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范思哲香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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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范思哲香水(1)

说来你不相信,去年春天,我卖掉自己的彩印车间后,除了写书啥也不干。你问我写啥书。写一本其书名暂定为《熵与人类》的哲学书。没错,一般人不知道熵是什么,甚至不知道哲学是什么,可我却对它入了迷。读大学时读到的第一本写熵的哲学书,是美国数学家诺伯特·维纳的《人有人的用处》。当时我隐约觉得,就熵而言,我有话要说,有书要写。可一晃过了二十年,才有时间开始写这本书,打算写二十年。

在写哲学书的同时,我也潜心研究詹尼·范思哲惨遭枪杀的可怕真相。由于范思哲是意大利人,且在美国迈阿密遇难,写他的报道、传记及其时装论文,大都是英文的或意大利文的,所以我不得不重新拾起大学里得过好成绩的英语,也不得不开始学意大利语,不然看不懂网上搞来的那些洋文资料。

有人大胆推测,詹尼·范思哲是被他的商业对手乔治欧·阿玛尼雇杀手杀害的。也有人更大胆一些,认为雇杀手的是他的妹妹,那个跟我同岁,也生于1955年的多纳泰拉·韦尔萨切。据意大利记者讲,这位身高五英尺四英寸,头发淡黄,烟不离手的中年女性,一直被认为作风大胆,充满魄力。其实,所有写范思哲的记者、学者以及范思哲的女性崇拜者,除晓得这位世界顶尖服装设计师及香水设计师,在他的迈阿密别墅附近的树林里身中数弹当即身亡外,对他的遇害原因一无所知。

午后的阳光从窗子外面照进来,书房里充满了春天的温馨气息。我一面抽烟,一面望着玻璃书柜里的两瓶范思哲香水独个发呆。

一瓶是红牛仔女士香水。

一瓶是蓝牛仔男士香水。

这是我妻妹杨滢的遗物。她生前是范思哲的狂热崇拜者。四年前她突然得知范思哲中弹遇难,两天不吃不喝,眼睛红红的心里特别难受。其实她平常只用范思哲的浪漫时光香水,买红蓝牛仔,大概是为了进一步品味范思哲一贯的设计思想:年轻、喜悦、绚丽。

阳光打在外形别致的香水瓶上。家里就我一个人。关掉音乐的时候,书房里特别安静。如今我过起了都市隐居生活。既然已经退出商业圈子,就不必成天吃饭馆跟人家套近乎。现在儿子到多伦多去了。去年他有失水准,没考上他想上的清华。这孩子一向自视甚高,名落孙山后像打了霜的菜叶儿,突然蔫下来了。怕是觉得没脸见同学,连想都不想就接受了我劝他去加拿大留学的建议及资金援助。儿子走后,家里只有我和我妻子杨澜了。

有时候一两个星期不出门,也没有人来,常常除杨澜外,谁也见不到我。

早就不用手机了,而且换了房子也换了电话,以前认识的人都找不到我,他们一个个被我从脑子里消磁抹去。我不认为他们中的哪个人跟我是知心朋友。虽然以前喝酒的时候,总要说跟谁最铁,跟谁最生死,那只是说说而已,看不出不跟这些人来往,究竟会失去什么。

本来就像火车一样,得顺着轨道走,人家干啥你就干啥,或者人家要你干啥,你就干出个啥给人家看,现在我突然离开了这样的生活轨道,就成了别人眼里的异类人物。

我想假如我妻妹杨滢还活着,我不会卖掉我的彩印车间,从那种纷繁杂乱的商务活动中抽身隐退。因为当时我的彩印生意非常兴隆,常常订了合同来不及做,所以我要卖掉我的车间时,好几个冤家同行都抢着要,结果得了个好价钱。

杨滢是我做生意时的得力助手,少了她我寸步难行,这只有我妻子知道。

听到杨滢自杀的消息,我的脑子轰的一声,像脑子里早埋了一颗炸弹突然起爆。她跟我讲她要去南亚岛国马尔代夫一周,以往出去旅游,她总是跟我和我妻子一起去,我们三人的护照是前年一同办的,还能管两年。见她买了去香港的机票,我和我妻子不约而同地猜想,她有男朋友了。也该有男朋友了。她不要我开车送她,这无疑印证了我们的猜想,因此我们暗暗替她高兴。可是一周后她没如期回国,因而原定与她一起前往广州讨一笔应收款的行期,只好往后顺延。

我们想象着杨滢如何堕入情网乐不思蜀,想象着她所看中的那个男人是什么样子,想象着她被那个男人的花言巧语逗得心花怒放时如何笑容灿烂,怎么会想到她已经死了?

法医指着那具高度腐烂的尸体跟我们讲,已经死了一周了。

她是吞氨茶碱死的。临死前因疼痛剧烈,身子在床上打滚,滚到地板上;面孔因极度的恐惧,发生极度的变形。

尽管我们知道杨滢生前患外源性过敏类哮喘常服氨茶碱片,但依然怀疑这是一桩谋杀案。尽管这种推测会查到我们自己头上,使我们成为重点怀疑对象,可我和我妻子仍一再要求警方立案侦查。我们认为,杨滢桌上的那张字条不是她写的,因为我们对杨滢的笔迹非常熟悉,她的钢笔字秀气老到,不像字条上那样歪歪斜斜,可是警方一口咬定那是她的字,而且非常明确地肯定,那张字条及写字条的钢笔,没其他人碰过。

字条上就写着这八个字:我的死跟别人无关。

杨滢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了。

坦率地说,我对杨滢的感情,比对她姐姐,也就是我妻子杨澜,深厚得多。不过这不说明我和我妻子感情欠佳。其实只要男人脾气好,而且挣得到钱,夫妻生活就不会出问题。可以毫不夸张地跟你讲,我就是这种男人,又脾气好,又挣得到钱,杨澜一向对我非常满意并体贴入微,对此我心知肚明。

回顾一生,我并不认为我能够第一次高考就考上西安交通大学是了不起的事,也不认为我下海做生意越做越大是自己脑筋好,我觉得我平生最大的成就,是把杨滢从一个很不起眼的纺织女工,培养成性情若淑女一样,智力若棋手一样,酒量若李白一样的现代白领女性。

她不是很漂亮,但绝对有品味。

她第一次用香水就用的是我所推荐的范思哲。这时候,她已经完全变了样子,不再是那个成天穿工装,见了外人总是畏葸害羞的腼腆女孩。香水评论家对范思哲红牛仔女士香水有这样一句评语:它令人忽而感到安静从容,忽而变得充满诱惑。拿这句话来描述我的妻妹杨滢也恰如其分。

起初两年只叫她替我打打字归归合同,她心里想什么,能猜个八九不离十,可后来就不行了,越来越难于理解她。而她屡屡出色地做出我不指望她做成的事,常使我喜出望外。我不会想到她敢跟东北客商一起喝白酒,也不会想到她会拿英语跟英国人聊家常,更不会想到,在舞场里她会穿出那样性感的衣服且从容自然。

说我培养了杨滢其实不对。充其量只不过是替她打开了一扇门,使她充分看清了外面世界的种种精采及种种无奈,也使她充分展示了她身上的那种差点被埋没的交际才能。每次订货会只要杨滢也去,喝酒就闹得凶,同时合同也订得多。

也许只有我才知道她闹起来会闹到什么程度,而静下来会静成什么样子。我喝多了往往话也多,喝醉后就跟她啰嗦个没完。我跟她讲我要写一本写熵的哲学书,常讲到天亮还在讲,忘了回自己的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