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睡了一觉醒来,梅姑过来了,她对我说:“来,翻一下身。”
我这一次很顺从地做了。她给我擦了背上的汗,就又回到门边擦那支枪,那枪已擦得很亮了。
我看着,我不知那话怎么出口了,我很突然地说:“枪的擦好,可以收起来了,仗的打完了。”
她抬起头来,看着我,很惊喜地说:“你会说中国话?你这么多天,从没说一句话。我们还以为你不会说中国说呢。”完了,她又接着说:“是的,仗终于打完了。”
“那枪,是你的?”
“是我缴的。从你们手上。”
“用它打死过多少人?”
“三十来个吧。”
我的心不禁颤抖了一下。有些无奈地说:“你们,胜利了。”
“是的,我们胜利了。”
“你的,参加游击队多久了?”
“快六年了。”
“那,该是老战士了,这枪跟你几年了?”
“还不到四年。”
“你们为什么不杀了我?”
“因为你负了伤,因为仗打完了。”
“我对你们,犯了很大的罪,又回不了国,你的杀了我吧!我的死了,会比活着好受。”
“我们有纪律,要优待俘虏。”
“可是,我的,没有投降。”
她有些不知怎么回答,想了半天,才说:“现在没打仗了,我想,你以后肯定能回到你老家去。”接着,她又问——她仍在擦那支枪,“你想家么?”
“想。”
“回过家么?”
“战事一直紧,没回。”
“家里有什么人呢?”
“我走时,有父亲、母亲,一个姐姐,年初,父亲的在去东京时,被空袭的美国飞机炸死了,母亲,不知道还活没,姐……”我感到一阵剧烈的心痛,泪水哗哗地涌出,什么也说不下去了。
她觉察了,看我哭,有些不知所措。她难过地说:“没想到,你们从战争中得到的也只是痛苦并不比你们带给我们的少。”
七
我记得那天是6月19日,我接到了动员本部的紧急征集令。我暑假后才能进入高三。我那时是个沉默寡言的中学生,一见生人就脸红。那时好多同学都处在战争的狂热之中,想着报效天皇,征战沙场。我却仍做着森林守护人的梦,去守护自己的故乡日高山脉。我并不是怕死,因为我不知道死是什么。我总是觉得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理想。所以,当接到征集令时,我没有一点准备,加之又是那么突然,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我当时正在学校读书,时间紧迫得连回家向亲人告别的时间都没有,只好托人给家里带信。可我是多么想见到自己的父母和姐姐,多么想在出征之际看一眼魂牵梦萦的日高山脉呀。
我们班身体没有残疾和传染病的全都被征入伍了。我去找纯子,我想我现在应该和她道个别。她坐我前排,但我很少和她说话,我只满足于每天能从后面看到她,除此之外,我觉得似乎不再需要别的什么了。我的生活平淡而恬静。但现在,这些都被突然打碎了。
我在操场里找到了她,操场上就她一个人。我等着她从操场的那一头走过来。她像是与其它一切都没关系,只专心地想自己的事。我觉得她真幸福,我突然害怕跟她说什么。
她走到离我四五尺远的地方,才猛然停住了,一脸受了惊吓的神情,说:“是清水君,把我吓了一跳。”
我连连说对不起。
她说:“你要走了。”
我说:“是的,我特来向你道别。”
她问:“你知道你自己将去哪里吗?”
我说:“大概是支那。”
她说:“你自己一定要保重。”
我点点头,有些伤感。我沉默着,她也沉默着。空气越来越干燥,像是马上要燃烧起来。我第一次遇到这样难堪的场面。最后,我只好说:“我走了,纯子。”
她看着我,脸上不知何时流满了泪。我的心一下痛了。我说:“你不要哭,我们很快就会胜利,我会很快回来。”
听了我的话,她哭得更伤心了,竟呜呜地出了声。
我觉得我和她的心都碎了。我仍只能说那样的话,“我会回来的,我会回来的,回来后,我还要继续上学,读完中学,上一所有关林业的大学,毕业后,带着你一起到日高山脉去。”为了安慰她,我甚至笑了笑。
她哽咽着说:“你……你……自己……保重,我……等你回来!”
我说:“我一定会回来的。”
当天下午,我们这些补充兵们把稻草铺在军火厂的水泥地上,权当寝室,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无事可干。直到7月2日,我们才出发。
大街上,码头边,人们挥舞着太阳旗,欢呼着“胜利归来!胜利归来!”每个人都陶醉在那种激情之中,谁也没去考虑往后的痛苦的日子。
就在临别之际,我看见了姐姐秋水贞子,她一边朝前挤,一边在寻找着我。我先看见她,我呼喊着,但我的声音被欢呼声淹没了,她没能见上我,没能为我送别。“日丸号”呜咽一声,离开了码头,姐姐娇柔的身躯被人群卷走了,我再也没有看见她。连纯子和其它同学的影子,也渐渐地小了。慢慢的,那一切都变得像个模糊的梦。
八
我行走在日高山脉的山谷之间,那弥漫的森林气息令我陶醉。我身边走着沉默的豹子,豹子驮着纯子。
纯子问:“我们到哪里去呀?”
我说:“到森林的深处去。”
“去做什么呢?”
“去爱。”
我刚说完这句话,身边的树木一棵棵倒下了,是一柄无形的邪恶的巨斧在砍伐它们。树像人那样呻吟着,喷着血,血浸透了大地,汇成一条血河。最后,树全被伐光了,日高山脉光秃秃的,变得异常丑陋。这时,我听见纯子叫我快逃,刚叫完,我就听见了她撕心裂肺的一声惨叫,她随即被那柄无形的巨斧跺成了肉酱。我悲愤地嚎叫了一声,赶快奔逃。可我却被一种神奇的力量固定在一片小小的天地里,我也只能在那一片小小的天地里奔逃。就在那巨斧剁掉我的脑袋之际,我大叫了一声,醒来了。
梅姑从外面跑进来,问:“你怎么啦?”
“我的没怎么。”我气喘吁吁地说。
“俺听见你在叫。”
“没什么,做了个恶梦。”
“你定是把手放在胸口上了,放在胸口上就容易做恶梦。”她为我擦了汗。接着说:“你该下床来走走,人常躺在床上,会躺出病来的。
我听着她的话。我突然觉得我不能再看见她,不能再听见她的声音。因我不想再想起过去的事,我不想再想起我的姐姐和纯子。我的伤已好了不少,我准备在身体再好一些的时候,就逃走。我想,现在还能追上那些还没有撤退完的部队,还能和他们一起回到故乡。
我也知道,我欠他们的血债是用数辈子都还不清了,我不能再欠他们。
仗刚打完,他们的日子异常穷困。
一天中午,我听见梅姑对她娘说:“娘,没吃的了,我们无所谓,什么都能对付,他伤还没好,要吃。”
“如果不打仗,夏收还不错的,今年雨水足。秋粮还没熟,苞谷刚结籽呢,到哪里去弄吃的呢。”
“那咋办?”
“哎——,只有去掰些玉米棒子,磨了,给他吃,我们还有些麦麸,先和着野菜对付对付吧。”
听到这里,我马上下了炕,到了她们跟前,跪了,说:“大娘,大姐,不要那样的,苞谷刚结籽的,现在掰了,以后,你们的吃啥?我的是罪人,该死了死了的,你们的为什么对我这么好,为什么——,为什么——”我说着,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
自参加战争以来,我还是第一次这样大哭。我那时才惊慌地发现,在那数年艰苦绰绝的战争中,我竟没有哭过。我哭着,像是一个迷失于漫长歧路、受尽欺骗和凌辱,终于因为侥幸而找到了家园的孩子。这样的哭,本就是在母亲面前的,但我却在一个被我们痛打过的异乡老人和受过我们奸污的异国姑娘面前。
她们过来拉我,我仍跪伏在地上,我希望这一生就这样跪伏着,我想以此来赎回我的罪过。
她们硬把我架到炕上。大娘说:“梅姑,你去找把剪刀来,我替他把胡子剪剪。”
我又恐慌了。我一直留着胡子,是怕她们认出我来,我说:“不不,大娘,这胡子,我的无论如何不剃,我的要让它留着,留到我的伤好了,回到自己的家,才剃。”
大娘无可奈何地摇摇头,说:“你自己想留就留着吧。”
月光如水,有一缕月光从窗外漏到我的炕上。我愣愣地看着它慢慢的移动,小心翼翼地,像一个不信任我的人那样慢慢退逃到外面的夜里去了,它使我感到悲哀,也使我更加感到自己的罪恶深重。
我又想到了死。只有死去,这一切才能摆脱。我虽然想活着,但找不到一个能让我活着的理由。没有活着的理由的人,是只有死了。但我不能辜负大娘和梅姑。我也想在死前看一眼日高山脉,看一眼已衰老了的母亲。
我决心悄悄地离开她们。我起初还有些不忍心,但当我一日三餐吃着还没有粒儿的玉米棒子时,我觉得我必须走了。我知道,这样吃下去,不出两个月,她们这一季的收成便没有了。
九
大地一片安宁,安宁得和我第一次来清剿这个村子时的清晨无异。只是,现在是真正的安宁了。
真要离开这里时,我又犹豫了。她们娘儿俩熟睡着。我站在木格窗旁,听着她们的鼾声,不禁泪如雨下。我把白天已准备好的、用自己的鲜血写的布条放在门下,那上面写着:“感谢你们,我异国的母亲和姐姐。”然后,我在院子里,对着他们磕了三个头。
夜,不知何时有些凉了。我向东走去。三百里外便是大海,隔海相望的就是自己的故乡。我在心里祈祷着,但愿在那个海边的城市里,还有没有撤退完的日本军队。夜风吹着我两个空空荡荡的袖管,往后飘去,像两面招魂的幡。我不知道我们有多少年轻的生命死亡在这片土地上。而这死,除给这片土地带来了灾难外,除显示了我们的兽性和残暴外,再没有别的价值了。而这块伟大的土地并没有变化多少,它把所有的暴行和痛苦都消化了,正在萌发新的希望。
我突然有一种受骗的感觉。
我记得光那一仗,和我来自同一所学校的四十七名新兵就战死了二十七名。其余的人,包括我在内,也大多受了伤。
那是1941年2月17日半夜,我们联队驻地威县遭到了八路军和游击队的围攻。天黑得看不见五指,寒冷的北风发出刺耳的尖叫声。只听见四起的炮声,大作的枪声,到黎明,他们迅速向南撤去。因为我们近期扫荡连连扑空,受到上司指责。一见这支要撤走的八路主力就在鼻子底下,当然不会放过。我们联队分乘十四辆汽车,拖着四门山炮,架着重机枪,组成快返部队,尾随那个骑兵连向南追去。
正追击着,枪炮声突然响了起来,我们遭到了八路军的迎头痛击,一辆汽车燃烧起来。安田联队长慌忙组织兵力,发现东、西、北三面没有任何动静,只有正南面在向我们射击,就断定这是掩护八路军撤退的小股阻击部队,便命令我们继续向正南的八路军阵地冲击,可两次冲击都被挡了回来。安田联队长已感到不妙,急忙派出一股兵力,由东向南,准备抄八路军的后路,可刚走不远,也遭到了突然阻击。我们这才知道自己已被引进了八路军的埋伏圈。
安田一下子慌了,马上命令部队突围,这时,西、南、东三面的枪声都响了,我们只好掉头,一窝蜂地向北涌去,企图从那里冲出去。我们架起四门山炮,一边向北面炮击,一面调动汽车,拉开扇形距离,向北全线突击,同时又组织后面的部队,向另外三个方向边撤退边阻击,不想我们刚踏上大沙滩北坡,一股八路军突然从西北冲到了坡上,向我们猛烈射击,截断了我们唯一的退路,我们被团团围在了大沙滩的中心——凹形洼地。
汽车在沙窝里越陷越深,空转着,不能前进,扬起了丈余高的沙柱。六辆能开动的汽车也被集束手榴弹炸坏。安田联队长惊恐万状,命令部队下车迎击,在山炮和重机枪的掩护下,继续朝北面冲击,只见到处沙尘飞扬,硝烟弥漫,我们一百多人端着刺刀,向他们逼近,他们也端着刺刀,挥舞着大刀,冲了下来。冲在前面的一个黑脸汗子把一柄长足四尺的大刀片子挥舞得风轮似的,口里“呀呀”地叫着,所到之处,只见血光弥漫,头颅落地。我眼看着与我同班的宁冈一雄和小田忠志成了他的刀下鬼,我们丢下四十多具尸体退了下来,从四点到傍晚,我们向他们发起了四次冲锋,却未前进一步。最后,气急败坏的安田命令我们向他们投掷了毒气弹,他们有些人中了毒。但他们也有办法,那就是把集束手榴弹投向毒气弹,炸散了毒气,这一次进攻又失败了。
到傍晚,安田看到难以突围,只好发出一声绿色信号弹求援,这时,只听冲锋号一响,八路军和当地的游击武装,跃出阵地,端着刺刀,杀声震天地从四面八方冲来,对我们进行了最后的围歼。到处是我们的尸体,一辆辆被击毁的汽车燃烧着。我找到安田时,他已被拦腰砍成了两截,我和两名一等兵赶快夺了三匹马,乘着混战向外奔逃,但马上就有几个人向我们追来,一发子弹打中了我的大腿。
第二天黎明时分,师团用四架飞机掩护汽车七十余辆、两千余人赶往增援时,他们已转移了。我们那个联队几乎是全军覆没。我被送进了战地医院,我就是那时认识美代的。也就在伤好不久的五月份,我在慰安所看到了……我的……我的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