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今天是几月几日呢?凌五斗的确搞不清楚了。
他昏头昏脑地过着日子。
看着呼呼燃烧的炉火,他觉得它们在笑。“笑什么?有什么好笑的?”他狠狠地踢了那炉子一脚,炉灰飞起来,扑了他一脸。
“六号哨卡撤销啦,去你妈的,少骗人!怎么会撤销呢?狗日的雪,你下吧!还有像疯狗一样叫着的风……今天不会是过年吧,今年的年好像是今天,管它呢,就当今天是过年吧。有四、五种罐头,驴肉、牛肉在炉子上烤一烤,再舀上一碗雪,在炉子上化了,就当酒。他娘的,这酒蛮不错嘛。冯卫东,老弟,先敬你啦,你在你那里过好!第二杯呢,就敬这雪山,你给我一条路,让我离开这里,让我回去,回到哨所去,回到六号哨卡去,我这不是在六号哨卡吗;第三杯呢,就敬连长,连长,你新年大吉!告诉你吧,我这四壁全是袁小莲的脸……枪响了,哪儿来的枪声呢,飘悠悠的传来,像飘飞的羽毛。鸟儿有很多羽毛,很好看,各种各样的,它们还有翅膀,可我没有。如果有,我就飞离这里,飞到袁小莲的枕边去,为她唱歌。我原来似乎打过一枪,刚才我又打了一枪,子弹闪着金黄的光,击中了对面那座冰山,击中了它的胸膛。它在痛苦地大叫。第四杯呢,敬我的娘,娘,您儿子可勇敢啦,一个人守了一个哨卡,六号哨卡,这是世界上12个海拔最高的哨卡中最高的一个。这里不错,您儿子很开心,您再吃一块牛肉,这是距今26年的一头牛做的。还有这驴肉罐头,上面写的生产日期是1957年10月1日。这样算来,1957年9月30日那头驴可能还在叫呢还在拉车拉磨呢,这是头老驴,肉有些糙……我没醉,我把这罐头盒踢着,好玩儿,过年嘛,踢着罐头盒乐呵乐呵……”
是什么东西在墙上爬,慢慢地,它们露出了越来越狰狞的面孔,发出了让人毛骨悚然的嘶叫。凌五斗拿起枪,拉开了保险,对着它们,开了一枪,枪声在哨所里发出一阵闷响,他吓呆了,“我怎么能随意开枪呢?”他看着冒着青色硝烟的枪口,像睡着的人一样,突然惊醒了。
他连忙清点子弹,少了3发,只有17发了。那两发子弹是多久打掉的,他怎么也想不起来。
13
这段狗日子,像一堆垃圾,没有一点头绪。
凌五斗看了看那些日子记下的混乱的日记,知道那两发子弹也是被他打掉的。
他把电话机的话筒放回到话机上。
这里的煤已剩得不多,罐头及压缩干粮也吃不了多久了。
要战胜这无处不在的孤寂,还是要找事做。
可是,做什么事呢?雪扫了还会有,掩体修好了,却被雪埋住。他看着漫山遍野的雪,产生了一个想法:堆雪人,为连队的每个战士塑一尊雪雕。他为自己产生了这样伟大的想法激动不已,他第一次觉得自己真的高兴起来了。
凌五斗开始行动起来。他先堆冯向东,再堆陈忠于,再堆李清平……在他堆第31个雪人的那个上午,电话铃响了!
他飞跑进哨卡,拿起话筒,又条件反射地,像捉到一条毒蛇似地把它放下了。在它第二次响起的时候,他才小心地拿起它,手哆嗦着,好半天才把它放到耳朵边。
是陈忠于的声音!
“你,你是老班长呀?”凌五斗的泪水一下涌了出来,他努力忍住,不让对方听出他的哭音。
“啊,我是陈忠于,你没事吧?”
“没事,没事,我很好的,我很好……”他终于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
“哭吧,哭吧,哭一哭,就好受些了。”陈忠于的声音也有些哽咽了。
不知过了多久,凌五斗忍住了哭,说:“你……你怎么……怎么现在才给我来电话啊?”
“我送冯卫东的遗物回他东北老家,处理了一些事,又顺路探家了。我有好消息要告诉你,你一定要注意听,你能听清楚我说的话吗?”
“能,能。”
“第一个好消息是,我老婆怀上了,我要当爹了!第二个好消息是,上面已决定,六号哨卡恢复,它的地位不但没有削弱,还比以前加强了。不过,现在连里的人还上不去,你还得一个人守一段时间,待雪化了些,连队就会给你增派人马。”
“啊,好好好,祝贺你终于当爹了,这个我相信!恢复?六号哨卡恢复?这个你在骗人!”
“你想想看,我老哥哪里哄过人呢!”
“那,这是真的啦?”
“当然是真的,是千真万确的!”
“是真的……我知道你不会哄我……”
“你怎么又哭了,是不是有困难,感到坚持不住,受不了啦?”
“的确,我觉得自己好像已死过好几回了。现在哭,是因为高兴……你放心吧,我会坚持住的……”
“总之,有你在六号哨卡守着,连队就很放心,上级就很放心,全国人民就很放心,所以,你一定要坚持住!”
“我一定能够坚守,请放心!对了,今天是几月几日啦?”
“4月21号了。”
“哦,都四月份了,山下早就是春天了!好的,我知道了。再过一个月左右,山下的人就可以上山来了。”
“今年开春晚,雪化得慢。”
“没关系,只要哨卡没有撤销……”凌五斗放下话筒,觉得这房间里充满了春天的味道,每一星尘埃都散发出春天的异彩。
14
自从接到陈忠于的电话,凌五斗就恢复了原来的警惕,并且堆够了105名雪人。它们裸着雄健的身体,兵马俑一样威风凛凛地挺立在哨卡四周。有了他们,他觉得自己不再孤独。
连长是最后堆成的。在堆他时,凌五斗很是犯难,他不知道该不该把他那被战争夺去的男性标志给他添上。
经过痛苦的思考和长时间的犹豫,他还是遵循了实事求是的原则,让那里空无一物。做出这样的决定后,他感到很抱歉,他对连长的雪雕说:“连长,我没有办法不这样做,请您原谅!”
塑完“雪兵”,雪线已慢慢朝山上退却。
他一直注意着上山的路,希望增援的人能早些上来。
5月27日那天中午,凌五斗终于看到一辆军车像只蜗牛似的朝哨所爬来。他调转高倍望远镜,看到那正是陈忠于的车。他高兴地跑到哨卡顶上,朝他挥手。但陈忠于还看不见他。他一直站在哨卡顶上,呼喊着陈忠于的名字,灌了一肚子冷风,喊哑了嗓子,胳膊都挥得酸痛了,到下午三点钟,才听到陈忠于的回应——汽车的鸣笛声,但又过了一个半小时,汽车终于开到了哨卡跟前。
陈忠于疲惫不堪地从车上跳下来,他的一双手还保持着握方向盘的姿势,好像他怀抱着一件无形的东西。因为他一下车就紧紧地盯着凌五斗。他没有意识到自己僵硬的双手。
两人都站在原地没动。凌五斗是因为激动,陈忠于则因为惊讶。
“我怎么啦?”凌五斗问。
“你他妈的,都变成鬼了。来来来,你来看看你的样子!”陈忠于说完,快步走近凌五斗。因为要拉他,陈忠于费了好大的劲才把右手臂伸开——左手臂还保持着原状。
“哨所里没有镜子?”
“没有。”
他把凌五斗拉到倒车镜跟前,“你看看你的样子。”
倒车镜里出现的家伙骨瘦如柴,军装又脏又破,结成股的长发披肩,凌乱的大胡子已经捶胸,面孔红紫,眼窝深陷,颧骨尖削,乌紫的嘴唇连门牙都包不住了。
“他是谁?”
“他是你呀!”
“的确像个鬼。”凌五斗被自己的形象吓住了。
“也不能怪你,去年李清平他们下山的时候就没给你留理发的东西。”陈忠于过来,伸展开另一只手臂,把凌五斗紧紧拥抱住,“我的好兄弟,你还活着,这比什么都重要。”
凌五斗望了望汽车,“你带的人呢?”
“我是来接你回连里的。老实跟你说吧,六号哨卡并没有恢复,我当时之所以那样说,是怕你挺不住了。”听陈忠于说完,凌五斗转过身去,再次紧紧地拥抱住了他,他的泪水流在了陈忠于的肩膀上,他像个孩子似的在他肩头大哭起来,鼻涕眼泪落了陈忠于一肩。
凌五斗就要离开这里了。那一个连的雪人有些被风吹残了,在已经转暖的阳光照耀下默默地融化着。只有连长因为是最后雕塑的,加之立在背风背阳处,还完好无损。
在临上车之际,凌五斗回转身,揉了一团雪,捏了一个粗壮的男性标志,给连长添上了,然后对连长敬了一个他有生以来最为标准的军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