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间咖啡室不大,只七八张矮桌。那个厚窗帘完全遮住了外面的阳光,只有两三盏幽幽的小灯照着一些别有情趣的装饰物,矮桌旁就有一盆枝叶墨绿的铁树,因此这屋子给人以神秘的夜间感觉。此时此刻,这儿就他们两个人。
“想问你借笔钱。”年轻女人说。
“借多少呢?”吕克明问。
“数目不大。”
“你在这儿没熟人?”
“没认识的人。”她抿了抿肉感的嘴唇补充道,“一个都没有,除了你。”
“跟我讲你要多少钱?”
“忘没忘你上次给我的那个数?”
他点头答应。
那儿只点着一两支蜡烛,周围黑乎乎的,看不出舞厅有多大。那轻柔的若有若无的外国音乐,仿佛从幽暗的洞穴中飘来,一遍遍拂过他的脸。他隐约看到刘淇搂着身旁的那个女人伸手摸她。一旦知道不必装模作样跳两圈方可动手时,这家伙就迫不及待了。那个女人打他的手,叫他别乱摸。于是他嘻嘻一笑,给她递饮料。他指着吕克明对那两个陪舞女郎说,这位先生是美国海得堡大学的文学博士。他跟这种女人闲扯时,总是模仿广东人说话的怪腔怪调逗她们,也总是像现在这样,故意把德国的海得堡搬到美国去,或者说柴科夫斯基是南美的印第安人。有时候,她们还真的相信这些鬼话呢。
“除了写小说写得棒,他写的言情小说可得过台湾的金马奖。”刘淇一面说,一面扔来一根香烟,“这家伙做另两件事也毫不含糊。”
“哪两件事?”那个不让他乱摸的姑娘拿身子挤住他问他。
“一是做生意,他光从我这儿就赚去三十万。”
“另一件事是什么?”那个傻姑娘还问下去。
“睡女人。”这话简洁明了,没兜圈子。
陪吕克明的那个女人贴着他的脸陪他跳舞,又年轻又性感。她感觉到搂她的手给力时,便轻轻吻了他一下。
“你的胡子扎得我好疼。”她抱怨道。
“对不起。”
“告诉我,小说博士,你是要体验生活才来这儿的对不对?”
“我从没写过小说。”
“你若写我的话,写我眼睛大。”
“你姓蒋?”
“对,蒋美龄。”
“这名字好记。”
舞曲结束后,刘淇问两位小姐是不是出汗了,并恭请她二人上楼洗个澡再走。“我那儿有法国香水。”仍旧说广东话。
开门,关门,吕克明脱下外衣朝卫生间努努嘴:“这边有热水。”
刘淇住隔壁。无论在哪个城市碰头,他们总是住在相邻的两个房间里。午夜时分,刘淇打来手机电话,问他感觉如何,他说还可以。当时他正在灯下看书,看的是尼采的一本哲学著作《快乐的科学》。这是他每次出差总带在身边的唯一的一本书。
“要不要洗个澡?”年轻女人问,“我那边也有热水。”
于是吕克明跟她上楼,从咖啡室走边门入电梯间。她的好记性使他惊讶。那天晚上,她裹着浴巾从卫生间出来,见他的名片掉在地毯上,便弯下身子替他拾起来,放到茶几上。没想到只瞥了一眼,就记住了名片上长达十一位数字的手机号码,并将它保留到两年后的今天,突然给他打电话。
午后两点钟是气温最高阳光最强的时候,可是炎炎烈日透过茶色玻璃射入冷气袭人的楼道里,已温和得似乎没热量了。
开门时,服务台那边空无一人。刚关好门,她就转身抱他吻他。他则不由得抵住她,把舌头伸进去。挨着她那剧烈起伏的胸脯,他的眼睛像火球般燃烧。这时他由她解开自己的裤带,浅黄色的鳄鱼长裤滑落到脚背上,随着裤子掉下去的还有裤袋里的手机和钱包。她又解他的领带和衬衫,叫他只穿着一条雪白的紧身内裤,站在拉好窗帘的客房里。
“你先洗一洗好吗?”他对她说。
她不解地看着他,一时没听懂。当他再次这样要求她时,才想到他是个有洁癖的男人。于是点点头,去了卫生间。她故意洗得很慢,好让他明白她洗得仔细。她用搭在金属杆上的一块干净浴巾裹住前胸时,丰满的乳房更迷人了。她半裸着身子走进卧室,原以为他等她时已经上了床,甚至自己脱了内裤,可现在看到这个男人已穿好了衣服,拿杯子给她沏茶。他端茶杯的样子温文尔雅,刚才的疯狂劲突然全没了。
“喝杯茶好吗?”他平静地问她。
“就像上回那样?”
他点点头。这个男人突然恢复了理智,这多少使她有些气恼,不过当她意识到自己还有求于他时,就像对待以往的那些她瞧不起的,但又不得不违心应酬的粗笨男人一样,又笑容可掬了。她坐到他旁边的沙发上,端茶杯抿了一口茶。
“你害怕了?”她问他。
“只有少数人不害怕。”他对她说。
“那个大块头就是少数人中的一个?”
她指的是刘淇,那家伙壮得像牛。
他请她喝茶,不跟她讲这种事。以前他曾发誓,不跟不是他妻子的女人上床,觉得违背自己的誓言是可怕的事。没想到自己也会那样冲动,不过现在没事了,他要离开这里,马上回公司去。他跟他的秘书小姐已经讲好了,今晚仍去怡丰宾馆与那两位北京客人共进晚餐。
“叫人陪喝茶,可用不着花那么多钱。”年轻女人说。
“我不好擅自破坏规矩,对不对?”
“看得出你是个守规矩的人。”她说,“到了哪儿守哪儿的规矩。”
“你很聪明。”他说,“若干别的行当,也会出人头地。”
“你看我干什么合适?”她仿佛对他的建议感兴趣。
“比如写小说,或者做模特儿。”
“以前写过小说。”她说,“还装模作样地给自己起过一个笔名呢。”
“怎么没写下去?”他问她。
“写小说太累人。”她说,“如果你明白有些事比写小说轻松得多,来钱也快,你还会像傻子似的成天趴在桌子跟前爬格子吗?”
“对不起。”向她道歉。
他明白他无法改变别人的生活态度和生活方式,只点到为止。
当他起身告辞时,年轻女人问他能否再帮她一下。“什么事?”他温和地问。“能替我付房钱吗?”她看他的眼睛。尽管他已料到自己至少要破费多少钱,仍不动声色地答应了她。现在他才明白这个年轻女人打电话叫他来的真实目的,而她刚才在咖啡室问他借五百块钱,只是幌子而已。
“我知道你慷慨大方。”她对他说。
这时候,她突然解开围在胸前的浴巾,一丝不挂地裸露在他的面前给他看。
进屋后,辛薇小姐仍旧像昨晚一样请他咖啡。她是个出身于艺术家庭,因而有品味,并且有足够的钱财,使其居室充满浓郁艺术气氛的青春女孩。她请他在沙发上落座,然后给他递来一只柔软的绣花靠垫。她脱了外衣显得更秀美。
现在她用咖啡炉熬咖啡。她要她的博士经理在她这里品尝下真正的巴西咖啡,而不是昨晚那种像快餐食品一样简单的速溶饮料。浓烈的咖啡味从厨房间飘过来,迅速弥漫整个屋子。吕克明顺手从沙发上拿起一册印刷精美的外国油画随便翻看。这个油画集画面很大,立体感很强,一个动作剧烈的裸女正满脸痛苦。
“你喜欢雷诺阿的画吗?”辛薇把咖啡端过来。
“喜欢。”
“我更喜欢梵高或高更。”
“这咖啡不错。”他赞赏道。
“谢谢。”
坐在这间光线柔和的客厅里,他们一面品味咖啡一面随便闲聊。他对她讲起他在德国读书时的所见所闻,她抿了一口咖啡微笑聆听。后来又讲起他在北大荒当知青时的那段生活。他平静,理智,但也不乏幽默。当他讲到如何用细麻绳拴住熟玉米粒,像钓鱼似的将老乡家的鸡拉过来塞进布袋里,辛薇不禁扑哧一笑。他告辞时叫她留步。她站在楼梯口看他下楼。这天夜里她没吃安眠药,因为她的男友打电话请她看通宵电影她去了。那个男友对她的锲而不舍追求,曾一度使她大为反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