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城的气味
每个地方都有每个地方的气味。对于我而言,有时候,与其说是凭地理方位分辨一个地方,不如说是凭气味把某个地方同其他地方出别开来。
我以此分辨出哪些地方值得留驻——即使这里无比简陋,没有可以欣赏的风景,但这里也会出乎意料地给我另外的东西,比如遇到一个有意思的人,一件有意思的事,给我一个从没想到会做的梦……
叶城泥土的腥味似乎永远不可能消退,这是乌鲁木齐到和田的公路穿城而过造成的。来来往往的车辆呼啸而过,不但把长路上带来的尘土抖落在这里,还把那些已经落定的尘埃卷起来,加之这里本来干燥,灰尘本来就多,这座城市就只有常年被尘土笼罩着,成为一座尘土中的城市。尘土的腥味也就成了这座城市的气味。
因了这尘土的气息,这城市在我的感觉中,更像一个徒步而行的旅者,已走了很长很长的路,又渴又累,疲惫极了,风尘仆仆地在这里停了下来,准备喘一口气后,继续前行。这里的一切都是模糊的,显得不确定——房屋、街道、树、摊点都像临时拼凑起来的。所以叶城给我的是一种随时要上路的感觉。
叶城有些过于简朴了,比一顶便于驮走的游牧人的帐篷还要简朴。
这使我感到更加亲切。相对于高原来讲,这里的尘土代表的是人间,是尘世。
闻着叶城尘土的气息,我可以更清晰地想起藏北高原、喀喇昆仑山和帕米尔高原。那种令人敬畏的高度,那些高悬于云彩之上的地方,那些人神共居、人神相通之地,所给予我的神圣而崇高的震撼,使我不知道该以何种方式去仰望那一切。
但我终于可以放心下来,我准备好好地睡一觉。不想躺到床上不久,就做了一梦。梦境开始有些纷乱,如20世纪六七十年代四川乡村晒坝里放电影,由于技术原因,常常会放出一些莫名其妙的镜头。不久,梦境开始变得有序起来。那个邋遢的老者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现在梦境中的。他穿古人衣服,牵一匹瘦马,腰上挂一柄锈迹斑斑的宝剑和一个金黄色的酒葫芦。
他在我跟前停住,喝了一口酒,问我:“壮游于山水,知山水乎?”
我点点头,又摇摇头。
“你岂敢点头。圣人言‘知者乐水,仁者乐山’,你非知非仁,乐什么呢?”
“乐于行。于行走中向山水求知求仁。”
老者噫嘻一笑:“吾与点也。”
“难道您是圣者吗?”
“吾乃村夫子。”
“二月过,三月三,穿上新缝的大布衫。大的大,小的小,一同到南河洗过澡。洗罢澡,乘晚凉,回来唱过《山坡羊》。这是鼓瑟的曾皙回答圣者的话,如您真是村夫子,您就能把曾皙的话理解得最准确。”
老者又是噫嘻一笑。“‘乘物以游心’,山川景物不是僵死静止的,而是充满灵性,蕴含着高深的哲理。你只有把它当做灵性之物,才能感悟到山水的广阔,景象的无边,宇宙的博大。而你只把山当做山,水当做水了,没有把它们作为生命。所以,你得到的知和仁是有限的。”
“你指点得非常对。”
“不过你对山水还算尊重,对行旅还算虔诚。‘驾言出游,日夕忘归’,你已数月未返了。亲近自然之人,流连山水之士,当是有福的。对山水的寄托,滥觞于先秦,发展于两汉,风行于魏晋、盛唐,其或多或少都暗含着自己的入仕之心。你漫漫行来,倒是为何?
“仅乐于行。”
老者看我良久,问:“饮酒乎?”
我接过酒葫芦,猛饮一口,说:“好酒,有‘伊力特’之味。”
“看来,山水已给你甚多,‘曳裾诚已矣,投笔尚凄然’。你如今无一室一居,一桌一椅,‘丈夫三十未富贵,安能终日守笔砚’?至少,也得有个避风之处,可安一桌一椅。”
“我命如一萍,而路是载负它的河水。我一旦停下,必然水竭河枯,浮萍萎黄。天地之大,石头累累,略高者为桌,略低者为椅,足矣。”
“善哉!壮游之后,为文乎?”
“然也。”
“记叙山水,尤为不易。即使山水诗最高成就之谢灵运,也因山水千变万化之姿态,而竭智殚虑,为求精确描绘,不得不运用大量繁缛词藻。何况冈底斯、喀喇昆仑、葱岭,以致天山,皆大景象,无不险峻刚毅,铁骨峻峥,风姿卓然,气势磅礴,很难传达。”
“大必笼天海,细不遗草树。”
“善哉善哉。老夫上路矣,尔亦速上路。”
说完,老者跨上瘦马,摇晃而去。我心里着急,竟然醒了。看看住处,空无一人,唯有月光映照。这梦如此真切,使我忍不住爬起来,走了出去。
外面刮着风,不太大,杨树叶在风中簌簌地响成一片,空气里弥漫的黄尘使月如玉米饼,星似炒黄豆,月色昏暗,白杨叶泛着淡淡的金属的亮光,明明暗暗,如水一样闪烁着。
我仿佛听见了村夫子“踢踢踏踏”的脚步声。
尘土的腥味……我一边喃喃自语着,一边往屋子里走去。
躺在床上,我一遍遍地想着村夫子的话,我再也睡不着了。我非常急切地像上路。好像不是内心的驱使,而是大地在推涌着我往前去,如波浪推动一片树叶,如大风推动一块卵石。
我虽然梦想把一块大地走完,但现在我不得不承认,即使任何一小块地方都是永远也走不完的。因为——
一切风景都在内心。
也许正因为这样,我才会一直保持走到路上去的渴望和激情;也只有这样,我才会一直走下去,才会感到风景无边。
所以,我喜欢这个词——“在路上”。
啊,你想想这个词吧,它能载负一切。
上路者已没有故乡
我把前往世界屋脊之路称之为“天路”,其实,这一点也不夸张。更准确地说,我要去的地方是“世界屋脊的屋脊”。喀喇昆仑、昆仑、冈底斯、喜马拉雅等巨大山脉纵横于我们居住的这个星球之上,成为人类需要永远仰望的高度。这一地区自古以来的封闭和前往那里的路途的遥远艰险,又使其成了中国、乃至整个世界最为神秘的地区之一。
上路的那天早晨,叶城的天空点缀着薄薄的橘黄,显得十分宁静。空气中烤羊肉和孜然的味道还没有散尽,人们还沉睡在这种迷人的气息里,确切地说,那时还是新疆的黎明。
但澄明的天地之间,一切都显得格外清晰。
小城的这一天,从我们和另外几个早起的维吾尔男人的莫合烟味中开始了。
毛驴开始高唱自己的情歌,鸡和狗也大声应和,一起抒情地歌唱着这个早晨。
小城像一架大床,响起了人们翻身的声音。人们陆陆续续被唤醒了。
山影明晰起来,褐色的一片。没有见到朝阳,但高处的山峰却被照亮了,一片瑰丽,像悬浮在尘世之上的圣景。
白杨的叶子在晨风里沙沙响着,偶尔飘飞下一枚金色的叶片,像大自然写给我们的书信。我拾起几枚来,带在身上。
对我而言,叶城只是我的又一个出发地。而“零公里”的里程碑,则只是前往阿里的起点。
“零”,在此时既是开始,也是结束;既是出发,也是回归。
当越野车近乎仪式地缓缓跨过那个路标时,我感到自己进入了一个陌生的世界。
一切,都只有靠那高原无处不在的神灵引导了。
单车走昆仑、阿里,任何人都会感到畏惧。
那毕竟不只是一座悬于高空、神奇诡异的高原,还是一片沉雄辽阔的梦境,几千年来,没人能够惊醒它。
早已有人试过,在那里,仅有勇敢和万丈雄心是不够的。勇敢在它面前会显得幼稚和鲁莽;因为它本身就是一种无可比拟的高度,所以万丈雄心在它面前也会显得矮小。
在那里,你首先得学会敬畏自然。
遍布于昆仑、阿里的积雪覆盖的群山、飓风横扫的荒原、奔腾汹涌的河流、险恶卓绝的山谷和高耸云天的达坂的妖魔鬼怪,虽然来自于人类的信仰,但它们以信仰的方式存在于天地之中,传播于时空之间。它们告诉我们,凭我们弱小的肉体是无法不对其充满敬畏的。
我宁愿相信那是一个看得见,却不甚清晰的世界;或是一个超越宇宙现实的纯净领域,只有满怀虔诚之心,用信仰者的眼光才能看得分明;只有用静穆、庄重的准则和繁复的宗教仪式才能控制;只有将自己的身心融入其中,成为其虔诚的一部分才能理解。
我们前往的是神的领域,圣者的住所。神圣之域,那不仅是地理上的,更是信仰上的。
路旁,一辆蒙满尘土的吉普车旁,两名青年人点着香火白烛,摆着祭品,正朝昆仑磕头致敬,其虔诚的神情让人顿时肃然。他们的脸上闪烁着泪光,那是感恩之泪。
他们感谢神的帮助,使他们平安地从天上降回到了人间。
我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叶城,心中顿时涌起一股留恋之情。我觉得自己不是走在新藏线上,而是站在易水之滨,到处一片肃杀苍凉的景象。铅云满天,黄叶遍地。可转念一想,这景象正适宜壮士出行。恍然觉得自己正是一白袍飘然、利刃在握的壮士,正要去刺杀这凌驾天下、目空一切的山的暴君。
田野和村庄一掠而过,已有维吾尔族农民从村庄里坐着毛驴车出来,悠闲地到地里去收获。一位骑着红马的牧羊人赶着一团灰白的羊,吹着口哨,正往山里去。一只不知名的鸟穿过刚刚逝去的夜晚,乘着清爽的晨风,朝我的身后飞去。
我知道,我除了向前走去,已别无选择。
因为,车辆驰过“零公里”里程碑的时候,我就已经上路了。
上路者已没有故乡--哪怕这故乡仅仅是象征性的。
叩开昆仑之门
一座座大山从车窗外冒出来,然后越来越高,直上云霄,只觉得头顶飕飕发冷,头皮一阵阵发紧。
过了八十里兰干,人烟渐渐稀少,又行50公里,到了普沙。普沙是进入昆仑山前的最后一个村庄。在大山的怀抱里,这个小村庄像一粒尘沙,随时有可能被一阵风刮得无影无踪。
阿卡子达坂是进入昆仑的第一道门槛,全长22公里,路面狭窄,地势险要,经常塌方,峰回路转,形若盲肠。
心惊胆战地翻过阿卡子,无边的荒凉就像大海中的恶浪,滚滚而来。褐色的山峰从狭窄得只能容下一辆车通过的道路两旁拔地而起,直插青天。四周顿时阴暗,寒意逼人的山风在沟谷之间冲撞着,发出困兽般的厉声嗥叫,震荡得岩石不停地从山上滚落下来。
车已扎入莽莽昆仑之中。我猛然意识到了我们的无助,原来从没有感受过的巨大的自然的力量,把我们推到了孤独的境地。一块岩石、几丛杂草、一星尘埃也似乎比我们强大十倍、百倍。
这种力量让我们静默,不敢言语。
我们听不见大自然的任何声响。所以,当我们看见公路边那一绺溪水时,心情格外激动,是它告诉我们这大山还有生命,是它在安慰着我们惶恐的心。潺潺流动的小溪,闪耀着银色的水珠和白色浪花。小溪对这些高山巨岭毫不畏惧,虽然同样孤独,却一直在快乐、自由地歌唱。
没有树,连一片成形的草甸也难以见到,除了高处的冰雪,这是一个由枯槁的山石组成的死寂的王国。
在从阿卡子达坂到库地达坂的六个小时的行程中,我们没有看见一个人,没有看见一辆车,甚至连一匹马、一头驴也没有看见。我们只感觉到了某种气势非凡的东西正向我们逼来,压迫着我们,使我们呼吸困难。
当我看见那道隐伏于云雾和残雪之间的白线时,库地达坂到了。
库地达坂,昆仑之门户。
我们停下车来,仰望着那巨大的岩石、陡峭的悬崖、直上青云的冰峰雪岭、游丝一样蜿蜒缠绕的公路和云雾缭绕的达坂顶,突然间有一种不寒而栗的感觉。
我们都是第一次走这条路,心里没有底。这条路传递给我的信息似乎是:在这条路上一定要静默,要少说话,目光也不要乱看,要像一个循规蹈矩的清教徒,要把这条路看成自己必须皈依的神。我就像个第一次贸然闯入某个神圣殿堂中的顽童,感到了从未有过的威严。
新藏公路起自叶城,至普兰结束,全长1420余公里,全线平均海拔4200米,是世界海拔最高、路况最差的公路。全线要翻越十多架达坂,最高的界山达坂海拔6300多米。这条公路路窄,坡陡,弯急,夏有水毁塌方,冬有积雪冰坎,许多达坂一夜积雪可厚达两米。据不完全统计,自1958年通车以来,已有2000多辆汽车摔烂在这条路上,将这条路称为“天路”,的确是一个再恰当不过的称谓。
我们的车以10公里的时速缓缓行驶,像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被迫攀一根垂直而下的命运的绳子。我们不往路边看,因为路的宽度刚够搁下车辆。我不安地看着司机——他无疑是我们生命的主宰。他紧紧地抓着方向盘,脸黑着,不时骂一句“我操”!
就是这道达坂,使许多欲进入昆仑的人,一腔豪情而来,到此后就骇然止步,不敢再往前行。
终于来到云雾与白雪交融的达坂顶上。
在这里,我生平第一次领悟了何为高度。
——那是一种眩晕,是一种被现实和理想同时击中脑门的带着双重痛苦的眩晕;同时,还有些酒后沉醉的飘飘然,觉得身后长着一对翅膀,只要展开,即可飞去。
脚下是壁立的危崖,岩石突兀,峭壁千仞,鹰翔于脚下,云浮于车旁,伸手可摸蓝天,低头不见谷底。太阳像突然变胖了,显得硕大虚浮,没有一点真实的感觉。
高处的风带着凛冽的寒意浩浩而来,雪如此圣洁,以至让人觉得它的光芒就是神的光芒。阳光没有一点暖意,但把对面的山岩照耀得格外清晰,几乎可以看见岩石的纹路。更远的苍茫峰岭则笼罩在一片混沌之中,看不分明,好像神有意要将其掩盖起来。
寒冷使我们不愿久留,但看看下达坂的路,我们又有些绝望。公路是在壁立的危崖峭壁之间硬凿出来的,稍有震动,流沙碎石便哗哗而下。路是一个巨大的“之”字,像一柄巨剑,野蛮地刺向远处,又横蛮地劈回来。窄而倾斜的路面,稍有疏忽,就有可能车毁人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