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测量队最出名的倒不是我有一杆猎枪而且枪法准,而是我喜欢睡懒觉。拿我们的黑话来说,这叫“背床板”。次日我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上午十点多钟了。阳光越过门槛照进来,两只小鸡在耀眼的光柱下悠闲走动。我听见外面有人劈柴,一记,两记,被劈开的柴火哗啦落地,发出欢快的响声。
这时张平蹲在桌边的一张长凳上,一面查测量手簿,一面拿计算机算座标。原以为他一清早就要把我叫起来动身走路,谁知他也迷上了这间林中的古老石屋,在这儿多待了半天。
我从被窝里伸出一条光胳膊找衣袋掏烟抽。我点了烟趴在炕上看张平。他做事总是全神贯注,一会儿拿铅笔记数字,一会儿用指头点计算器。他点计算器的动作十分娴熟,右手的五个指头一起动,像钢琴家弹钢琴似的畅快流利。这时候,他总是拿左手写字,他拿左手写出来的字跟右手写出来的一样好。我不跟他说话,怕打扰了他。如果他算座标算错了,可能不该爬的山要去爬,而要爬的却没有爬,结果验收时给查出来再去补爬,那就倒霉了。
抽完一支烟我才起床,悄悄走过他身旁不惊动他。外面阳光灿烂,我去小溪边洗脸。徐秀蛾劈完木柴干别的去了,我四下里看了看,没看见她。石屋与小溪之间是一片开阔地。柔蔓的野草像地毯似的铺在这块空地上。一道几度弯曲的小路很有意思,仿佛一条细长的土蛇自屋门口游出来,游向小溪边。小路从一株老核桃树下穿过去,这株老树的伞盖很大,几乎容得下上百个人来此歇脚乘凉。我从椭圆形的树荫下走过去,走到小溪边。我捧起溪水往脸上泼,那沁人心脾的清凉感觉好不痛快。我发现一条小鱼从石缝间游出来溯流而上。虽然溪水湍急,但它摇摆着尾鳍显得很自在,轻轻松松就游到上面去了。我想如果我是那条鱼的话,准给流水冲得无踪无影。我游过黄河,因此我知道在急流中往上游是何等的困难。
回头往平顶石屋那边走。我发觉它端庄朴实,看上去很美。它是用许多方方正正的石头垒起来的,石头与石头间的缝隙很小,没抹泥灰也不透风。我想象不出造这间石屋的人花了多少年心血,才把那些石头一块块弄方正了,而且大小都相同。当然我更想象不出它建造于哪个朝代。如果你说它已经存在了二百年,那么似乎再加上二百年也说得过去。它的窗户又小又高,是乡间古典风格的古老范本。
我围着石屋走了一圈,这时才看见徐秀蛾正在屋后的菜地上侍弄瓜秧。那是一块不大的菜地,地边有几株罂粟非常显眼。那些被称之为孔雀罂粟的植物,正开出猩红色的花朵亭亭玉立。我发现花瓣上有些莫名其妙的暗斑,觉得这样反而更好看。
“这些花是从哪儿弄来的?”我问徐秀蛾。
“不知道。”她摇摇头。“我婆婆来这儿的时候,就有这些花了。”
“它们很好看。”
“是的,是好看。”她说,“孩子闹肚子的时候,拿它的果壳熬汤喝很管用。”
我跟她又说了半天闲话,直到她突然想起我们还没吃饭才打住。她的孩子和黄狗始终跟在她的身边,与她寸步不离。我说这地方不赖,以后还要来。她说你再来的时候,可能我们搬山下去住了。
“回你娘家去?”我关切地问。
“对,我娘不放心我一个人带娃娃住在这里。”
“你舍不得走?”
“是的,我现在已经喜欢这儿了。”
“这房子也搬不走。”
“就是。”她有些伤感,脸上露出一丝痛苦表情。“两年前有个搞地质的来我家住过。他说我们家的这间房子是稀世珍宝。他说石头上刻了不少明朝时候的皇帝年号。什么叫皇帝年号我不懂,不过听我婆婆也说这房子有年代了,是我们家老祖宗盖起来的。后来还来了两个拍照的,他们拍了房子,也拍了我娃娃,他们拍给的时候我不让拍。”
“为啥不让他们拍?”我好奇地问。
“也说不上为啥不为啥。”她用手抹了抹脸,好像脸上有虫子什么的。“要是跟娃娃他爸一起拍了照,现在倒可以看看呢。”
“娃娃他爸是怎么死的?”
“我们不说这件事好不好?”她恳求道。我发觉她的眼睛红起来了。“回屋去吧,我给你们馏馍吃。”
假如我觍着脸问个明白,那就太残忍了。我们回屋的时候,张平已计算完毕,揪了一大锅面片儿香味扑鼻。徐秀蛾见了不禁吃惊地叫起来,她叫的那个字眼是当地土话,我听得懂但写不出来。锅里的面片方方正正,大小厚薄都一样,仿佛是机器压出来的。假如她看见张平像雨点似的快速把面片往锅里扔,肯定会更吃惊。
“我们女人也做不出这么好的面片来。”她赞叹道。
“城里人都是男人做饭。”我说给她听。
“女人不做饭做啥?”她很奇怪。
“城里的女人就喜欢串门儿,扎堆聊天,最多织个毛衣什么的,别的啥事也不做。”
“我是不做事情就难受,好像日子也过得慢,太阳落不了山。”
那是徐秀蛾平生第一次吃男人做的饭。她搛起第一块面片时看了又看,像城里女人看金银首饰般仔细。而且,她也是第一次跟客人同桌进餐。张平劝她道,这是我们借了你家的锅台做给你吃,你不动筷子,我们都不好吃。听了这话,她才坐下来端起碗,只坐了半个凳边儿,其神情很不自在。她儿子跪在凳子上,见母亲动了筷子才呼啦呼啦往嘴里拨。那面片儿是用昨晚吃剩下的野鸡汤做的,味道好极了。饭后我拍了拍孩子的肚皮,圆滚滚的已装下两海碗,比我吃的还多。
饭后我抽了一根烟。我跟张平讲,抽完烟就走。我要对徐秀蛾说一句告别的话,可想来想去不知说什么好。那男孩拉住张平的衣角依依不舍,就像我舍不得离开他母亲一样。这时张平已经背好仪器和脚架,这瘦长个儿腰板倒挺得笔直。烟屁股烧了我的指头,我还怔在那儿不动。徐秀蛾问我们拉没拉下东西,我说拉下了好再来一趟,她不禁笑起来。一个女人不知道自己要笑的时候笑起来,那样子最美。她的粗辫子挂在胸前,脸上不抹粉也红润迷人。
张平这家伙只麻木不仁地对女主人说了句“我们走了”,就迈过石头门槛,走到太阳底下。他脸上是无动于衷的表情,仿佛这间石屋与别处并无二致,而徐秀蛾也与别处的女人没有两样。惯于跟女人说话的我,一时竟张不开口,像卡了弹壳的枪没声音了。后来我也只说了句“我们走了”,跟在张平后面往山下走。徐秀蛾母子二人送我们,一直送到山嘴嘴那边才站住。她抱着孩子站在树下,要孩子跟我们说“叔叔再见”孩子说了。走出老远老远,我又回头瞧了一瞧,见这对母子还站在那边没走。
“昨天那个测站上的座标算出来了,所有的数字都没超限。”这时张平跟我讲起工作上的事情来。
“你是说以后不用再来了?”我问他道。
“是的。”他点点头。
这个麻木不仁、生性冷漠、生了小孩没屁眼的混账家伙!
当时我想还要来,一个人来。假如人世间有爱情的话,那次我与徐秀蛾偶然相遇,便是一见钟情,至少我是这样。糟糕的是当年我还年轻,不知道这种感情并非常有。虽然回到住地后我仍痴心想她,可是当晚来了两个姓张姓李的小家伙,他们是另一个小组的,骑自行车风尘仆仆,从五六十公里外的另一个小镇跑来找我,于是我买来陇南春跟他们喝酒划拳,其他事都丢到脑后不想了。那两个小家伙要我陪他们游白龙江,还要我带上我的枪,我一口答应。次日一早,我们就骑车往白龙江林场跑,那儿水情险恶,一个漩涡套一个漩涡,比游黄河还刺激。
游了白龙江,两个小家伙又请我去他们组玩两天,他们也喝陇南春。他们的房东女人见这边热闹,便走过来蹭酒喝。那个女人非常胖也非常矮,样子呈正方形,而且嗓门也很大,说什么都笑。她大笑不止的时候,两个胖奶子像加了振动器似的晃个不停。我给她倒酒时故意碰她一下,她说我不老实,不像尕张尕李坐怀不乱。晚上我问她要她家的水晶眼镜看,她叫我到她屋里去。这时候,尕张尕李已经醉眼迷蒙,快睡着了。以前我从没遇见过那样的女人,一进屋就把手伸到我底下去,紧紧抓住不放。从我给她剥衣服开始,就呻吟不止。第二天见了我,问我睡得好不好,尕张尕李都听不懂,眨眨眼睛莫明其妙。后来又跟她搞了一回,她要我再待两天再走,我说我要回去了。临别时她一面掐我,一面送我一双绣花鞋垫,那鞋垫被我在路上就扔掉了。她是怎么叫她老公睡出去的我不知道。那时候我总是一有机会就做这种事情,可每次做完后,心里并不舒服。好像蓄满水的水池一下子放空了,里面什么也没了。后来我才意识到,应该找个女孩成家才对。我心里想,跟女人除了打情骂俏或疯狂做爱外,应该还有些别的什么东西才对。于是我和一个饭店里的小姑娘谈起恋爱来。她的样子还算可以,细巧玲珑的,说起话来也甜言蜜语,每日像小鸟依人似的靠在我身上。
那个冬天我们天天在一起。我请她吃饭馆,陪她坐公园。虽然我不跟她说我以前的事,可暗自下了决心,从此不再拈花问柳四处解馋了。次年出测前,我们结了婚。我还要到野外去,所以她一个人跟我妈待在家里,偶尔她母亲也来看看她。
在外面我跟她打电话,一有机会就跑回去,我们相亲相爱。我妈说我变了,她说结婚的男人都要变。那时她老人家还在,她跟我媳妇说,你要管好你男人,可我媳妇傻,听不出话里有话。那时候我们住的就是那间土屋子。屋子前面有个小院子,院子里有一棵白果树。我媳妇是个勤快女人,也讨我妈喜欢。我以为我很幸福,当时也确实很幸福,只是后来才节外生枝。
那是我结婚后第二次出野外回来,媳妇儿已经怀孩子了。一个跟我们熟识的医生给她做B超,测出她肚子里是男孩。我妈很开心,成天笑得合不拢嘴。收测后,测量队的男人除了陪老婆外,什么事都没有。我给我媳妇做饭,还给她洗衣服,可她常闷闷不乐,有时一句话也不说。我问她是不是生病了,她说没事。
一天晚上,我们已经躺下了。她随我摸她拱起来的下腹纹丝不动,好像那个身子及身子里的孩子不是她的。
“想什么呢?”我掐灭烟头问她。
“你能不能换个工作别出野外了?”
“你一个人在家很寂寞是不是?”我又问。
“是的。”
“受不了?”
“对。”
我已经习惯于年年跑野外,老待在一个地方有什么意思。再说即使我想留在城里,也没单位好去。正经事情中,除了会摆弄一下经纬仪,我是什么事情都不会干。何况调单位并非轻而易举。凡测量队的男人,大都弄一个乡下姑娘做老婆,这不是随处播洒爱情的结果,而是不得已而为之。那些乡下姑娘像到了天堂似的留在大城市里心满意足,因此她们能忍受城里女人无法忍受的寂寞和痛苦。也许我也应该跟别人一样,讨个漂亮的乡下女人养儿育女,要多漂亮有多漂亮,对此我是有把握的,不该沾城市姑娘的边,尽管我是地地道道的城里人。
“我很害怕。”她见我不说话越发紧张。
“怕什么?”
“怕你杀了我。”
“你怎么会有这种念头?”我惊讶起来。
“你想杀人的话准下得了手。”
“不要说这种莫明其妙的话。”
媳妇不吭声了,我坐起身子点烟抽。
“你有事瞒着我。”
“是的。”她承认。
“跟别人好上了?”
“还没到那种程度。”
“不喜欢我了?”
“还没不喜欢。”
这时我既没有紧张,也没有沮丧,还像平常说话时那样温和自然。“你想怎么办?”我轻声问她。
“不知道。”她开始流眼泪了。“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这样。”
“你想说什么就说出来,心里怎么想就怎么说。”
“我很害怕。”她说,“怕有一天管不住自己,给你脸上抹黑。”
“那个人是谁?”
“我姐姐单位上的。”
“比你大还是比你小?”
“小两岁。”
“你们天天见面?”
“是的。”
“你不要怕。”我对媳妇说,“别看我样子凶,可无论如何也不会伤害你。我要你跟我说实话,你到底是喜欢他多一些,还是喜欢我?”
“不知道……我不知道……”她搂住我,眼泪落在我满是胸毛的光身子上。
“你不用多说了。”
此后不久,我们办了离婚手续,孩子也被打掉了。她说她保证这孩子是我的,我说我养不活这个孩子。她还对我起誓,还没跟那个男人有性关系。我说这是你们两个的事,不用跟我说。她问以后还能不能来看我,我说你高兴就来。那天晚上我们还睡在一张床上,我尽量显得没事一样。她要我跟她做爱,比以往任何一次都顺着我。
“我是个坏女人。”她说,“不值得你爱。”
“不。”我摇摇头。“你没错。”
“好女人是从一而终。”
“自己想怎么做就怎么做的女人,往往比那种被公认为是好女人的女人要好得多。”
“我以为你要杀了我,不然就杀了他。”
“不会。”
“你很伟大。”
“不伟大。”
后来她常来看我,有时也在我这儿过夜。她说她现任的工程师丈夫不知道她来看我。其实我根本不在乎那人知道不知道。她对我比以前更温柔更体贴,而且她自己也成熟起来,像个女人的样子了。我断腿后,她几次给我钱我不要。有时就塞在枕头底下,被我发现后又还给她。我跟她讲,我拿了你的钱还有脸做男人么?有时候她带着她的孩子一起来,那是一个跟她一样漂亮的小姑娘,现在越发丰满起来。她说如果那个男孩不打掉的话,比这姑娘大。我给她们沏茶末子喝,她女儿直皱眉头,她却一杯一杯地喝下去,不在乎杯子有多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