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明亮的小王爷正坐在椅子上看书,蓝色的书。还是明黄的衣服,明黄的帽子,衣服有一半被遮住。被遮住的地方是一件红色的衣服,红色的衣服上有张圆圆白白的脸,圆圆白白的脸在“咯咯咯”的笑,跟小鸡崽似的,红色的衣服扭来扭去,像一只大虫。
“小王爷,小主子。”
安怜的声音在地上转了两圈滑过来拉住了耗子的脚拽了拽,耗子低头看了看青亮亮的衣服和黑绒绒的鞋尖,鼻子有些酸。他抬手抹了抹,什么也没有。
“燃儿,看。这就是给你找的小耗子。”
小王爷的声音很轻又很柔,耗子觉得很甜又很酸。他瞪着眼望过去,“咯咯”笑的圆圆白白的脸也正偏头看他,是一个漂亮的娃娃,跟隔壁的小川子一样漂亮。耗子喜欢小川子,可是他不喜欢这个燃儿,燃儿的眼睛跟狗洞似的很黑很吓人,耗子觉得随时都会有一只大狼狗扑出来咬他一口,那会很疼。
“呀!他就是那个小哑巴么?眼睛真漂亮!跟玛瑙似的。”燃儿噔噔噔跑过来,伸手就要拉他。耗子缩了缩袖子,往后挪了一小点,想了想又咬着牙把那一小点挺了回来。一阵滚烫刺上他手腕,像烧红的针扎了上来,耗子撇撇嘴没有动。很多的花紧跟着扑上来把他团住,这种香那种香齐刷刷的钻进鼻子。耗子觉得很闷,鼻子很痒。他打了个喷嚏,把鼻子里嘴巴里喉咙里所有的香气儿一股脑喷了出来。打完喷嚏,耗子觉得胸口滋啦啦的痛,脑袋里全是嗡嗡嗡的响。
燃儿蚂蚱一样跳了一跳,圆圆白白的脸一会儿红一会儿白,嘴巴张的老大,嘴皮子一直在动,黑洞洞的眼睛里扑出来一条没见过的大黑狗,对着他一阵叫。耗子眼睛发胀,望了望安怜。安怜也瞪着他,比冬梅好看的眼睛里也有一条没见过的小黑狗扑出来对着他叫。耗子又转头望向小王爷。小王爷的眼睛里没有大黑狗也没有小黑狗,但是有刀子,银白锃亮的刀子“嗖嗖嗖”的飞过来,耗子觉得那刀子扎得胸口好疼。小王爷不再明亮,黑漆漆下着雷雨。耗子没有看到小王爷动嘴皮子,却好像听到了小王爷的声音,很大声很大声,打雷一样。耗子一下就站不稳了,“咚”的一声矮了一截。
燃儿噔噔噔的跑走了,好像是被他吓到了一样。村里那只瘸腿老黄狗被他吼的时候也会这样跑,像有人用皮筋抻着一样一踮一踮跳得很快。小王爷低着眼睛张开手把燃儿接住,扭过头又瞪大了眼珠子,银光锃亮的刀子“嗖嗖嗖”的飞过来,扎得胸口很疼。
安怜走过来扬了扬手,耗子的左脸就跟撕了层皮一样火辣辣的疼。刚刚停下来的嗡嗡声又一下大了起来。耗子看到小王爷明黄的衣服几乎全都被遮住了,绣了一片跟燃儿一般大的红色。耗子觉得胸口更疼了,眼睛黑了一下,再亮起来的时候什么都看不清楚,只看到黄的红的绿的黑的白的一团团灰扑扑的晃。
“小奴才!还敢抹泪水,倒给你委屈了!”声音很尖,耗子很惊讶安怜的声儿也有离开地面的时候。左脸又一阵疼,烫的受不了。耗子刚想伸手捂,就感觉到有什么清清凉凉的东西从他脸上一溜淌下来。耗子伸手把他脸上那小两行清凉抹匀了,左脸才没那么烫。
“丢出去!别堵了燃儿的心。”耗子听到了小王爷的声音,很轻很硬,裹着雪花和冰碴子。
过午,燃儿找到了耗子。燃儿就像一团火,一路无遮无拦的烧了过来。耗子正看着这团火发愣,燃儿拉起了他的手。耗子抖了一下,手腕上被热刺痛的感觉,四面八方不留一点情面的浓烈香气,和今天早上一样。不,耗子看着被燃儿拉住的手,两只手都很白,燃儿的白里透着火苗扑腾的红,自己的白里透着被困住挣扎的青。烧穿他!烧成灰!这是耗子脑子里突然听到的燃儿的声音,像烧沸的蜜糖。甜,舔一口就会脱层皮。
“你可真漂亮!”
耗子的手腕更烫了,他肩膀抖了抖,把刚吸进去的一口气哆嗦成好几截。有东西拽着他往后退,他咬死了嘴唇,站着不动,汗跟蜈蚣爬一样顺着他脖子钻到衣服里。天黑了,地黑了,耗子像被罩在一个麻袋里,黑压压一片。眼前一团火噼里啪啦的燃着,窜起来的火星子溅到他脸上,挨一下就龇一下。
“别看他,看我,好么?”
脸上突然落上了一片雪花。天亮了,地亮了,大麻袋被猛地抽去,光、声音、气味呼啦啦扑过来重新包住了他。
耗子睫毛抖了抖,看清了燃儿落在自己脸上的手,和另一只拉住自己手腕的手完全不一样。这只手像夏天从山里流出来的那条小溪,清清凉凉,冲在腿上有一点痒。
燃儿的话里带着秋雨的水汽,手却是盛夏里的凉溪。
耗子偷偷抬头看向燃儿的脸,脖子后面的汗毛都竖了起来。他害怕看燃儿的眼睛,黑洞洞的不知道还会有什么可怕的东西。可是他忍不住,燃儿的声音像麻绳一样捆着他,他快要出不来气了。
燃儿的眼睛还是黑洞洞的,但是多了一道亮光,尽管只有很小一点。耗子想要伸手去把那一小点亮抓出来,他听到燃儿的心在咚咚咚的响,和自己摘果子给娘的时候一样。燃儿的手在他的脸上摸了摸,像刚出生的小狗仔贴在自己的脸上不停的发颤。
“别看他,看我,好么?”
耗子突然感觉胸口塞了一大坨碎棉花,皱着鼻子动了动,点了点头。他不知道燃儿不让他看谁,他只是觉得很不舒服,想找个地方躺下。
燃儿放开了他的手腕,双手捧着他的脸,摸了摸他的睫毛。耗子觉得很痒,闭上了眼。
耗子能感觉到燃儿的手在自己的眼皮上来回摸。他动了动眼睛,张了张嘴,燃儿的手用力了一些,但是没有疼。捧着自己脸的两只手很凉,抚在眼皮上的手指却是温的。
耗子小时候经常在夜里发烧,全身都很烫,外婆会把他扶起来坐着,对着他念念叨叨很久,在他的额头和脸上涂一些更烫的东西,再扬手对着他一挥,噼里啪啦一阵响,脸上一阵疼,接着就会睡过去。第二天会看见满床铺的米和自己脸上暗红的血迹。
燃儿的手指压在他眼皮上,和外婆用手指抹在他脸上的感觉一样,比自己的脸要烫,但是是舒服的,想要好好睡一觉。
覆在眼皮上的温度忽然消失了,耗子像掉进了一个洞,挣扎着睁开眼时,只看到燃儿像一团火一样飘飘荡荡绕过假山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