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把你的葡萄园卖给了我,因为他没钱给女儿办嫁妆。”
“木吉昔不可能做这种事情。”
“那时候,我们都以为您已殉难身亡,而您的儿子忽麻速则年幼无知,木吉昔便乘机监守自盗,窃取您的财产。任何一个经纪人在这种情况下,都会这么干,我保证。”
“但木吉昔不会。”
“他已经死了。”
“你把木吉昔卖园子的契约拿来给我看,我认得出他的字。”帖木儿说。
“那张契约在我家里。”亦马答丁说,“明天一早,我就把它拿到您府上去,请您过目。”
帖木儿点了点头,站起身,昂首挺胸,走出葡萄园。鲁沙儿没见亦马答丁出来送客,便明白他的主人帖木儿要为这座园子跟亦马答丁打官司了。
“亦马答丁跟沙黑纳关系好。”鲁沙儿一面赶马车,一面对老主人说。
“你闭嘴!”帖木儿冲着这个老仆的后背叫起来。
马车进城后,被赶集的乡下人挡在集市这边了。有人在马车旁议论即将路过此地的蒙古王子合丹,像崇拜大英雄一样,崇拜着征服者的后代。当年成吉思汗不远万里西征摩诃末算端时,他的这个孙子还没出世呢。
合丹是肩膀宽厚的年轻人。由于从小在伯父察合台的王庭中长大,他也像察合台一样,喜欢喝酒,喜欢打猎。即使他父亲窝阔台大汗──成吉思汗的继承人──去世后,他仍旧留在阿里麻里[8],仍带着他的卫队四处打猎。现在他骑着一匹高头大马,傲慢地走过围观者给他让出来的狭窄通道。他将弓箭背在身上,一副随时准备追击猎物的装束。他的卫队长是个独眼的老战士。这人扁头大耳,头顶上的头发给剃光了,耳旁却辫起一根根小辫子,显得很滑稽。帖木儿以前见过许多如此打扮的蒙古人,所以他没像那些好奇的围观者一样偷偷发笑。再说,他也不是那种喜欢笑话别人的人。
马车在集市那边堵了两顿饭的时间。帖木儿回到家里,他的儿子忽速麻正在堂屋前吩咐仆人准备晚餐。忽速麻吃东西讲究,不像帖木儿每顿饭只吃点干面包喝点酸牛奶就行了。
“亦马答丁请你吃什么好东西?”忽速麻笑着问父亲。
“我没看清楚桌子上有什么东西。”帖木儿也笑了笑。这世上,只有他儿子一个人能看到他的笑容。
“以前别人请你吃饭,你一概拒绝。亦马答丁请你去他的葡萄园,你就去了。你是喜欢在葡萄园里吃饭喝酒,才答应了他?”
“如果我在他那里吃完这顿饭,他就会认为我已默认了那个葡萄园是他的。”
“那不是他的财产吗?”忽速麻问。
“那个园子,”做父亲的说,“是我留给你的。”
“鲁沙儿没跟我说过这件事。”
“因为他明白你无法从亦马答丁手中得到它。”
“亦马答丁用他的钱,几乎买通了阿里麻里王城中的每一个达官贵人,因此连本地的沙黑纳,也不敢得罪他。”
“这我知道。”
“那个园子不大,没必要跟他打官司。”
“可我不这么想。”
第二天,亦马答丁没把木吉昔卖葡萄园的契约送来给帖木儿看,因为那张契约根本就不存在。帖木儿正准备去找沙黑纳说这件事,恰好沙黑纳派人来请他去见因打猎而路过此地的蒙古王子合丹。
王子坐在空荡荡的大厅里,他的宽肩膀使他显得孔武有力。他站身子,迎接帖木儿,其个子比帖木儿还高出半个头。他的卫队长站在座椅旁边,那人没了右眼,脸上一道白疤痕蛮吓人。
“谢谢你接受我的邀请,大英雄帖木儿。”合丹王子说。
“我来找你,是要你出面为我主持公道。”帖木儿说。
“你要我主持什么公道呢?”合丹问。
“本城商人亦马答丁,占了我的葡萄园。”帖木儿说,“我希望你知道这件事,让园子物归原主。”
“就这件事?”
“对,就这件事。”
“你的愿望应该被实现。”合丹王子说,“即使那个园子不是你的,我也要亦马答丁把它送给你。”
“只要你主持公道。”帖木儿说。
“这世上没公道可言,但你的愿望,肯定能实现。”
“告辞了。”帖木儿站起身子,正要走。
“不。”合丹王子一把掰住他的肩膀。“你也要满足我的一个愿望。”
“你要我干什么?”
“我要知道当年你是怎样跟我祖父的军队打仗的。”王子说,“真希望那样的战争再来一次,可惜我们蒙古人现在没有可以较量的敌手了。从高丽国到斡罗斯,从谦谦州到南思蛮,我们找不到敌手。帖木儿,我给你一支军队,你要不要?我自己呢,也拿一支军队,跟你的人数相同。我们两个,就在这个地方,再来干一次,好不好?”
“你是把战争当游戏玩。”帖木儿说。
“听说你现在当苏菲了?”王子问。
“尽管我已经过了二十多年的苏菲生活,但我不喜欢他们的教义和他们的生活方式。”
“你当苏菲是为了隐姓埋名?”
“因为我不清楚我认了我儿子后,你们蒙古人会怎么对待他。”
“你是说,你本人不怕我们?”
“没有怕过。”
“是吗?”王子笑起来,一面掩饰他内心的嫌恶情绪。
“我从不认为你们蒙古人有多厉害。”帖木儿补充道。
“可你们的摩诃末被我们打败了,他的儿子扎兰丁,也被我们打败了。你们的士兵,像野驴一样不经打。”
“如果摩诃末算端的每一个城市,都像忽毡那样抵抗你祖父成吉思汗;如果算端的每一个守护城池的灭里,都像我帖木儿那样长时间地牵制你祖父的军队,那么,摩诃末算端不过阿姆河,也能阻挡你祖父。”
“你认为我祖父成吉思汗不怎么样?他的儿子术赤、察合台、窝阔台和拖雷,也不怎么样?他们的大异密[9]哲别和速不台呢?你别以为我祖父成吉思汗尊重你,你就可以瞧不起我们蒙古人。你是个妄狂的老家伙!”
合丹王子想,如果帖木儿也是个年轻人,就跟他摔跤;就像传说中的合撒儿[10]摔阔阔出[11]那样,摔死这个帖木儿。
帖木儿一语不发,他觉得跟一个从没见过战争场面的年轻人说打仗的事,是白费口舌。于是他平静地坐在椅子上,他那线条分明的下巴,他那浓密的络缌胡子,使他显得威风凛凛。
“听说当年你在锡尔河弃船上岸后,像一只逃命的狗,一个人逃走了?”王子存心羞辱帖木儿一番。
“你说这件事吗?”帖木儿突然笑起来。“你的卫队长可以告诉你。”
合丹王子转身看了看那个秃顶的老兵,一脸疑惑,茫然不解。
“都三十年了,他还是那个长不圆的扁脑袋。”帖木儿对王子说。“你现在问一问他,问他的眼睛是怎么弄瞎的。”
“你这样猖狂,当心你被剁成肉泥。”老兵黑着脸警告帖木儿。
“当时你吃了我一箭,因此你不知道跟你一起追我的另两个蒙古人,吓成什么样子。你们一起追我,而我的箭囊里,正好有三支箭。”
“你是说,你是射箭射得好?”王子不以为然。
“当时我就只有三支箭,而且是三支没有箭镞的秃箭。”
“三支秃箭?”
“对,就三支秃箭。”帖木儿又笑起来。“你的卫队长会证明我没说错,因为他知道从他眼睛里拔出来的那支硬木箭,是没有箭头的。”
合丹王子脸色煞白。他觉得耻辱的是,他要笑话帖木儿,反被帖木儿嘲弄了。他对他的卫队长挥了挥手,要这个独眼老兵把他的弓箭拿过来。帖木儿仍坐在那里,仰脸看着这间大厅的穹形屋顶,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他心想,尽管他现在老了,但还能拉开年轻人的弓。那天在集市旁,他看到王子的硬木弓了,看得出那是撒马尔罕人精心制作的良弓。
合丹王子接过弓箭,看了看帖木儿,露出一丝微笑。他从箭囊中抽出一支箭镞闪亮的大披箭,轻轻一折,将箭镞折断。
“就像这样的秃箭,对不对?”合丹问他的客人。
“没错。”帖木儿说,“没有箭头。”
“没有箭头的箭,不容易射中目标,对不对?”
“那要看谁射这种箭了。”
“你看我行不行?”合丹王子问。
“我不知道。”
“我想试一试。”王子说。
“你有比这更大的权力。”
“那好。”合丹王子拉弓搭箭。“我该射什么东西呢?”转脸问帖木儿。
“你想射什么就射什么。”帖木儿说,“你们蒙古人早习惯这样了。”
王子听了这句话仍一脸和气。一个被激怒的人,有时反倒不在乎激怒他的人在说什么。王子拉满强弓,瞄准门外照壁上的一只鸟。这时候,帖木儿仍仰脸看着穹形屋顶上的那些壁画。早在阿拉伯人来河中地区前,这座王宫里的壁画,就闻名遐迩了。
突然,合丹王子转过身子,将他的秃箭对准帖木儿。
只刹那间,这支秃箭已射中帖木儿的心脏。
帖木儿从椅子上跌倒,嘴里冒出暗红的血沫。
“正好射在心口上。”卫队长走过去用他的那只好眼睛看了看,对王子说。
“不用看。”王子仍端坐在他的椅子上。
“您才是真正的神箭手。”
“怕是这个帖木儿,年轻时是有两下子呢。”
听了这话,独眼老兵顿时红了脸。
“喂,你过来。”合丹王子转过脸,叫那个沙黑纳。“你派人到我那里去,拿五千金的那[12]来,按王族规格葬掉他。”
“恐怕这件事要请示和林的蒙哥汗王。”沙黑纳提醒道。
“你是不是也想吃一支秃头箭?”合丹王子喝斥道。
“遵命,王子。”
“别不识抬举。”
合丹站起身子,朝门外走去,没看奄奄一息的帖木儿。沙黑纳叫人抬走帖木儿。士兵们抬起帖木儿的时候,他才断气。沙黑纳心里明白,如果合丹王子射箭时,帖木儿看着他,那么帖木儿就可以躲过王子射来的那支秃头箭。也许,沙黑纳又想,帖木儿看王子射箭的话,王子就不会射他了。因为,沙黑纳明白,合丹王子是一个不容别人小瞧他的年轻人。
注释:
[1]苏菲:伊斯兰教中的苦行僧。
[2]沙黑纳:蒙古人派驻当地的最高行政长官。
[3]库布拉:苏菲派中较有影响的库布拉教团的创始人。
[4]灭里:在古代的花剌子模帝国中,指驻防某地的最高军事长官。
[5]契丹:蒙古人以此称金国。
[6]算端:国王,君主,或地方首领。
[7]鲁思坦:在中亚地区,波斯人传说中的大英雄。
[8]阿里麻里:成吉思汗的次子察合台的王庭所在地,在新疆霍城附近。
[9]异密:受封的大将或官员。
[10]合撒儿:成吉思汗的大弟,力大无比。
[11]阔阔出:成吉思汗继父的儿子,生前是个有政治影响力的大萨满(类似巫师)。
[12]金的那:一种流通于古代中亚地区的货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