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都走了,唯独白龙和马林押运的那部拖拉机抛了锚,停在路边。拖拉机的车斗里装满了冰凉的白菜,马林就是趴在那堆白菜上从英阿瓦提颠到这里的。白龙蹲在火堆旁边,用报纸小心卷莫合烟,然后伸舌头舔纸角。因为天冷,也因为寂寞,马林也想卷一支烟抽。他后悔刚才不该说自己不会抽烟。
月亮圆圆的。西面有一颗亮星。从远方绵延而来的一条小山,像鹰嘴似的伸到沼泽地里,隐约能望见沼泽那边有芦苇。走马车的土路就是紧挨着山嘴拐过来的。拖拉机就停在路边,被遮在小山的黑影里。马林不时朝前面的莎枣树看一眼。两个钟头前,拖拉机手迈着罗圈腿走进树林,到现在还没回来。那个拖拉机手是维吾尔人。
“可能买买提迷路了。”马林说。
“他是去找酒喝。”白龙说。
“这地方有人家?”
“应该有。”
马林见白龙阴沉着脸心里生气,就替买买提找理由。“可能他是去人家家里找一两样修车工具。”
白龙不吭声了。他浓眉阔脸,耳边留鬓脚,披一头长头发。他蹲在地上的样子,好像一头野牛随时会跳将起来。在马林心目中,这家伙始终是一个可怕的爆炸物。
马林在火堆上烤手,然后给它添两把骆驼刺。火堆发出噼啪噼啪的声音,月夜中听起来特别响。终于有两个人影从莎枣树那边走出来。他们越过月光下的荒凉土包慢慢朝这边走。马林认出买买提了。他像鸭子走路一样摇摇摆摆,身后跟着一个穿长裙的老妇人。那妇人也是维吾尔人,手臂上挎着一只长把柳条篮子。
买买提走近火堆的时候,马林闻到了呛人的酒味。看来白龙没说错,买买提是去喝酒的。马林朝买买提点了点头他没看见。白龙把烟头扔到火里,仍绷着脸心里生气。这时马林看见白龙的腰间挂着一把做工精致的喀什刀,刀鞘上镶着两粒蚕豆般大小的绿玛瑙。
“白,给两个白菜。”买买提拍白龙的肩膀,歪着脸说。
老妇人把柳条篮子放在地上,不安地看着眼前这两个陌生汉人。她是被买买提硬叫过来的。她不知道白菜是什么东西。这边的维吾尔人通常不吃这种蔬菜。
“白菜,知不知道?”买买提说。
“不给。”白龙说。
“我买买提要也不给吗?”
“不给。”
买买提觉得丢面子了,一把抓住白龙的领子要打架。老妇人喊了一声“胡大”(维吾尔语:老天或上帝),突然害怕起来。白龙打掉买买提的手,慢吞吞站起来。他退后一步,突然抡起胳膊,朝买买提连击两拳。买买提像面口袋一样倒下去,咕噜咕噜滚到路基底下的骆驼刺里。
老妇人慌忙跑了过去,拿头巾给买买提擦脸上的血。这时马林也跑过去了。受伤的买买提蜷着身子一动不动。老妇人的手直打哆嗦,慌乱中把买买提搞得满脸是血。
马林慢慢走上来,又觉得冷了,又蹲在火堆旁烤火。白龙在卷烟一声不吭。老妇人在下面自言自语。沼泽地那边浮起一片冷雾。西面那颗亮星好像更亮了。
马林忍不住要说话,但隔了好一会才开口。他对白龙说:“你出手太重。”
“没事。”白龙说,“这家伙吃得住。”
“他会冻死的。”
“应该不会。”
“他醉了。”
“我知道。”
“拖拉机要抛锚……他也没办法……”
白龙咬掉烟把,擦火柴点烟。马林围着火堆转了两圈,在火堆上又加了两把骆驼刺,再次走下去,看买买提脸上还流不流血。买买提已经睡着了,老妇人跪在他身边,像祈祷似的喃喃自语。她的干瘪眼眶里的两粒小眼珠,在惊恐不安地转动着。马林朝她说了两句维吾尔语,说得结结巴巴。见她没听懂,又打了几个手势。他要老妇人回去叫几个人来,把买买提抬到她家去。马林怕买买提给冻死。他从没见过死人,从小就害怕看见死人。
白龙也过来了。他蹲下身子,轻轻拍了拍买买提的脑袋,然后低声说:“这家伙到明天才会知道找谁算账。”
“要是醒来了啥都忘了就好了。”马林说。
白龙转过脸,拿一口流利的维吾尔语跟老妇人说话,老妇人听了连连点头,然后起身往上走,朝火堆那边走,去拿那只柳条篮子。
“就给她两棵吧?”马林问白龙。
白龙点点头。
马林走到拖拉机旁。他个子矮,踮起脚尖也够不着堆在车斗里的白菜,于是脱掉皮衣,爬上车斗,在车斗里拣了两棵最大最结实的递给老妇人,不忍心看着她拎了空篮子回家。
马林和这个老太婆一起走了。等他们走进林子里,白龙才俯身抱住买买提的腰,把这个醉汉往路上拖,拖到火堆旁。然后脱下自己的皮衣,盖在被他打伤的买买提身上。他想再卷一支烟抽,可铁皮烟盒已经空了,倒不出一颗烟粒。火光渐渐暗了下来,架柴草的那个树根被熏得黑黑的,因为打了雪过于潮湿,一直没着起来。火堆奄奄一息,刚才的新鲜火苗,已经在黑暗中消失。
白龙又蹲在火堆旁。买买提开始打呼噜了。白龙知道买买提总是把拖拉机撞到树上去,也知道买买提打猎在行,一个人在山里头打过雪豹呢。
白龙站起来跺跺脚。夜越来越深,气温也越来越低,脱了皮衣的他现在给冻得打哆嗦。不过他脸色难看不是因为身上冷,而是现在才明白不该打买买提。买买提喝酒喝醉了,喝醉了酒没自卫能力,把拳头举起来也不知道该往哪儿砸。白龙心里恼火,不原谅自己,因为他一向瞧不起那种趁人之危的人。
突然一阵急促的兽蹄声由远而近,从树林那边传过来。白龙看见两只狼一前一后朝这边跑,于是迅速抓起一把骆驼刺往火堆上扔,然后拚命用嘴吹火。很快火吹着了,火堆上再次亮起一轮柔和的光环。看见火野兽马上站住不动,吃惊地看着从火堆旁站起来的大个儿。
白龙解下腰间的喀什刀。尽管听老猎人说过,天山这边的狼从不咬人,可还得小心提防才对。他用脚将火堆那边的几块石头踢过来,然后站在买买提身旁看着狼。这时买买提还在打呼噜呢。
白龙发觉烧火堆的骆驼刺不多了。若把拖拉机油箱里的油倒出来,倒可以对付一阵子,可他不能离开买买提。假如他走开的时候,狼偷偷跑过来咬掉买买提的鼻子就麻烦了。以后别人会说,白龙没看住买买提的鼻子。
两只狼并排蹲在一棵矮树旁,都伸出长舌头哧哧喘气,眼睛里闪出阴冷的寒光。白龙好像能看到狼嘴里有热气冒出来。他给火堆又添了柴草,然后跺了跺脚。他跺脚不是要吓唬狼,把狼吓走,而是脚快冻僵了。
这时候,山那边传来突突突突的拖拉机声音。过了一会儿,一部拖拉机像一头独眼怪物从山嘴那边拐过来,声音越来越响。当雪亮的大灯朝这边闪过几下后,那两只狼才悻悻掉头离去,溜进树林里不见了。
开过来的那部拖拉机在火堆旁刹车停住。一个戴皮帽的老头从驾驶台上小心翼翼地跳下来。拖拉机还在突突直响,大冷天不敢随便熄火。
“你好站长。”白龙跟那个老头打招呼。
“冻坏了吧?”老头问。
“没事。”
“买买提睡着了?”
“这家伙叫我揍了两下。”白龙轻轻踢了一脚沉睡的醉汉对老头说。
“你们年轻人火气大。”
“他揪住我的脖领子,弄得我好难受。”
“又喝醉了?”
“没错。”白龙问,“有莫合烟么?”
老头从系着细麻绳的皮袄里,掏出一个脏兮兮的布烟袋。白龙接过去,往烟纸上倒烟粒,麻利地卷起来。老头自己也卷了一支。
“抽完烟就走。”老头说。
“还有个小家伙呢。”白龙说。
“他是谁?”
“马林。”
“不认识。”
“才来两天。”
老头也在火堆旁蹲下来,拾起一根被烧着的树枝点他的烟。他是河南人,是个单身汉,倒不是不想结婚,因为全公社除了农场上有十来个女知青外,再也找不到一个单身的汉族女人,何况三年前连女知青也没有。这老头起先是赶大车的,后来才开上拖拉机,现在是拖拉机站的站长。白龙想问他为啥不找维吾尔女人结婚,但一直没问。
白龙跟老头一面聊天,一面等马林。老头得知马林是上海人时,说了几句蹩脚的上海话。他说的上海话,是从一个给四团赶马车的熟人那儿学来的;那人对谁都讲上海话。
马林终于来了。他跟在两个抬柳条担架的壮汉后面往这边走。那担架显然刚运过冻粪,看上去很恶心,但丝毫闻不出粪便味。那两个男人一路上没说一句话,他们肯定也看见了狼,可他们啥也没说。这是马林头一回在野地里看见狼,事后才奇怪自己怎么不害怕。可能一路上老是想买买提的缘故,怕买买提给冻死了,以至于忘了怕狼。马林听人说过,快冻死的人会发疯似的大笑一阵子,所以当他穿过黑暗的莎枣林时,生怕听见买买提的狂笑声音。穿长裙的老太婆一直跟在马林后面,时不时被干草根绊一下。
那两个维吾尔壮汉一声不吭地把买买提抬起来,扔到河南老头开的那部拖拉机的车斗里。他们都认识那个老头,跟老头握手时,都彬彬有礼地摸一摸自己的下巴颏,然后站到一边,如小学生站在老师面前一样必恭必敬。那老头给他们烟袋,他们双手接过去,然后默默卷烟。他们跟白龙也握了握手,但白龙没像他们那样摸下巴。
河南老头把他的拖拉机掉了个头。白龙坐到另一部拖拉机的驾驶台上。现在他捧住驾驶盘,默默看着那老头用钢丝绳挂拖拉机。老头脱了皮袄扔给白龙,白龙又扔了下去,说他不需要。白龙只穿着一件毛衣,看上去特别精神。马林坐到他身旁时,才发觉他给冻得打哆嗦。
前面的拖拉机动起来了,后面的也跟着动起来。河南老头跟那两个维吾尔男人又握了握手。买买提还没醒身上仍盖着白龙的皮衣服。
马林对白龙说:“我看见两只狼,个头都挺大的。”
白龙没答腔,眼睛直视前方。现在他要攥紧上下跳动的驾驶盘,不让它从手里蹦出去,因为拖拉机颠得特别厉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