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没下雨。我说要下雨了张平说不会。我要打赌他不跟我打。我说我输了,仪器和脚架我一个人背。那场突如其来的雷暴打乱了我们的计划。本想干完活还能回住地,结果上了山顶仪器失灵,一个角都测不下来。张平问我怎么回事,我说日他妈的读数窗里的数老在变,读数指针飘忽不定我读不准。张平放下测量手簿站起来。他喜欢戴那种黑色的旅行帽。其帽檐很大,像街头商店搭在人行道上的遮阳篷。他把帽檐转到脑后看仪器,嘴里咬着半截铅笔沉下脸。看了半天,他也读不准数。我们是早上四点出来的,那时天还没亮。我们翻过两道山谷,再爬上兴隆山主峰,已是下午两点多钟了。雷暴过后,天空格外明净,周围的几处目标肉眼都看得见。以前像这样的天气,十分钟就能结束一个站点上的观测,可是我们折腾了两个多小时还一筹莫展。如果测不下来,不仅白跑了这么多路,而且以后还要再来一趟。虽然我对我的本行工作几乎一无所知,可这时也明白我们碰到了麻烦事情。我们不知道经纬仪的读数指针为什么老是跳,像脚下闹地震似的不安稳。我气馁地说,我们干不下来叫中队派人来干,这么高的山也要多几个人跑跑才对。张平蹲下,把地图摊在地上一言不发。我猜想他在重新设计图形。这家伙有的是办法,说不定坐在屋里就把数字凑出来了。我躺在地上等他说话,只见他又起身走到仪器跟前,麻利地卸下仪器头,抱着它往山下跑。我大声喊他,他不理我,一会儿就不见人影了。我守在山头上耐心等他,以前他也时常做些莫明其妙的事,对此我已司空见惯。大约过了半个多小时,他又上来了。奇怪的是,他脱了外衣,把仪器包在衣服里面,像抱了个娃娃似的小心翼翼。我问他玩的什么把戏,他要我离他远一点。这时他重新安好仪器头,自己观测自己记录;这在测量规程中是不允许的。大概他知道我不会记录,所以才违规作业。只花了五六分钟时间,就干完了。他把仪器装到箱子里,脸上浮起得意的笑容来。那是我第一次看到他笑得那么得意,问他这是怎么回事。
“山上有静电。”他把仪器背在身上,脚架也是他拿,我只扛我的枪。
“什么叫静电?”我听不懂。
“也是一种电,没电线也到处跑。”
“你怎么知道是静电搞坏了仪器?”
“没你的话我可能想不到这一点。”
“我又没跟你说什么。”
“你刚才说这么高的山,我才想起这儿的海拔高度超过了三千米。”
“上到高山上就有静电?”
“没错。”
“那我们怎么没电死?”
“你还不到死的时候。”
这是张平第一次跟我说笑话。
我们下到山谷,已经是鸟儿归巢的黄昏时分。既然回不了住地了,就只能在林子里露宿一回。幸好工具包内有锅盔填肚子,只要找一处背风近水的地方就行。虽然当时是初夏季节,可山里晚间的气温很低,张平问我打火机还在不在。我说我在没打火机卖的地方不丢打火机,通常抽烟人的打火机是你拿我的我拿你的弄丢的。我摸了摸口袋,打火机还在,这时我才发觉大半天没抽烟了。我们穿的衣服不多,不过架起火堆就行。天还没黑,说不定能打到斑鸠野鸡之类的东西就锅盔吃。
我们顺山谷往山下走。后来见到一个泉眼,就在泉边歇脚过夜。泉水从山肚子里涌出两股水柱很好看,它们从水面上凸起来,拱得高高的,像非洲女人的一对棒状奶头。张平在一株大树旁踩倒周围的蒿草,然后用一块石片开出一圈防火槽。他说不能离泉水太近,因为那儿潮湿,冷气逼人。他去找干柴火点火堆,我拿着枪往密林深处走,一边走一边打开枪膛。晚间也许会碰到什么大家伙,我退出上面一根枪管中的散弹,然后从子弹袋靠左腰的地方,取下一颗威力巨大的独子,把它塞进去;下面枪管中的没动。
我持枪走在一片茂密的杂木林中。我的脚步声音不时惊动树上的鸟儿,把它们吓得呼啦呼啦都飞走了。我想找一只兔子,却怎么也找不见。用木棍把剥了皮的兔子架在火堆上烤,其香味扑鼻,闻了就要流口水。当时打几只刮刮鸡那样的鸟不成问题,可是我想那些小东西拾掇起来很麻烦,再说吃不上几口就吃完了没劲。
我傍着一道小溪往下走,这样不会迷路。又一群鸟儿飞起来,我忽然看见一只大得出奇的野鸡没飞走;它依然举止优雅地待在一棵小树上,三尺多长的雉尾可引人注目。大概它年纪大了见多识广,心里还在嘲笑那些莫名惊慌的小辈。我离它七八米远,举枪用独子打它的头,如果打中的话肯定稀烂。枪响了,它飞起来,没打中它,便随即抬枪发第二颗子弹。那是一颗装满铁沙的霰弹,飞在空中的鸟儿难逃厄运。于是它被击中了,鼓起受伤的翅膀往前飞。我把两个弹壳拾起来,塞到子弹袋里,然后才顺着那只鸟儿飞去的方向追它。这时我又上了两颗枪弹,非把它打死不可。有把握打中一样东西,结果没打中,这使我恼羞成怒。我心想,哪怕追到天边,也要打死它。
我看见鸟儿掉下来了。我猜至少有三粒铁沙镶在它的皮肉里。我持枪的右手一直搭在枪机上。即使这家伙落在地上了,也再补它一枪,消消心里的气。穿过树林,我见那只鸟落在一个石堆上。当我正要开枪时,突然发现鸟儿旁边站着一个女人。
我无法说清第一眼看见她时的莫名心情。她穿着山里人常穿的那种蓝布褂子,不过我看得更多的是她的眼睛,这对眼睛在暗影中依然明亮。我怔了片刻才跟她说话,说话声音也变了,仿佛从没见过女人似的。我想亚当第一次见到夏娃时,也是我这个样子。
“我把你吓坏了?”我说。
“没有。”
她已经不年轻了,至少岁数比我大。她的脸庞安详沉静,美丽迷人。这时我才看到她身旁蹲着一头大得怕人的黄狗,狗脖子上的一圈黑毛竖了起来,其神情非常紧张。如果它的女主人吩咐它咬我的话,我猜即使它明白我手上的枪必将致它于死命,也会拚死冲过来不说二话。
“我是搞测量的。”我又说,“从省城来。”
“你一个人吗?”她说话声音甜美。
“不,还有个人在上面架火堆。”我说,“我们干活干得太晚,回不去了,只好在林子里过夜。”
“还没吃晚饭吧?”她又问。
“正要拿这只鸟当饭吃。”
“你去把你一起的人叫来,去我家吃饭。”
“你家在哪儿?”
“那边那棵大树前面。”她转身指给我看,同时将垂在身后的一根又粗又黑的长辫子甩到胸前去。
我拾起奄奄一息的大鸟递给她,请她带回去。我从没像那天晚上那样文雅过。而且我跟张平说起那个女人时也轻描淡写。既然这儿有人家,我们就没理由在外面冻一夜。张平拿石头将火堆砸灭,然后背了仪器脚架跟我走。我说今晚有野鸡肉吃,他点点头,没说话。
那个女人手脚麻利,已经把野鸡放进锅里煮起来。此刻又在案板上揉面,给我们擀长面吃。除了门口的那只黄狗,我们还看见一个男孩。天完全黑了,看不清山谷对面是什么树。女主人叫孩子把门关上,屋里有个粗陶火盆,我们坐在火盆旁一面烤火,一面问她一些闲话。自然是我问得多,张平问得少。后来张平跟那个男孩熟悉起来,孩子坐到他身上摸他的胡子。
“你多大了?”张平问。
“五岁。”
“你爸爸呢?”张平又问。
“死了。”
“对不起。”
我猜这话是说给孩子的母亲听的,尽管张平没抬头看她。
孩子要张平讲个故事,张平讲了一个笑话。这家伙会讲笑话,我以前不知道。记得他讲的是一个年轻人为了得到一笔巨额奖金,跳入一个有鳄鱼的水池里,从这边游到那边;上岸后,给奖金的人问他是不是一向这么勇敢,他说他是被旁人推下去的。张平讲得绘声绘色,孩子从一开头就笑,一直笑到笑话讲完。张平问孩子认没认字,孩子抿紧嘴点了点头。他从工具包里拿出几支铅笔给孩子,还给了一把削铅笔用的单面刀片。
“认了字才能做大事情,你知道不知道?”张平对孩子说。
孩子又点了点头。
我跟女主人闲聊。我已经知道她的名字了。她嫁给一个世代以打猎为生的男人已经有七八年了。她的娘家在山外的一个小村子里,距这儿大约四五十里路。她到山里来是因为她父亲要她来。不过她很快就习惯了这种与世隔绝的平静生活。当时她婆婆还在,男人也身强力壮。生了孩子后,原先还多少觉得有些寂寞的她,就不大想娘家了;一年也就是过年时候回去一趟。她自己种瓜种豆,每天也忙忙碌碌的,没有半点空闲时间。我注意到她和她孩子的衣服,都是手工缝制的。
油灯的灯捻在缓慢燃烧。看她擀面的样子我心醉神迷。她非但漂亮健壮,而且落落大方。最叫人动心的是,她是不知道自己有多漂亮。刚才我走过去问她讨擀面杖,我说我来擀面,让她歇一会。她可不相信男人会做这种事情,一边说一边笑,笑得清脆悦耳。于是我脱了外衣,又卷起袖管,要在她跟前露一手。我握住她拿在手上的那根长长的擀面杖,可她死也不松手。
“你说我不会擀面我擀给你看。”
“我们这儿不作兴男人上锅台。给乡邻看见了,会说这家人家没女人。再说你们是客人,更不能做女人做的事。”
争擀面杖的时候,无意中我的胳膊碰到了她的前胸。我像被电打似的立刻松了手,而且脸红起来。这是我第一次在女人面前脸红。幸好灯油不亮,没给她看出来。她自己好像一点感觉也没有,依旧跟我平静说话。我要烧火也不让我烧,这时我尴尬地站在她旁边,找不到合适的话头跟她闲扯。她叫我回火盆那边烤火。这屋子很大,屋里家什不多,因此显得空荡荡的。最里面有一张炕。那张炕也很大,睡得下七八个人。这时我环顾四壁,才发现炕头上挂着一杆枪。
那顿晚餐非常可口,我一连吃了三四海碗。这到底是野鸡肉鲜美所致,还是女主人的长面擀得好,我一时难以分辨。使我们不安的是,她和她孩子没跟我们一起吃。她说让客人先吃是本地的规矩,我们跟她争了半天也没说服她。最后我和张平只好入乡随俗,自己先吃起来,由她和她的孩子看着我们吃。
“今晚没有外人来。”我对她说,“谁也不知道你跟客人一起吃饭,我们也不会说出去。”
“可我自己知道呢。”
“你不该叫娃娃饿坏了肚子明天生病。”
“他刚才吃了半个馍。”
我们胃口很好,她几次起身去锅台给我们捞面。
晚上要睡觉的时候,张平突然发毛病了,非要睡到外面不可,而且要我跟他一起出去睡。徐秀蛾──这就是那个女主人的名字──明白我们在一旁争论什么时,便说她和她孩子可以去邻居家过夜。我问她邻居家离这儿有多远,她说不远,男人抽袋烟的工夫就走到了。我要陪她一起去,她说夜里黑灯瞎火的,陌生人要迷路的,可是张平又挡在门口,不让她出门。
“我们露天睡觉睡惯了。”他对女主人说,“你拿一条毡子给我们,问题就解决了。”
“这是不行的呀!”徐秀蛾急得要哭出声音来,仿佛让客人睡在野林中是犯了弥天大罪不可饶恕的。
她拉张平的胳膊,张平像木桩似的纹丝不动。小孩见了吓得哭起来,张平这才让出身子开了门。徐秀蛾抱起她的孩子,唤了她的狗,往小溪那边走,慢慢消失在月光朦胧的疏林中。
屋里只剩下我们两个人的时候,我开始埋怨张平。
“你他妈的就是多事,睡一个屋子人家女人都说没什么,你反倒啰嗦起来。”我教训他道,“做事情要看具体情况是不是?不能死板教条。你在兰州饭店跟一个陌生女人睡一间屋子肯定不行,到山里来就不能太讲究了是不是?我跑河西那年,你还没到队上来呢,我跟哈密──这是我们都认识的一个同事的绰号──睡在蒙古人的蒙古包里。我的这边睡的是哈密,我的那边睡的是一个蒙古姑娘,那姑娘还是黄花闺女呢,大家睡到天亮一点事都没有。我跟你讲,人家女人让你睡你就睡,不让你睡你也别骚情。我看你成天看书,以为你知道的事情多,哼没想到你只不过是一个装假正经的书呆子。你叫一个女人带着她的孩子半夜三更去敲邻居家的门,而那个邻居离这儿很远,这样你心里就舒服了是不是?我跟你讲,你不是张平的话,非把你的嘴巴拿胶带纸粘住不可,不许你说一句屁话……”
我变得也会叨叨不休了,张平躺在炕上不理我。
“你没摸过女人,所以不知道女人是怎么回事。”我还在说他呢。“女人不一定非要你跟她做爱不可,有时候跟她说说话她就很开心,没了男人的女人更是这样。”
“睡觉吧好不好?”他对我说,“明天要赶回去把这个点算出来。如果出错的话,还要来一次。现在离队上来验收的日期只有三四天了,我们要抓时间才行。”
铺了狗皮褥子的土炕很暖和,张平躺在徐秀蛾替我们铺好的被子里,闭上眼睛要睡觉了。这时我还跟他说话,要他承认今天是他不对。已经是半夜十二点了,我还坐在炕头抽烟。火盆里的火已奄奄一息,灭了油灯的屋子里,只有我的烟头在一闪一闪地亮。我还在想徐秀蛾,想她的模样儿。她说话时嘴角露出甜甜的笑容,谁见了都动心。想起晚饭前碰到她酥软的胸乳,我回味无穷。我想应该找机会跟她好好聊一聊,心里琢磨着明天走后再来一次。
我躺下的时候,自言自语地说了句“这狗皮褥子是好东西”。
“是狼皮不是狗皮。”张平纠正我道。
我以为他早睡着了,谁知他也是一夜无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