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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血溅

那个晚上,敲开周五门的是尼梅。打开门一看是尼梅,周五愣住了。听到敲门声时,周五想着,一定是郑七来了。他怎么也不会想到是尼梅。

周五看着尼梅不知说什么才好。不知多少次想过,要是能和尼梅见面,一定要和她好好说说话,可真的让尼梅站到他的面前,他发现其实和尼梅并没有什么可说的话。

周五没有话说,不等于尼梅没有话说。尼梅从一进门就不停地说。

尼梅说,前几天,我去看老郑,老郑才告诉我,说你出来了,说你在副业队。老郑说,他这次可能过不了这一关了,那个李科长成了一个造反组织的头,和老郑过不去,说要把老郑彻底拉下马,让老郑再也不能翻身。说得可狠了,说要永远把老郑踩在脚底下,让他遗臭万年。老郑对我说了,有什么事,让来找你,他说,这个时候,只有一个人可以帮我们,其实不用他说,我也知道,只有你可以帮我们。

周五说,我不知道我能做点什么?

尼梅说,他们把老郑关在一个牛棚里,白天开会批斗,晚上就让他睡在牛粪上,他已经被斗得不成样子,有人告诉我,那个李科长打算要这几天加大斗争力度,要把老郑活活斗死。他们想把老郑搞死,让我们家破人亡。我想,不管怎么样,不能让老郑被他们弄死。

周五说,当然不能让老郑死。

尼梅说,我已经安排好了,找好了车,只要能把老郑从牛棚里救出来,我就马上把他送到内地老家,让他躲过这场灾难再说,不管怎么样,得让老郑活着,没有了老郑,我和孩子还怎么往下活啊。

周五说,我明白了。

救郑七,没有想象的那么难。关郑七的那个牛圈,不过是个木草棚,墙用手就能扒开,看管郑七的红卫兵,说起来还是孩子,没有什么经验不说,胆子还没练得那么大,一看到天那么黑,自己先怕了起来。看到门口处挂了一个马灯,就站在灯亮里,不往别处走。这样一来,来个什么人,他看人家看不见,人家看他,看得很清楚。

象周五这样的老兵,不知打过多少仗,干这样的事,不缺少胆子,也不缺少经验,更不缺少办法。他趴在地上,悄悄移动身体时,发出的声响,轻得象轻风吵过树叶,直到他钻进了牛圈,站在门口的哨兵也没有一点察觉。

看到了郑七,什么话也没说,拉起郑七的手,让郑七跟着他走。郑七却不动,好象不愿意跟他走。再一看,不是郑七不愿意走,是郑七没法走了。打得太厉害了,身体打坏了,动不了了。周五没有别的办法,身子一躬,把郑七扛到了肩上。在劳改队打石头,扛出的腰力肩力,没想到这会儿用上了。

牛圈有一道围墙,扛着郑七过不去,周五就先把郑七举过头顶,放到墙那边,自已再翻过去。把郑七再扛到肩上时。

走了几步,听到有人问哨兵,有什么情况没有?哨兵说,没有。说话的声音有点熟,周五不由回头看了一眼,一看问话的人,正是把他送进劳改队的那个李科长。

郑七也看到了,趴在周五身上,郑七说,没想到,又落这个家伙手上了,真倒霉。

周五说,尼梅公路上等你呢。

郑七说,你又救了我一命。

周五说,不是我,是老天,老天让你活着,你就死不了。

郑七说,什么老天,我才不信呢,就是中央出了坏人,要不会这样。

周五说,怎么会呢?郑七说,要是不出坏人,象张书记怎么也会给整得不成样子。

周五说,什么,张书记也落难了?

郑七说,可不是,在台子上,我和他一块被批斗,受的罪比我还大。

周五说,张书记这会儿在什么地方?郑七说,我也被关了起来,就在牛圈旁边的一个土房子里,他官大,看管他的人也多,还有一派人要保他,李科长那个家伙,怕来人把他抢走了,就派了好多人守在四周。

周五说,张书记这么好的人,他们也不放过?

郑七说,越好的人,他们整得越狠。

远处,有车灯在闪。周五扛着郑七朝着车灯跑,不大一会,跑到了车灯跟前。看到了一辆大卡车和尼梅。周五把郑七从身上放下来,把郑七抱到了驾驶室里。

郑七说,他们知道你救了我,不会放过你的。

周五说,我没事,我已经这样了,不能再把我怎么样了,你们快走吧,躲到安全的地方去。说着周五转过身朝黑夜里走。

看到周五走的方向,尼梅喊住了周五,问周五干什么去。

周五说,你别管我了,快去照顾老郑。

尼梅说,老周,你要照顾好自己啊……

周五一摆手,不等尼梅把话说完,就走进了黑夜里。

消失在了黑夜里的周五,再一次出现在牛圈四周。牛圈旁边有一排土房子,他先要搞清楚张书记是关在哪一间屋子里。

这可不是件容易的事,两个哨兵在屋子的前后来回地走动,那个李科长还不时出来查一下哨。一排房子的每一间房子都黑着灯,周五不可能去敲每一间房子的门,问张书记在不在里边。

在黑夜趴了半个小时,周五想不出别的办法,只能用强硬办法把张书记救出来。看到李科长查完哨离开后,知道他最快得也二十分钟后再出现。

周五在黑暗中摸到了前边房前哨兵的身后,用手勒住了他的脖子,对他低声说,告诉我张书记在哪间屋子,要不,我就勒死你。哨兵说,你不要勒死我,我告诉你,张书记关在右边数第三间。周五说,把房门钥匙给我,哨兵说,在我口袋里。

拿到了钥匙后,周五随手拣起了一块砖头,拍在这哨兵的头,把哨兵拍昏在地上。

找到了张书记。张书记的样子,看起来没有郑七伤得那么厉害,可他却不愿意跟周五走。张书记说,你是什么人,你为什么要救我?周五说,我是你的兵,我叫周五,我跟你打过仗,是你把我从劳改队救了出来,我还去你办公室找过你。

这一说,张书记才想起了他是谁。张书记说,我什么地方都不想去,也没有什么地方可以去,都一样,到处都一样,我们打下的江山完了,全完了。

周五说,没有完,只要能活下去,就不会完。

张书记说,这么活着,比死了还要难受,你不知道,这些家伙,朝我脸上撒尿涂屎。

周五一看这样下去可不行,他可没有时间说服张书记逃走,过一会那个李科长就会来查哨,就会被他发现。周五不再想那么多了,扛着张书记就要往外跑,没想到张书记不让他扛,说我自己能行。说着,就和周五一块跑出了土牢房。

并没有跑出太久时间,就听到了背后传来的喊叫声。和郑七的情况不一样,郑七有人接应,张书记没有人管。和张书记跑出来后,周五才想到了这个事。周五说,张书记,咱们往山里跑吧,跑到山里边,他们找不到你了。张书记说,让我象缩头乌龟藏起来,我不干。周五说,那怎么也不能让他们把你再抓回去。张书记说,这我倒同意,说啥也不能让他们再抓回去,走,咱们走。

张书记突然变得有了精神,说了一声走,就往前走去。周五说,不能往这边走,往这边走,就走到公路上了,公路上肯定有他们的卡子。张书记说,我就要顺着公路走,走到北京去,去问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周五说,你不能这样,这样走,不等你走到北京,他们就会把你抓住。张书记朝着周五笑了一下,你放心吧,我是不会让他们抓住的。说着,还往前走。

在周五心目中,张书记还是他的首长,首长的话就是命令,不管对不对,他都要服从。看到张书记往前走,他也只能跟着张书记往前走。

这时天已经有些亮了,公路上静悄悄地,看不到来往的车子。只有张书记和周五踩在雪路上的声音,周五心里想,这是条公路,就算早上车子少,也不会一辆车子没有的。正说着,在前边出现了一辆大卡车,大卡车上站了一群拿着刀枪的人。张书记和周五站下了,回过身再一看,又有同样一辆大卡车开了过来。车子还没停稳,车上的人就纷纷跳下来,朝他们逼过过来。

周五一看,心里想完了,张书记要被抓住了。周五看到路的两边有树林子,凑到张书记身边,说,张书记,咱们往树林里跑,没准还能跑掉。张书记看看周五又笑了,说,你放心吧,我不会让他们抓住的。

真不明白,到了这个时候,张书记还会笑,还会这样说,周五一看,四周已经站满了人,举起的刀枪,已经织成了一张网。这会儿,就算张书记长了翅膀,也不可能飞走了。这时,周五有些后悔,早知道这样,就不去救张书记了。这样一来,不是帮了张书记,倒会给张书记多了一个罪名。

周五说,张书记,这事怨我,是我没有做好。

听到周五这样说,张书记对周五说,谢谢你了,我没看错,你是个好兵,你已经完成了你的任务,你可以问心无愧了。

大卡车上的人,从公路两边逼了过来,越走越近了。走在前边的是李科长,他手里握着一把手枪,看起来威风得很。

周五不由得站到了张书记前边,知道这会儿他怎么做都没有用了。周五还是想做点什么,可张书记这时并不需要他再做什么样,他伸手把周五往旁边一推,没等周五明白是怎么回事,张书记的身子已经跃起,朝着路边的一块刻着里程的石碑撞去,周五只觉脚下的公路一震,再看那石碑,竟被撞断。溅起的血,落在雪上,格外鲜红。

张书记死了。

周五一下子跪在了张书记身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四周那些拿着刀枪的人,也全都呆呆地了。只有李科长大声喊叫着,这是自绝于人民,是畏罪自杀。

没抓住张书记,抓住了周五。

李科长说,你这个家伙,胆子可真大,自己是个劳改释放犯,还帮走资派逃跑,看来你是真的要和无产阶级专政对着干了,看来,不把你这样的绊脚石除掉,文化大革命是没法胜利了。

下面的人请示李科长,喊李科长不喊科长,喊司令。造反组织的头,不管大头小头,都叫司令。问李司令怎么处理周五。李科长说,这还用问,对这样的坏人,不能手软,一定要无情镇压。

一群人押着周五往土坡上走。土坡上看不到土,全是雪。已经下过几场雪了,雪挺厚的。往土坡上走时,又下起了雪。这群人计划好了,到了土坡上,朝着周五开枪,打死后,就往雪地里一扔,不用管,落下的雪,会把他盖住,用不着费事再挖个坑。

可是快要走到土坡上时,情况有了变化。另一个造反组织,和李科长这一派是死对头,他们认为张书记是个好书记,不能打倒。听说张书记被李科长这一派逼死了,很生气。就来找李科长他们算帐。

双方都有刀有枪,这些东西,拿在手上,不是摆样子的。只要遇上了,多半会让它们来说话。只是这些人,全是些老百姓,没玩刀弄枪的经验,全是胡打。枪一响,全乱了。李科长是头,他是干公安的,可没当过兵,不会指挥打仗。看到对方开枪了,吓得往地上一趴,也不瞄准,只管朝着远处的一片影子胡乱地扣动扳机。

只顾和另一派打仗了,没有人管周五了。周五一看,这可是机会,千万不能不错过,先顺着坡的北面滚下去,到了坡底,往后看了一眼,没有看到人有追过来,就拔腿跑了起来。边跑把身上的皮衣脱下来,翻出带毛的里子,穿在身上。这样一来,白色的羊毛,和白花的雪花,混成了一团。这样一来,就算李科长他们发现他没有了,朝四下看,只能看到一片白茫茫,看不到他。

没有路,雪没过了脚脖,跑不快。不过,正下着的大雪,也会帮他的忙。刚踩过的脚印,马上就让落下的雪片盖住了。

尽管是这样,他也不敢让自己停下来,只能拼着命,不停地跑,跑了多久,自己也不知道了。

跑得出了汗,汗水湿透了衣服。天冷,湿了的衣服,很快结出了霜,冻成了冰。象是披了一件厚厚的盔甲,身体变得越来越重了。他的双腿象是灌了铅一样,每迈动一下,都变得艰难起来,他大口喘着气,觉得整个胸口马上就要爆炸了。

不能再跑了,再跑他会跑死的。周五没有办法了,趴到了雪地上,他想趴一会,恢复一下体力,再往前跑。

可他没有想到,这一趴,趴出了事。先是肚子饿,饿得一阵阵发晕,接着全身开始发冷。他知道,这会儿,得赶紧找到食物和火。不然的话,就算没被李科长他们打死,也得被饿死和冻死。

费了好大劲,站了起来,朝四处看,朝远处看,真的看到了一间房子,好象在天边上,有一个黄点。

按说,一个人只要有腿,要走到一个地方,并不是难事。周五也这么想,可周五把这个事交给双腿时,他的腿却不听他的话了。两条看起来很粗壮的腿,这会儿软得象面条。周五想着让它们朝前跨出一步,它们却把周五摔倒在雪地上。

要想活下去,就得走进那间房子。走不成了,还有另外一个办法,那就是爬。打过仗的人,练过爬,军事术语叫匍匐前进。真没想到,这个年头,还能把这个动作用上。

不知爬了多久,好象从天亮爬到了天黑,终于爬到了那间房子的门口。不过,这时的周五看着眼前的那扇门,却连抬起手去敲一下的力气都没有了,说实话,这时的周五其实已经和一个死人差不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