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蓝眼孛端察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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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帖木儿的最后结局(1)

锡尔河在瓶颈般的峡谷中穿出费尔干纳盆地。河水湍急汹涌,即使长驱数百里,流到忽毡这边,仍不能平静安稳。每当傍晚,那个苏菲[1]老人总是坐在白杨树底下的石头上,望着荒草丛生的沙渚发呆。被蒙古人捣毁的那个城堡,仍是残垣断壁的样子,现在被春天的柳树遮住了。若非沙黑纳[2]禁止在沙渚上盖房子,忽毡人准会在那里建一个更结实的城堡。时至今日,年轻人怎么也想象不出,三十年前蒙古军队围攻忽毡时的残酷情形。当年忽毡人从外城退到内堡,从内堡退到锡尔河中央的沙渚上,其首领是英勇善战的帖木儿。如今的年轻人,不知道帖木儿是谁,老年人也很少讲那些令人伤心的往事。

太阳已落入库拉马山西面的红沙漠里,那个老人一直坐在河边,身穿苏菲教徒所穿的那种粗羊毛外衣。每个苏菲都是真心喜欢真主,他们爱真主安拉,而不是只崇拜安拉。因为他们有安拉照拂,所以谁也不关心他们的日常生活。即便那些尊敬苏菲的人,也无意打听一个乞丐般的苏菲将在哪里就餐,或在哪里过夜。城里的男女老少,都认识这个老苏菲,甚至十年前就有人在遥远的巴格达见过他,后来又有人在撒马尔罕见过他,可时至今日,没有一个人知道他来自何方,没有一个人知道他的名字。他眉骨突兀,满脸胡须,一双皮肤干枯的大手,正安详地搁在膝盖上。

没有人知道一个静坐的苏菲在想什么。

这时候,有个衣着讲究的年轻人,正沿着河边的土路朝内城走去。单看衣袍上的绣花饰边,就知道他是由仆人精心侍候的有钱人。他走近那个苏菲时,老人正背对着他。

“你好,库布拉[3]的朋友。”年轻人今天心情好。

“你好,尊敬的大人。”老苏菲站起身子。

“老人家天天坐在这里。”年轻人说。

“是的,大人。”老人说,“我要坐在你每日走过的地方。”

“你认识我?”年轻人问。

“是的,大人,我早就认识你了。”

“很荣幸。”年轻人想到自己是做生意的,且小有名气,便不以为然。

“你还记得你父亲吗?”老人问他。

“我父亲帖木儿灭里[4]?”

“对,帖木儿。”

“我最后一次看到他的时候,还不满周岁呢,所以不知道他是什么样子。”

“也就是说,即使你见了他也不认得?”

“是的。”年轻人说,“不过我的一个老仆人,能认出他来。”

“你现在就去把那个仆人叫来。”老人说,“我就是帖木儿,我是你的父亲。”

仆人鲁沙儿看清这个苏菲后背上的那颗褐痣后,便立刻跪在他的老主人面前行见面礼。忽麻速相信这位忠心耿耿的老仆,也就毫不犹豫地认了他的父亲。于是,这个苏菲老人脱下身上的粗羊毛外衣,再也不穿它了。

帖木儿还活着,忽毡人感到意外。而更意外的是,沙黑纳居然派来两名卫兵,请帖木儿去旧王宫见他,两个人一起聊了天,一起喝了茶,又派两名卫兵,把帖木儿送回来。如今帖木儿穿着契丹[5]丝绸的长外袍,常到集市上散步,竟安然无事。

回忆往事的时候,那些经历过那场浩劫而幸存的老年人,对帖木儿仍记忆犹新。帖木儿是坚持到成吉思汗攻占了撒马尔罕和不花剌后,才离开忽毡的。他带领一千人退守到沙渚上,而两岸的蒙古人,以及给蒙古人当前锋的花剌子模战俘,有六七万之多。隔着湍急的河水,蒙古人在岸边架起一架架投石机,但那些石头,大都落在河里。于是又垒石筑坝,要靠近帖木儿坚守在沙渚上的那个城堡。蒙古人的石头是从遥远的库拉马山运来的,他们用木轮车把石头扔进河里,使石坝每日向沙渚延伸。沙渚上的帖木儿,已造好十二艘密封的战船。它们被蒙上了湿漉漉的毛毯,外面还涂着浇了酸醋的粘土。帖木儿的士兵,可以在战船中利用窥视孔向敌人射箭。每天拂晓,帖木儿就派六艘这样的战船驶向河岸,他的士兵一面与蒙古人奋勇激战,一面将蒙古人扔到水里的石头清除干净。帖木儿还在夜间袭击蒙古人,而蒙古人曾试图阻止这种骚扰,但未能见效。后来,城堡内的给养快没了,帖木儿难以为继。于是他命令士兵把伤员和辎重,分载于七十艘小艇上,他自己则率领一队人马,登上一艘大船。他们燃起火把,闪电般飞流而下。蒙古人骑着马,沿河岸拚命追击。为了有效阻挡帖木儿的战船,蒙古人在费纳客忒用一根铁链锁住河道。帖木儿扬起战斧,一下子砍断铁链,闯过去了。得知此事后,成吉思汗的长子术赤,在锡尔河下游的毡的迅速布置兵力,并结舟为桥,拦截帖木儿。帖木儿得知这个情报后,当机立断,立刻离开河道,登上快马,如闪电般逃走,而蒙古人则紧追不舍。几天后,帖木儿的人马伤亡过半,他身边仅有几名贴身卫兵了。后来,那几名卫兵也战死了。而幸运的是,帖木儿本人居然从死神的手掌中逃脱了,一个人奔向都城花剌子模。在此之后,他又追随摩诃末算端[6]的长子扎兰丁,继续抵抗蒙古人。据说扎兰丁被迫跳入印度河时,有人亲眼看见一群蒙古人挥刀砍死了帖木儿。

可帖木儿没有死,他仍像三十年前那样,器宇轩昂地走在忽毡的街市上。人们想起不久前他还伪装成苏菲的寒酸样子,便觉得不可思议。如今他衣着讲究,抬头挺胸,忽毡人看了他,便不由自主地朝他恭敬行礼,仿佛忽毡的最高长官仍是帖木儿,而不是蒙古人的沙黑纳。而那个沙黑纳,也不嫉妒帖木儿,因为他知道早已故世的成吉思汗,像尊重扎兰丁一样尊重帖木儿。忽毡是成吉思汗西征花剌子模帝国时,唯一激烈抵抗过他的军队但没被屠城的城池。大汗的儿子察合台,也敬重帖木儿的高贵人格。多年后,察合台将帖木儿的家产和仆人,全归还给帖木儿的儿子忽麻速,使这位一无所有的年轻人,变成了有钱人。

这天下午,鲁沙儿驾着马车,送他的老主人帖木儿,到亦马答丁的葡萄园去做客。这个老仆人忠实沉静,不问他问题,他不会讲一个字。顺着阴凉的林荫道,两匹马儿披着绸带,拉着木轮车,得得得驶往郊外。

亦马答丁是个腰缠万贯的大富翁。他无所事事地坐在他的葡萄园里闭目养神时,他的商队正横穿沙漠或翻越雪山,把印度的香料卖给罗马人,或者把蒙古人的黑貂皮,送到巴格达去。在锡尔河与阿姆河之间的河中地区,亦马答丁像任何一个精明商人一样,在受人尊敬的同时,也受人嫉妒,也受人鄙薄。

在郊外的葡萄园中,亦马答丁宴请忽毡的前长官帖木儿。他又矮又胖,两粒小眼珠凹在油光满面的胖脸上,仿佛是一对怕羞的小姑娘。他笑着招呼帖木儿,像一尊面善的弥勒佛。帖木儿坐定后,另几位有身份的客人才落座。亦马答丁打算请沙黑纳也来赴宴,但帖木儿不肯跟他的敌人一起喝酒,便打消了这个念头。在丰盛的酒宴上,帖木儿还是像从前一样,酒喝得再多,也沉默寡言。对卑鄙猥琐的人,他不想说什么;对睿智通达的人呢,又认为不用说什么。

亦马答丁举着他的夜光杯,奉承这位尊贵的客人。“帖木儿大人,您是当今的鲁思坦[7],举世无双。”见帖木儿不说话,又接着说,“扎兰丁算端打蒙古人,是为了保护皇室家族的利益,而帖木儿大人,是为我们老百姓。蒙古人打讹答剌的时候,就包围我们的忽毡,可忽毡是阿母河以北最后一个被占领的城市。”亦马答丁得意洋洋,仿佛当年围城时,他也在帖木儿麾下奋勇作战,没逃到巴格达去。“若给扎兰丁防守忽毡,他坚持不了那么长时间。扎兰丁勇敢,但缺乏耐心。”

在座的几位陪客,也顺着主人的意思,交口称赞帖木儿。他们中没有一个人见过蒙古士兵杀人时的残酷情形。战事结束后,他们常庆幸自己不是那个被蒙古人穷追不舍的摩诃末算端,逃脱时比摩诃末容易得多。

“若摩诃末阻止亦纳勒术,而不是下令杀了那队商人,成吉思汗就不会来。”一个也是红光满面的园林官员说。

“这要怪亦纳勒术。”另一个穿花绸长衫的人说,“亦纳勒术仗着他是摩诃末母亲秃儿罕的亲戚,又受封为哈只儿汗,就不知天高地厚,竟真的杀了那些商人。”

“他要抢夺那些商人的货物。”

“是亦纳勒术的傲慢害了他自己,同时也害了派他驻守讹答剌的摩诃末算端。”一个瘦子插嘴道,“商队中有个印度人,这人认识亦纳勒术。当他得知亦纳勒术受封为哈只儿汗,仍叫他亦纳勒术,为此亦纳勒术很生气。我认为,即使摩诃末算端没下那道杀人令,他也会找借口杀了他们。一个当了汗王的人,想做他要做的事儿,总会有办法的。”

“往往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就能改变整个世界。”

“安拉无所不在。”

“亦纳勒术把狮子引到羊群中来。”

“他自己也被狮子咬死了。”

“他活该。”

“咎由自取。”

“可是……”帖木儿说话了,“亦纳勒术是战死的。在他的两万军队中,他是最后一个战死的。手里没武器了,便接过女人递给他的石头掷蒙古人。石头掷光了,才被蒙古人抓住。”

见帖木儿说话时神情肃穆,在座的不便继续诋毁亦纳勒术;在他们看来,亦纳勒术是因为不指望蒙古人饶他性命,才拚死抵抗的。主人亦马答丁见大家突然沉默下来,便笑嘻嘻地举杯劝酒。

“作为一名军人,亦纳勒术是好样的,刮刮叫。”他一边给帖木儿斟酒一边说。

“这话不假。”有人随声附和。

“亦马答丁。”帖木儿喝了一口酒,又说话了,他问主人,“你知道我为什么接受你的宴请吗?”

“不胜荣幸。”亦马答丁说。

“难道你认为我有兴趣听你们这些人胡说八道,才坐这里?”

“您知道的事比我们多,大人。”

“是的,我知道很多事情。”帖木儿说,“甚至知道,此刻我们喝酒的这个葡萄园,不是你亦马答丁的。”

“这个园子以前不是我的,后来我从一位朋友手里把它买过来,就成了我的了。这地方清静优美,难道不是吗?”

“你的朋友是谁?”帖木儿问。

“木吉昔,你沙不儿人,您认识他吗?”

“现在木吉昔在哪里?”

“他已经回到他出生前的那个地方去了。”

“我离开忽毡前,木吉昔是我的经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