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人犯毓琨带上堂来。”春大人整整衣帽。
几个兵把毓琨推了上来。
“毓琨,该你说说了。”春大人和颜悦色的说。
“让我说?还有什么可说的啊,就是这王八蛋害了大爷我,其余我什么都不知道。”毓琨脖子一梗。
“你真的不知道?”
“那还有假?不知道就是不知道呗……”
“好,你那西洋大喇叭唱盘机跟那东洋火油灯是哪来的呀?”春大人不紧不慢的问。
“这个……哪来的?跟宣武门晓市儿上买的呀……”
“拿什么买的?”
“我说您可真够逗的,不拿钱买能拿石头子儿去买么?那人家也得卖呀!……对了,您这儿有水么?我来口儿,渴了。”
“你废他妈什么话啊?找抽哪?”额尔泰用脚尖点了他后腰一下。
“给他。”春大人对多隆阿使了个眼色说。
咕咚咕咚干了一气儿水后,毓琨用手背一抹嘴。
“要酽酽儿的来点儿茶就好了,好几天没喝了。”他自言自语着。
“茶?呸!还他妈带你去逛趟八大胡同儿呢。”额尔泰斜了他一眼。
“不渴了吧?”春大人缓缓说。
“还行吧。”毓琨一翻眼。
“怎么着,咱爷儿俩聊聊?”春大人往后一靠,笑盈盈的说,可熟悉他的人能看出,在他的笑容后面隐藏的杀机。
毓琨是个机灵鬼,他哆嗦了一下,避开了春大人的眼神。
“怎着?”春大人一欠身,把身后的佩刀解下来搁到案上。
“小的……小的……”毓琨额头开始沁出冷汗。
“甭怕我啊,我还没杀满二百人哪……”春大人抽出绿鲨鱼皮鞘里的七宝倭刀,只听得“唰啷”一声,寒光四射。
“别介!别介!您犯不上跟我这不争气的宗室子弟生闲气,我就是一对儿蜜蜡镯子的事儿,一对儿蜜蜡镯子……别的屁嘛儿没有,您要是再查出我沾了别的,跟您说了瞎话,让他妈天雷劈死我!!”毓琨连滚带爬的用磕膝盖挪到公案前,捶着胸口说。
“是啊,你就知道这大冬季天儿的没雷可打嘛。”额尔泰讥讽的跟了一句。
“多隆阿,把你记的让他瞧瞧,对了画押。”
“喳。”多隆阿快步走过来。
“嗨,小子,瞧瞧,这是不是你刚才说的——私拿松禄贼脏蜜蜡镯子一对儿,携至京城宣武门晓市,换得西洋大喇叭戏匣子一座,对不对?”多隆阿一本正经的问毓琨。
“我说这位兄弟,您可是没准儿还没我大呢,怎么张口就小子小子的叫啊?这……有点儿不大忒……合适吧?”
毓琨抬头,大金鱼泡眼一眨一眨的。
“甭瞎扯那没用的!快点儿说!这上头记的对不对?”多隆阿用手指弹着记录纸说,一只大仙鹤腿还急燥的点着地。
春大人忍住笑,冲额尔泰做了个鬼脸。
“要说……嘛,倒是差不离儿……”毓琨用手摸着下巴,玩儿假深沉。
“嗨!什么他妈叫差不离儿啊?是就是,不是就不是,”额尔泰搡了毓琨一下:“也算是个大老爷们儿……哼!”。
“行行行!没错儿,——这行了吧?”毓琨歪头看着额尔泰。
“瞧我干嘛呀,没错儿就赶紧给人画押!”额尔泰说。
“拿着,画吧。”多隆阿递给他毛笔。
毓琨刚要接过笔,俩眼咕碌一转,手又缩了回去。
“嘿,不对吧?我说,我怎么觉乎着有点儿不对头哇?——咱好歹也是个宗室子弟吧?这宗室子弟要是有点什么五的,那可得是宗人府出面儿吧,可您这儿是火器营啊,恐怕……管不了呣宗室子弟的事吧?”毓琨好像悟出了什么,脸上现出一种绝处逢生的表情。
“没错儿,你说的不假,可我告诉你,你们几个宗室旗人的败类,趁我大清国内忧外患,旗民缺吃少饷之际,组成好大脸妖道,恐吓夜行良民,劫掠财物,甚至连自家人都要加害,真是天良丧尽!养活孩子都他妈没**儿!
我外火器营是潢潢天朝的劲旅,完全有权缉拿那些个荼毒一方、为害乡里的匪人贼子,这是其一,其二,前几年我皇西狩,有人趁机哄抢我营官廨,这些人里就有你们宗室子弟,结果怎样?照样身首异处,几颗挺大的脑袋就挂在这个大门外的闸板那儿,招得绿豆蝇嗡嗡的飞。
我明跟你说,这件事儿就是上头全权交我办的,今天我告诉你,你的事儿虽则没他们的大,可今个你要不老实坦白你跟松禄之间的事儿,这乱世之中的事儿就不那么好说了,说不定你小子稀里胡涂的就让人把脑袋给摘下来让人蘸了人血馒头了,你说,冤不冤哪?”春大人没动怒,平静的说。
“明……白,明……”毓琨的脸上渗出几道明显的汗迹,浑身也打起战来。
忽然,毓琨爬着大叫起来:“大人!我说!我他妈把松禄丫挺的那点子臭事儿全给抖落出来!您可得留我一条命啊,我是上有老下有小……”
“多隆阿,记。”春大人一指毓琨。
“我跟您说吧,这好大脸,主谋是海淀礼王园的管家阿哈达,松禄这丫挺的也是头儿,还有老营房的佟六儿、树村护军镶白旗的海三儿、鹰房儿的何二彪子、骚子营儿的夜猫子赵小宝儿……就是他们丫挺的几个弄的,一人带两个汉人二溜子,抢了东西由咱满人收着,一月一分脏……因小的家里地点偏僻,故他们选小的家做为窝脏地点……可小的实实在在没跟他们一块儿做过坏事啊!”毓琨捶胸顿足,一付可怜兮兮的样子。
“我问你,你知不知道,他们是如何吓人的?”
“这个小的确实不知,因小的从未跟他们去过……”
“你再想想,这松禄等人还有什么可疑之处没有?”
“这……哦对了,松禄这小丫挺儿的每隔七八天就要来小的家里送货点货,临走的时候都要让小的上峂峪白土山*儿那儿买几斤大****带走,不知兔崽子干什么用……”
*峂峪白土山:在香山,又称万花山,产白土,可制堊墙之大****,山有万花娘娘庙,其下为优伶梅兰芳墓地,西为明广应寺废址,再西为木兰陀玉皇阁废寺,寺东有罗大天水洞,其水甘冽清泠,古文士常至此汲泉煮茗会友,****年余游此见一山亭上有题咏:沾衣欲湿杏花雨吹面不寒杨柳风字甚娟秀,不知何人所题,度能携笔墨至此者,当骚客雅士也。
“买几斤大****带走?”春大人沉吟起来。
“嗯。”
“那……你知不知道松禄这一伙儿人,他们是如何作案的呢?据某些受害者说,他们见到的是一种像大蚧拉哈子似的,俩眼挺大?”
“回大人,小的确实没见过他们是怎么吓人的……”毓琨低下头。
“真的?”春大人问毓琨。
“我如若有一句瞎话,您要杀要剮,随您的便!”
“好,签字画押。”
“喳……”
“那……小的能回家了吧?”毓琨胆怯的问。
“毓琨,我告诉你,恁营的父母官已经替你求情了,原因是你媳妇儿帮我们拿了松禄,这是一,其二,你媳妇儿主动退脏,这也算立了功,现在我让人把你送回健锐营,你这算是取保候审,并未完事儿,这要等到所有事情彻底查清后才能真正算完,你听明白了吗?”春大人一字一字的说。
“明……白了……”毓琨小声说,可以看见,他的两个眼框有些发红。
“额尔泰,安排人把毓琨连夜送回健锐营,交还阿尔素纳大人,对了,记着:千万别从玉泉山儿那边拉走,走门头村这边,听见没有?要是再给我找麻烦我可不客气啊。”
“明白了!”
“春大将军!小的在这谢您宽宥之恩了……”毓琨伏地叩头不止。
“行了,起来吧,毓琨,我见你也不是愚笨之辈,再说又是宗室子弟,我听说庆王爷是你舅舅,你瞧瞧,你从这种府第出来的孩子又何必与那些鸡鸣狗盗之流相聚为伍呢?我还听说你的一口京戏唱得不赖,对饮食也颇有研究,劝你从此还是找个好营生挣口嚼谷,虽则咱满人自太祖起就不许经商,可眼下当朝一二品大员到三四品当官差的,大的是趁几处当铺银楼,小的也是弄个饭庄开个南北杂货屋子五的,变着方儿的赚钱,他得活着呀你说是不是?今儿个我可以告诉你:恁营的阿大人是本官的至亲好友,如有什么事儿,只要提我,就没什么过不去的事儿,就跟你说这么些了吧,行,你己个儿悟去吧啊。”春大人摆了摆手。
“小的明白了……对了,适才兄弟有冒犯各位的地方还请各位长官见谅!”他双手抱拳环转一周。
“对了,刚才在下若有些语言冒犯了这位笔帖式大人,还请您海涵!海涵!”他对多隆阿连连点头。
“行了,不想走了是不是?要真是不想走,咱今个晚不晌还是那间小西屋?大窝头凉白薯?”多隆阿挪揄着他。
“嘿!那吃着才顺当哪,再加上小凉屋儿西北风一嗖,那叫一个凉快……”额尔泰讥讽的笑着。
“别别别!想走!想走!我跟各位说心里话:贵营这凉白薯我是真吃够了,这辈子兄弟我要是再吃一口凉白薯,我是恁大家伙儿的孙子!对了,还一事儿……我想借贵地井台儿擦把脸再上路,行不行您?这几天确实够可以的……”毓琨可怜巴巴的说。
“额尔泰,你带他上锡善那儿弄点儿热水擦把脸,几天没见媳妇了嘛,其心可悯……再上马家饭铺弄几个羊肉包子让他道儿上吃。”
“哎哟!那敢情好啦!热羊肉包子,一咬一吱油儿,真香啊……多谢将军!多谢将军……!”毓琨吸着口水感激的说着。
……
经过多半天的堂审,春大人十分困乏,接连打了几个大哈欠,他伸了个懒腰,揉了揉眼睛,闭目在椅子上养了会儿神。
其实,他心里并没有休息,仍在紧张的反复筹划着。
此外,预感告诉他:似乎会有一些什么麻烦事要发生……这是他多年游弋官场的经验,有很高的准确率,而这个麻烦百分之九十是对着德寿而来的,因此此案一定要抓紧审理,以求主动。
看来,争取时间乃是当务之急。
春大人另外思索的是松禄等人如何用“好大脸”劫掠财物的细节,他们在夜间为何会呈现出一种丑陋无比的大蟾蜍外形,这问题着实令他百思不得其解。
“嗨你说,这几个王八蛋是怎弄出一付大疥拉哈子的样呢?还有,据亲眼看见的人,比如白大奶奶,都说那好大脸那俩眼睛比他妈饭碗还大,你琢磨出这究竟是怎么一回子事么?”春大人闭着眼问额尔泰。
“回大人……这个么……小的也还真没弄明白……”额尔泰尴尬的笑着。
“多隆阿,你说说,这帮丫挺的是怎么弄的。”
“回大人,这个嘛,小的也跟下面琢磨过,我觉乎着这帮兔崽子是不是跟脖子上套一个什么玩意儿,好比是一个纸糊的大疥拉哈子*什么的,跟上头画俩大眼?我这也是瞎说啊,您别见笑。”多隆阿恭敬的说。
*疥拉哈子:满语癞蛤蟆
“什么什么?再说一遍——”春大人睁大眼睛坐起来。
“小的是说,这帮丫挺的没准儿是拿纸糊一个大疥拉哈子,跟上头画俩大眼?”
“画俩大眼——对!有了,我说呢,这松禄王八蛋干嘛每回都要从香山买大****呢,原来是……快!多隆阿,连白大奶奶请来,越快越好。”
“喳!”多隆阿扭头就走。
……
多隆阿一路小跑,来到巴克敦家。
“哟,笔帖式大人哪,呣全家人给你请安了!”白大奶奶正跟几个孙子孙女在大炕上磕瓜子,见多隆阿进来,急忙下炕。
“你瞧您——您别这么客气行不行?我这辈儿小,应该给您请安才对哪,哎,我大哥哪?”多隆阿抓了把瓜子。
“嗨,不是那回那事还没好利落哪吗,这不,上海淀抓药去了,怎么?衙门上找他有事儿啊?”白大奶奶的脸色一下子变了。
“嗨,不是!我也就随便问问,是春大人找您说点儿事儿,您这当儿得空吗?”多隆阿磕着瓜子笑着说。
“行行……您可别怪我多嘴啊,哎,笔帖式大人……这春大人找我……有什么事儿呵?您能先告诉我一声吗?”白大奶奶小心翼翼的问。
“您甭瞎嘀咕,还能有什么事儿啊?春大人也就是问问您那好大脸的事儿,您哪,收拾收拾赶紧就过去吧。”多隆阿拍拍手上的瓜子皮。
“哎!得嘞……我这就过去!”白大奶奶脸上露出了轻松的笑容。
……
“给春大人请安了!”盛装的白大奶奶一进花厅,就先给春大人行满人大礼。
“哟!是咱白大奶奶呀,赶紧着,请白大奶奶落座,多隆阿,吩咐后边儿看茶……”春大人满面笑容。
“哟,春大人,您可别这么客气。”白大奶奶连忙摆手。
“老姐姐,您瞧见了没有,咱营子出的这些个破事儿,是一档子接一档子,我也没功夫上您府上瞧瞧您去,您不怪兄弟我吧?”春大人笑容可掬。
“春大人,瞧您说的,呣小巴子也好,我这穷老婆子也好,要是没您这样的照顾,还不早就成了乱葬岗子里的倒卧*了吗?我说的可都是实话,那虚头八脑的话咱也不会说。”白大奶奶的眼睛有些发红,她用衣襟蘸了蘸眼角。
*乱葬岗子里的倒卧:老北京土话,清末,北京人(包括满人和汉人)生活水平下降的很低,大街小巷经常有因冻馁而亡的死人,时称“倒卧”,这些尸体多被丢往郊外的无主坟场(乱葬岗子)。
“咳!您就甭说了,比起当年您家那位老营总巴岱来,我可是自愧不如啊,直到今天,火器营的老人们还都能说的出当年他为百姓做的那些个好事*来呢,您瞧,我今个请您过来。是有这么个事儿:您还能再说说那天晚上的事儿吗?”春大人说。
*当年他为百姓做的那些个好事:白大奶奶的老祖公公巴岱是乾隆年间火器营三大营总之一,在任期间为火器营手下官兵做了不少好事,据传,他头次带兵出征大小金川立功后,乾隆爷召见他,问他要什么赏赐,他说求万岁每五天赏外火器营官兵每人牛肉一斤,乾隆笑笑说,太少了,每五天赏牛肉三斤。
“怎么?人拿着啦?跟哪儿哪?您告诉我——我非得给他两锥子不可……”白大奶奶呼的站起来。
“您先别着急,这人他跑不了,您先说说那天晚上您瞧见的那俩东西什么样儿?”
“什么样儿……?反正当时黑灯瞎火的,也瞧不忒清楚,我瞧着也就跟一大疥蠹似的,围着我跟地下蹦,那俩眼就跟那大海碗恁大个儿,嘴里头呼呼的喊‘——好大脸……好大脸……’我跟您说春大人,要不是我小的时候练过点儿嘛儿,胆儿大,一般人还真得吓瘫了不可。”白大奶奶连比划带说。
“嗯……那您瞧清了没有这个东西,它那俩眼是什么色儿的?”春大人问。
“白色的!没错儿!两圈儿白!这我可瞧得真真儿的。”白大奶奶站起身来说。
“行了,就先跟您聊到这儿,您请先回去吧,好好跟家喽养着,没事儿带小孙子孙女儿上河沿儿蹓蹓弯儿,有什么难处只要我能帮忙的,您就言语,啊。哎对了,小巴子近起来的怎么样?见好儿吧?不差嘛儿该上班儿就上了吧,过些日子可就发饷了……”春大人小声补了一句。
“哎哎,得——嘞!难得您这么照顾我们,真是的……那我走了,您忙着,您忙着……”白大奶奶笑着退出了花厅。
“大人,您问出来什么来了嘛?”额尔泰从廊子走进花厅。
“嗯,有点儿谱儿了,把松禄小兔崽子给我弄上来!我看他还嘴硬!”春大人精神抖擞的说。
“喳!”额尔泰响声应道,快步跨出花厅:“……传人犯松禄——!”他大呼。
“威-——武——”壮勇们发出低沉而震摄的大喇嘛号的声浪,好像一群雄狮捕食前的怒吼,把花厅顶上的塔灰都震落了。
“人犯松禄——押到!”
松禄被几个兵勇簇拥而至。
他面色苍黄,瞪着充满血丝的眼睛。眼神惊恐而不安。
“跪下!”兵勇用力把他按在地上。
“松禄,你知罪吗?”春大人的一双眼有如旷野中鹰隼觅猎的双目,其威不可挡。
“回大人,小的不知犯了哪条儿罪。“松禄垂头小声说。
“嗯,——这么说你没罪了?”春大人在鼻翼上摩娑着那只翠绿的大搬指。
“……”松禄无言。
“多隆阿,把毓琨的招供给他瞧瞧。”春大人平静的说。
“瞧什么呀?甭瞧了,反正我什么也不知道。”松禄把脖子一扭。
“行呵,你小子挺汉子的呵,那行,你不是说你没罪吗?回家吧,来人!给他松绑,放他回家。”春大人一摆手。
“大人……这——”额尔泰满脸惊诧。
松禄也惊讶的抬起头。
“走啊——没罪就走吧,你没罪,我们多轻生呵。”春大人笑盈盈的说。
“那……我可就真——”松禄转了转眼球,要站起来。
“嗨!你他妈敢——”额尔泰拔刀。
“甭拦他——”春大人一指额尔泰。
“那……您也得给小的写个字条儿什么的吧?不然外头的……”松禄狡黠的说。
“行啊,多隆阿,笔墨——”春大人飞快的写了几个字“松禄无罪”。
“嗯——拿去。”春大人把字条掷到地上。
“得,松禄在这儿谢您了……它日必报!”松禄捡起字条,一做揖,扭身飞快的跑出了花厅。
“大人,您瞧——这不白费……”额尔泰摊开双手皱着眉说。
“没事儿,待会儿你们出去喽喽,有乐子瞧。”春大人抻了个懒腰。
……
额尔泰半信半疑的出了衙门大门一看,只见从西到东那几百名全副武装的兵丁仍在严阵以待,远处几个人叫叫嚷嚷的走过来,德寿走在前边。
“你们说放就放他?我还不答应呢!这回非得让小兔崽子吃点儿苦受点儿罪不可……瞧见没有——连他亲奶奶都他妈敢抢,这回我非送他宁古塔充军不可!”索塔拉颤颤巍巍的走过来,瘦骨嶙峋的手使劲揪着他的孙子松禄,旁边,他的老伴费莫氏搀着他另一只胳膊。
“咳!这又何必呢!人家春大人不是都说他没罪了么……”费莫氏央告着他。
“废他妈话!你就这么惯着他吧啊,你是不是想让咱老公母俩有一天上菜市口给他收尸去呵?啊?!”索塔拉咆哮着。
“虎子,你就跟你爷爷说句‘打从今以后,咱一定好好当差过日子,’成不成啊?”费莫氏走到松禄旁边抚摸着他的脸说。
“奶奶,您甭瞎掺和行不行?!是杀是剮是咱爷们儿己个儿的事儿,谁也甭他妈管……”松禄把奶奶一推,脖子一梗。
“嗳呦——你个忤逆不孝的东西呦……”老太太被推得小后倒去……
“嗨嗨嗨!你小子——”德寿赶紧一把扶住老太太。
“这可怎么好哟!我可怎么活哟——”费莫氏大嚎起来。
“嚎他妈什么嚎?!回营子去——!臭老娘儿们,跟他妈这儿穷搅和!!”索塔拉用手指着营里方向冲她喊。
……
“春大人,这松禄是您让放的啊?”索塔拉扯着松禄走进花厅。
“哟,索大人啊,赶紧,请索大人落座!我说您这还没歇利落呢,就……我这还琢磨着上府上看看您去呢。”春大人笑着说。
“春大人,虽说您今天对我够义气的,可我这人有什么说什么,不怕您不高兴,我今个儿可对您……有点儿不满。呣索家门儿这当儿虽说是一代不如一代,可太祖的那点儿血脉刚劲儿一点儿没丢,今天我孙子犯了事儿,该怎么着就怎么着,您可不能光照顾我的面子以权代法啊,”索塔拉捋着山羊胡子说。
“哎呀——这事儿吗……”春大人沉吟着,似乎有点儿为难的样子。
“松禄!你个小兔崽子,你快给春大人跪下!把事儿快说清楚喽,咱该怎么着就怎么着,不能给咱祖宗丢脸。”索塔拉用力把松禄按在地上。
“你轻着点儿,别把孩子……”费莫氏心疼的说。
“一边儿去!要不是你老惯着他,他也不至于干出这种缺德带冒烟儿的事儿来!”回过头说。
“春大人,您开审吧,我们老两口今个也开开眼,看看我孙子发明的这个好大脸坏大脸是怎么坑人害人的,这辈子也算没白活。”索塔拉掸掸身上,喘着气说。
“呣……虎子,你也看见了听见了,咱怎么办呢?”春大人倚在太师椅光滑的扶手上,小声说。
“……”松禄低头无语。
“说呀。”春大人头也不抬,摩娑着那只翠绿的大翡翠搬指。
“……春大人,我虽说是一个不识字儿的老婆子,可我觉乎着这事儿不是呣虎子做出来的,您还是找出真凶来吧。”费莫氏用哀求的眼神望着春大人。
“怎么这么说呢?”春大人仍埋头把玩着搬指。
“怎么这么说?我跟您说吧:那天晚不晌儿我瞧的真真儿的,把我吓过去的不是像咱一般这样儿的人形儿,是两个跟大疥蠹似的东西,那俩眼比大海碗都还大一圈儿呢,您想想,呣松禄长得再不济,跟一大疥蠹也不能一样不是……”费莫氏望了索塔拉一眼。
“哦,您是这么看的,那松禄和你奶奶说说吧,你跟那大疥蠹一样不一样啊?”春大人仍不抬头,平静的说着。
“……”松禄不讲话,但额头渗出冷汗。
“松禄,我还听说你的京戏脸谱儿勾*的不错,有这么回事没有?”春大人尽管音调异常平静,但两眼隐约露出鹰隼之光。
“……”听到此话,松禄猛的抖了一下。
*勾:画过去老北京人管画脸谱称勾脸儿,至今犹沿此称。
“小兔崽子哎!春大人问你话哪!”索塔拉跺了一脚地。
“……爷爷奶奶,求求你们了!你们先回去吧……”松禄突然冲索塔拉和费莫氏“咚咚”叩头。
“回去?呣们就得跟这儿听!听听你个小兔崽子是怎么对你亲奶奶的下手的!”索塔拉索塔拉咆哮着,用力搡了松禄一下。
“怎么着,还不能当着你爷爷奶奶的面儿说是不是?”春大人说。
“好汉做事好汉当,这不是爷爷您平时老跟我说的吗,今个我松禄一时胡涂,犯了事儿,是我一个人的事儿,您二老就甭跟里搅了。”松禄低着头说。
“嘿!你个小兔崽子,合着呣两位老的是跟这儿搅你的事儿哪?我他妈宰了——”索塔拉蹦起来抬腿踢他,可差点儿跌倒,德寿一步跳过去搀住他。
“这样吧,索大人,您也别太气了,气坏身子那不是白搭吗?要我说您公母俩二位先回去。说松禄确实是犯了法,可我认为事出有因,虽不能说是由于无粮无饷所迫,但也是因不想饿死而铤而走险,我载春今天拿他,实不是想置之于死地而后快,更不是高踞官位而报贵府私仇,乃是希冀就此停住这好大脸的危险做法,不想让汉旗民众再受荼毒,这恐怕您也必然赞许。另说了,在下今天还当着火器营掌印大臣,不能说有生杀大权,但也可决定我旗中诸事之尺度深浅,说白了吧,您的一句话和我的一句话上边儿听了是不一样的,这您信不信?”春大人俯身问索塔拉。
“那是当然的了,您的履历就跟那儿摆着呢,这谁也抹不了,干生气也没用。”索塔拉点头说,露出一丝勉强的笑意。
“嗯,好,那我问您,假如我今天调任走了,来接我任的人会不会还像这会儿咱们这么说着聊着办这件事啊?”春大人笑着。
“那……那可就说不准了……得,我明白您的意思了,今个我就高攀了,想当年我跟您阿玛是称过兄道过弟的,要说起来也不是外人儿,咱今儿个就论个爷们儿,往后多走动。这小王八蛋呢,就交你了,你救救他,让他做一好好当差,靠本事吃饭的人,别给他祖宗丢脸。走,咱回家。”索塔拉一拉费莫氏。
“我就跟这听着不成吗……?”费莫氏甩开他的手。
“听他妈什么听!回去!”索塔拉叱目喝道。
“春大人说的不是很明细了么,没事儿,您二位先回去吧。”德寿笑着说。
“虎子,你可得……听春大人的话啊,奶奶跟家等你回来,奶奶打豆儿酱*给你吃啊……”费莫氏凄楚的朝松禄说。
“行啦!!别婆婆妈妈的了。”索塔拉猛的一抻费莫氏。
“春大人,呣小虎子可交您了,他可还小哪……”费莫氏突然趴到地上冲春大人磕头。
……
*豆儿酱:以肉皮、胡萝葡丁、豆腐干丁、黄豆及调味香料熬制后冷凝的食品,满人每至冬季必做,现已成为老北京人的传统家常菜。
“爷爷……奶奶——您二位可多多保重呵……!”松禄大嚎起来,鼻涕眼泪横流。
“给松禄松绑,让他喝点水。”春大人端起茶来。
额尔泰走上前去,把捆在松禄身上的绳子解开,松禄活动了几下,沾着泪的脸上现出几分感激之色。
“松禄,我刚跟你爷爷说的话你也听清楚了吧?这事儿咱哪说哪了,下边儿只要你把最后一点儿情节说明白了,咱一切好说,怎么样?”春大人缓缓呷了一口茶。
“我明白您说的,可这……这……”但松禄现出一付难为情的样子。
“说呀?这又没别人。说了就算完了。”德寿说。
“不是小的不说,是真没法儿说……!”松禄面上飞红,头几乎快低到磕膝盖上。
“你不说明白喽,这案怎么结呀?”多隆阿站起来说。
“行了,我有一主意:你不是不好说吗?这样儿,今儿个晚不晌,你就再给我们几个来一遍,我们瞧明白了,你签字画押,这事咱就结案,怎么样?”春大人拍着松禄的肩膀说。
“您说的……这可是真的?我要把这事儿说明白了就真没我事儿了?”松禄眨着眼说。
“你先别说有事儿没事儿,你要信我,就让我给你想辙去,甭管怎么说,咱还是觉罗子弟不是?同一个事儿,最后末了和一般人还是不一样。”春大人说。
“得嘞……那行吧……您给我找点……”松禄一句话还没说完。
“大白、墨汁、毛笔五的,对不对?”春大人马上接上下岔儿。
“哎哟!您简直……神了!您这眼里头真是不揉沙子……”松禄一拍脑门。
“那咱可就这么说定了——”春大人说。
“……就这么定罢,对了……可有一样,打头是……求大人您远着点瞧,二一个是千万别点灯!呣这下三赖的玩意儿实在是没皮没脸……我爷爷说的没错儿——丢了呣家祖宗的脸啦……”松禄低着头说,使劲儿抽了自己个的脸一下子。
“行了行了!我没说么,只要你小子知错儿,我就不深究你了,德寿,你们几位陪松禄下去接着聊,你晚不晌儿上马家饭铺给他弄点儿吃的五的,跟马掌柜的就说记在我的账上,年前一块墩儿结。多隆阿,你去把松禄要的东西备齐,天一擦黑儿大家伙儿都到西厢房聚齐儿,我准时到。”春大人打了哈欠说。
“行,今儿晚上你们哥儿几个有乐子瞧了”,春大人对着德寿的耳朵根儿说。
“要是能弄个洋人的像匣子拍几张就好了。”德寿狡黠的挤了下眼。
“我倒是能借着一个,可远哪,在东直门鬼子教堂,里头有一罗刹和尚头儿,叫什么来了——?对了,叫‘马克塞母’他倒是有一个,我要是出面他准借。”春大人掏出鼻烟闻了一撮儿。
“您跟他有交情?”德寿问。
“嘿!你这话说的,别忘了咱爷们儿地根儿是在乾清宫里头混了几年哪,那洋鬼子进宫照像我们可没给他少帮了忙啊,打头一个是兔崽子对皇上不下跪,李莲英那王八蛋跟中间‘叽叽咕咕’,得便宜卖乖,李中堂帮忙说了半天,皇上才降旨让兔崽子免了跪礼……咳,这都是过去的事儿了,行了,我先回去吃饭,要不,你也上家喽一块儿墩儿吃了得了。”春大人和德寿步出官衙大门,两人边走边说。
“我就不去了,您回去吧,我把这安排一下再走。”德寿答。
……
这时,远远从西门方向奔来一个骑马的文官摸样的人。
“请问,哪位是春大人?”那人满头大汗,翻身下马。
“你哪儿的?!有什么事儿吗?”德寿跨前一步,挡在前边。
“您得告诉我哪位是春大人哪!”那人急急的说。
“我就是,您有什么贵干?”春大人走到那人跟前。
“呀!您就是呵,在下给您请安了。”那人单腿跪下行礼。
“可不敢,您赶紧请起。”春大人连忙搀扶。
“是萨世保萨大人叫我来的,这儿说话不方便……您瞧是不是找个——”那人压低声音说。
“哦,失敬失敬!那好,就到在下陋居一谈吧。”春大人握住那人的手。
“要不……”德寿冲春大人使了眼色。
“不用,你忙你的,一会儿再说。”春大人带着那人进了大门。
“嗯,八成营子有事儿了,要不这两天右眼老跳呢。”德寿想。
……
再说三山五园内务府大总管升禄见内阁六部大员对火器营一事不感兴趣,十分窝火。
他很想把镇守三山五园的禁军调来一部分,整整火器营这帮孙子,可一查花名册,眼下的禁军已是不到早先的三分之一了,而且先不论是不是有名无人,就是实打实能落实到人头的其中也多是老弱病残之辈。
如果贸然把这批三山五园的禁军调出一部分前去火器营抓人,也似不甚妥,因虽内务府权力很大,但直接插手火器营,颇有超越权限之嫌,再者内务府这些老弱病残几杆破枪也起不到镇摄火器营的目地,另外如果响动也太大,万一事儿传到上头……那不就“兔儿爷掏耳朵——崴泥”了吗……
*西湖:今天功德寺一带的水面,过去有映湖楼一座及船坞码头,今尚存白玉石牌坊。此区为昔日慈禧太后常来之地,据长春桥老内监云:彼常于垂暮来此传膳,凭栏西眺,见落日一线,苍林如烟,野云横带,慈禧每每神情黯然,此或即国难之先兆呼?
此楼后为八国联军所毁,西狩回銮后,始由内务府加以简易修葺,为禁军居所,逊清后,此楼无人管理,渐为狐兔蛇鼠奔突藏匿之所,后为乡民拆毁,今已片瓦无存。
*船营:在颐和园西南方,毗临“耕织图”蚕桑房,乾隆年建,营兵多自浙、闽、湖广渔民或善泅水者中招募,其任务是辅佐外火器营、健锐营操习水战,及训练赶缯船。兼造修御用船只。此外,这些兵也有在内务府管理之下兼警跸三山五园的责任。
内务府虽主要是为皇家做后勤及财务收入支出结算等事务,但同时也掌管着一批军队,其最盛时有三旗包衣护军、骁骑、前锋三营官兵7000余人,这些军人主要职责是守卫宫门和稽查出入,宫内由其守卫的宫门共有12处,但至清朝末年,国库空虚,内务府无力再养这末多的军力,此时的内务府军人仅有老弱病残几百人了。
……
升禄要派兵整外火器营载春的事很快就传到敬事房二总管萨世保耳朵里了,因为与载春有不错的交情,他赶忙赶到总管府,想缓解一下此事。
“大人,依在下看……这事儿最好还得缓一闸好……”萨世保为升禄点上水烟袋,小心翼翼的说。
“缓?缓他妈了个狗屁!他载春不给我面子,我他妈也不够朋友!不就衬那几个穷兵吗?老子全给他们解散喽!全他妈轰到宁古塔喂老虎去……我的面子他都不给?!还他妈轰我的人——小丫挺的……”升禄把黄铜错银的水烟袋重重的墩到紫檀木镶螺甸的大公案上,巨大的响声把挂在房梁上笼子里的八哥惊得喳喳直叫。
“我跟您说,这事儿啊,内阁六部、尤其是军机处那几个狗怂都跟那儿玩松蔫坏呢,就等着瞧咱内务府的笑话呢,您要是这么一来格儿,得,正钻了人的套儿了,您想啊,整个一个大清朝廷,内阁六部二十四衙门,哪家儿最让人眼红啊……?这不是和尚脑袋顶上的蝨子——明摆着的么!我跟您说:不是都等瞧着咱的好儿么?咱他妈偏不钻!……所以要依我说啊……”
萨世保点点头,含含糊糊的停住了话头。
……
听完萨世保一番话,升禄一腔怒气慢慢消了下来,他细细一琢磨,最终打消了遽然发兵的念头,他采取了萨世保的另一个建议——进宫去找当朝举足轻重的大太监——李莲英。
升禄同意萨世保的观点:只有慈禧发下话来,才能治了火器营。
这样就得有一个在慈禧耳边吹风敲边鼓的。
而能在慈禧身边吹风敲边鼓的最佳人选则非李莲英莫属。
以前他与李也办过不少事,结果也还都可以。
他很了解这位被人称做“皮硝李”的喜好,在怀里揣了一张面值可观的银票。
为了保密,他未带任何护卫随从,只身一人坐绿呢大轿从海淀直奔颐和园。
一般人看来,升禄既是内务府大总管,出入宫禁应该是如履平地了,但事实并非如此。
清代家法极严格,内务府虽然是掌管皇家生活起居杂事的机构,但只能在有要事时进宫,倘偷偷进宫是要冒很大风险的,因此升禄还事先准备了几个进宫办事的理由,以备不虞之需。
*内务府:管理宫廷事务。宫廷中的财政收支、皇室膳食、衣装、祭祀、游幸以及宿卫宫城的上三旗军营事务。下设七司三院,有坐办堂郎中、主事、笔帖式分理诸事,机构庞大,有官员三百余人,统属夫役、内监等近万人,内务府的军事力量也非常强大,制编军士七千多人,分管大内行宫园囿驻跸宿卫等事,但到了清末由于经费紧张,各处军士仅只有数百人。
轿子行至升平署大牌楼旁边,他戴上一架西番产的墨晶眼镜,悄悄下了轿子,命轿夫在此等候,一人步行前往大宫门。
北朝房的廊子底下,几个禁卫军官员正在那儿晒太阳闲聊,见升禄匆匆过来,纷纷起身打招呼。
“嘿!瞧嘿——升大总管……怎么着您,进去办事儿啊?”
“怎么瞧你您……有点儿不痛快的驾势啊?是谁这么胆儿大呀,敢惹您生气啊?等着,呣哥几个去拾头拾头他去!”颐和园禁军副统领迈斯翰假模假式的捋胳膊挽袖子说。
“一边儿去凉快去!今儿大爷没功夫跟你闲扯蛋……嗨,我进去办点儿事儿啊……”升禄笑了笑,指了指大宫门小声说。
“这话说的,不让谁进也得让您进哪是不是?……嘿对了,青龙桥翠红轩那儿又新来了几个绥远妞儿,小脚儿大屁嚯,怎么着咱们——”迈斯翰搂着升禄的肩膀,使劲儿拍了几下儿。
“我还当什么呢!就这屁大点儿事儿?行了,你定个日子,咱爷们儿过去不就得了么……哥哥出——”他做了个钱的手势。
“那——是!谁比得了我哥哥呀!得——嘞!您慢着——里头的,放——行!给总管行礼——”迈斯翰大声吼道。
……
“哟,总管大人哪,小的给您请安了。”一个领班太监小顺子上前向他躬身打千。
他是李莲英的大徒弟,深得李的信任。
“免了免了,过来,我问你:你师父这会儿跟哪儿呢?”升禄瞧了瞧四周。
“八成儿是跟佛香阁后边儿众香界那儿呢,听说这两天太后从黄寺儿请来了几个大喇嘛,给皇上祈福念经呢,老佛爷是今儿个一早起上去又下来了,现在估摸是大总管跟那儿内值呢……”领班太监小声说。
“得,这个……给弟兄们买点酒。”升禄掏出几个小元宝,悄悄塞到他手里。
“得得!谢谢您老喽……您慢着,您慢着……”三顺子喜出望外的连连道谢。
升禄进了大宫门,顺着右手藤萝架下边的偏道向北走去。
“……您要腿儿着上去呀?这多累啊!我让人用小滑杆抬您上去,那多轻升啊。”三顺子又追了过来,献媚的小声说。
*腿儿着上去:老北京土话走着上去
“啊?行吗?……跟园子里头坐滑杆?这要传出去……”升禄小声说。
“没事儿!都这么干,凡到山上朝见,内阁大员们都这末坐着滑杆偸偸儿上去,绕小道儿……从谐趣园绕八大部洲再从后边儿上去,要不谁爬得上去呵!再说了,后山这当儿都快成荒山野岭了;大白天儿的黄鼠狼、刺猬、狐狸满市街乱蹿,谁上那儿去呵……!别的不说,就说前几个月那件事儿罢;那当儿还没冷呢,有一天皇后*跟谐趣园那儿看景,正瞧着呢,好,打湖里凫出一条大长虫,足有一丈多长,那肚子比我这大腿都粗!这家伙!给皇后吓的……”三顺子瞪着眼睛说。
*佛香阁、众香界、谐趣园、八大部洲:均系颐和园北山景点
*皇后:指隆裕皇后
“那……也不成啊,万一正走着呢,出一条大花蟒,还不把我也给垫补了?”升禄说。
“没事儿!您就放心吧,就是有大花蟒它冬季天儿也动撼不了是不是,再说了,那几个小太监走山路就跟走平地儿似的!一眨眼功夫就到了,——快着,来顶滑杆!稳着点儿!你们几个小猴儿崽子谁要是颠着了大总管,明儿个早起的恭桶就归他刷,听见没有?”他挺胸凸肚的指着几个小太监说。
*恭桶:尿桶清季称如厕为出恭
“喳!”那几个小太监年纪都不大,看样子都只有十七八岁。
……
两个小太监抬着升禄飞快的向山上走去,“嘎吱嘎吱”的声音打破了后山的宁静。
小太监急奔的脚踩在干枯的落叶上,发出嗦嗦的声响,廻荡在空无一人的山径间。
不时也有枯黄的叶子漂落在升禄的石青罩褂上,他小心的把它们拈去。
虽然坐在滑杆上的感觉还不错,可升禄的心里还是忐忑不安,他小心的四外张望,生怕遇到一位有能力弹劾他的政界要人。
走过那座“紫气东来”的城关,他的心才踏实下来,因为一过了这里,简直就真像到了荒郊野外。
刚才还丽日当空的天气现在突然变得阴霾起来,幽暗的环境使得他心里充满一种莫名的惊恐,他不由得拉起镶貂皮的领口,警觉的瞧着四通八达的岔路口。
“我说小哥儿几个,甭着急嗨,慢慢儿遛达着,省得累不是。”他对两个小太监说。
“谢谢大总管了,我还是头一回听见有人叫我们‘哥儿’哪,一般人都说我们男不男女不女。真谢谢大总管您了。”后边的小太监说。
“最烦人的是那帮宫女儿贵人,见天介拿我们打镲……真他妈想给她们丫嗯的几个大耳贴子!”前边的小太监愤愤的说。
“嗨,凡事就得忍……好好儿呆着吧,瞧瞧你们大总管,那什么劲头儿!不是要什么有什么吗……嘁!”升禄袖起手,自言自语的说。
‘没错儿,您说的是。”一个小太监说。
……
始建于乾隆年间的万寿山山顶上昔日非常漂亮,特别是瓮山山腰一带各座座楼臺轩阁凌虚而建,雕梁画栋,有夺天工之奇巧,藐阿房之巨丽。条条甬道以花砖瓦片拼成巧妙的图形,沿山的起伏蜿转远去,在柳暗花明之中曲径通幽。
庚子乱后,由于国库空虚无力修葺,加之管理松懈,无人洒扫,后山的各处景物已不同于几十年前,山上荒草成片,足有半人多深,参天大树下,枯叶成堆。一些凉亭,阁楼已是油漆剥落,彩画褪色,被野藤薜萝缠绕笼罩,几乎辨不出原来模样。
看样子一般杂役都很少来此,更甭说是皇上太后和王公大臣了。
他曾听说一些太监差役盗窃宫中财物就藏匿在这一带,约好人在外面等着,瞧没人就从后大墙扔出去。
七拐八绕,好容易走到了众香界后身,远远的听见了喇嘛号低沉的吼声,还有铙钵大鼓叮咚叮咚的响成一片。
“呣就跟这儿等您吧,一会儿要是李大总管瞧见我们,那可够喝一壶儿的了。”两个小太监小声说。
“甭介了,你们哥儿俩就回去吧,我一会儿从前边儿下去,拿着,哥俩跟买卖街*儿买点吃的五的。”升禄往他们手里塞了点钱。
*买卖街:在颐和园后山,临水有店铺百座,乾隆帝饬建。先是上因宫女太监久闭深宫禁苑每有思外间街市之想,久恐生变,因建之。其处凡商铺百业悉仿市肆之制,开市之日叫卖讨价之声时闻,即皇上太后亦杂其中闲逛购物,与平民无异。至光绪时犹偶沿制设之,然较之乾隆朝时冷落多矣。
“得!那呣就谢谢您了!您老悠着点儿,台阶儿滑。”俩小太监感激得连连鞠躬。
“今后您有用得着呣俩的地儿,您就言语声——!”一个小太监冲着他的背影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