作为诗人我怕死

我活到今天还没自杀也没打算自杀

我愧对媒体愧对大众

我愧对诗评家愧对诗歌史

请给我一巴掌

他的幽默就是抽向这社会的一巴掌。在许立志看来,活着是一场“悲剧性闹剧”,死后亦然,“自己的葬礼”屡屡被他拿来开涮,自嘲的同时幽死神一默:“在我的葬礼上/他们哭得面红耳赤青筋暴露/就像我年轻时在KTV/唱死了都要爱”(《孝儿孝女》),“儿孙哭声嘹亮,送葬队伍无插队掉队之乱象”(《重生》)。确实搞笑,然而用他的话说,“你们怎么笑得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