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王阖闾早年叫公子光,他结识伍子胥时,伍子胥正吹箫乞吴市,在街头卖艺为生。而伍子胥结识专诸时,专诸在街头跟人家打架。“其怒有万人之气,甚不可当,其妻一呼即还。”伍子胥不得其解便上前探问:“何以闻一女子之声而折道?”专诸很生气:“子视吾之仪,宁类愚者也,何言之鄙也?夫屈一人之下,必伸万人之上。”伍子胥懂相面术,见专诸深目、侈口、熊背,知其勇士,便把他推荐给公子光当心腹。专诸有自己的职业,他是本地名厨,烧鱼烧得好。公子光要他当刺客,刺杀第二十四代吴王,公子光的堂兄王僚。荆轲刺秦王,萧萧易水寒,图穷匕首见,可并未刺到秦王嬴政,反倒是他自己被剁成肉泥,遂成千古恨。而专诸的决绝与凶猛,比荆轲厉害得多,专诸是把匕首藏在鱼肚子里的,专诸的拔刀与刺杀,行云流水般畅快,王僚哪里逃得掉?不过专诸本人亦死于长矛穿胸。西汉司马迁的《史记·吴太伯世家第一》有如下记载:
四月丙子,光伏甲士於窟室,而谒王僚饮。王僚使兵陈於道,自王宫至光之家,门阶户席,皆王僚之亲也,人夹持铍(长矛)。公子光佯为足疾,入于窟室,使专诸置匕首於炙鱼之中以进食。手匕首刺王僚,铍交於胸,遂弑王僚。公子光竟代立为王,是为吴王阖庐。阖庐乃以专诸子为卿。
公子光杀了王僚仍有心腹之患,得再接再厉杀了王僚的儿子庆忌才行。这回是要离给公子光当刺客。庆忌于逃亡途中狼顾狐疑,要离是焚烧了妻子,举剑断了臂,才取得庆忌的信任,其刺杀行动亦一举成功。不同于专诸当场被长矛捅死,要离是拔剑自杀的。东汉赵晔的《吴越春秋》有如下记载:
将渡江于中流,要离力微,坐于上风,因风势以矛钩其冠,顺风而刺庆忌。庆忌顾而挥之三,捽其头于水中,乃加于膝上:“嘻嘻哉!天下之勇士也,乃敢加兵刃于我。”左右欲杀之,庆忌止之曰:“此是天下勇士,岂可一日杀天下勇士二人哉!”乃诫左右曰:“可令还吴,以旌其忠。”于是庆忌死。要离渡至江陵,愍然不行。从者曰:“君何不行?”要离曰:“杀吾妻子以事其君,非仁也。为新君而杀故君之子,非义也。重其死,不贵无义,今吾贪生弃行,非义也。夫人有三恶以立于世,吾何面目以视天下之士?”言讫,遂投身于江。未绝,从者出之。要离曰:“吾宁能不死乎?”从者曰:“君且勿死,以俟爵禄。”要离乃自断手足,伏剑而死。
专诸墓和要离墓,都在无锡梅里左近的鸿山。奇怪的是,被孔子尊为至德的泰伯,举案齐眉夫妻相敬如宾的梁鸿,也葬在这座山上。第一代吴王泰伯因“三以天下让”而著名,他的后代──准确地说,应是他大弟仲雍的后代──第二十五代吴王阖闾,却是以弑君篡位而著名。苏州虎丘的剑池底下,就是阖闾的墓。如今虎丘那里是游人如织天天热闹,而无锡鸿山脚下的泰伯墓则是冷冷清清鬼都捉不到。
专诸弑君,要离杀故君之子,是士为知己者死。伍子胥掘墓鞭尸,是公报私仇。而葛正才呢?这个看上去像女孩子,其绰号叫葛小妹的溧阳人,开杀戒杀了周城的周耀元,是咽不下那口腌臜气。其实那件事情的轻微程度,不足挂齿到天天有发生,老实人十之八九碰得到。你看上去比较老实,家里没啥背景,人家就说你拿了他家的东西,通常是针头线脑之类的小物件,容易塞到裤兜里带走,你又说不过人家,只好吃哑巴亏,只好受腌臜气,于是心里发誓,这辈子再也不去那家人家,咱惹不起躲得起。可葛正才跟你不同,他的发誓,是要杀掉诬告他偷丝的那个周耀元。
讲周耀元没几个人知道,讲周麻子周城的男女老少都晓得。周麻子一脸麻点有碍观瞻,但公平而论,若讲这个人的坏没坏到谋财害命,若讲这个人的好也没好到修桥铺路。也就是说,这个周麻子是那种不好不坏,亦好亦坏,中不溜儿的芸芸众生中的中间状态人物。他为何横遭杀身之祸,只因犯了两点微不足道的小毛病,其一是他娶了一个惹事生非的小老婆,其二是一气之下居然告了官。假如他的小老婆跟大老婆一样老实本分,不曾勾引年轻力壮的葛正才,不曾于勾引失败后讲葛正才偷周家的丝,那么后面的一系列事情都不会发生。也就是说,那个《申报》记者根本没机会写“葛小妹破城放监,朱县长逾墙逃命”那样的长篇纪实报道,你荀琳也不会来溧阳寻访葛正才的事。
葛正才当年才二十出头,别看他腼腆秀气像个大姑娘,干起农活却是行家里手,插秧、挑粪、车水、罱河泥样样都会做,样样做得好。而他的手工做丝,煮茧子抽茧丝,多快好省,周城人全知道。周麻子的管家请葛正才去他家做丝,葛正才排了日期,答应哪天来,做几天。二人并未握手言欢,财主家的跟打短工的套啥近乎?也没斗嘴争执,工钱是茧丝行于茧子下山前定下的,雇工的做工的对此均无异议。周麻子家专门有一间做丝房,从后门进去,走过后花园,在西面挨着柴草房。周麻子称得上是读书人,虽然后来一本书也不读了,但早年是得过秀才中过举的,之乎者也读得来。他家的书房、客厅、卧室及烟榻室都在前面,他本人连厨房也不会去,自然不会来做丝房。即使来后花园打一打太极拳,也在假山东面打。
周耀元的小老婆每次在街上看到葛正才就朝他多看两眼。泥面岗其实是葛正才母亲的娘家,云将的叔公管葛正才的母亲叫姑婆。你到麻园碰到的那个瘪嘴老婆婆,是云将奶奶的二姐。那个老婆婆挺有意思,讲葛小妹的人要腐化她。听到“腐化”这个词你忍俊不禁,好像又退回到了文化大革命那段峥嵘岁月。《现代汉语词典》对“腐化”的解释是:“思想行为变坏(多指过分贪图享乐):生活~|贪污~。”文化大革命时期,你若是生产队长,或者是生产队会计,到了年底分口粮时,你会给村里某个翘屁股女人秤杆翘高一点,稻子多给一点,这样你就有机会把那个女人弄到床上去。一旦被人检举揭发,就犯了腐化错误。人之初,性本善,你原本是个好人,脑子里有毛泽东思想,工作上坚持革命行为,可你忘了你是贫下中农,革命意志不够坚定,过分贪图享乐,以致于思想变质,作风不好,生活腐化,乱搞男女关系。照此理论,周耀元的小老婆天天去做丝房看葛正才做丝,有意无意间拿胸脯碰葛正才,无疑有思想行为变坏的不良迹象。
这个女人叫什么名字,居然周城镇没一个人说得出来。旧时女人出嫁前通常有个小名,比如秀凤啊五斤啊之类的,出嫁后就把这个小名当秘密隐藏起来,即便是自己的孩子,也终身不知道。出嫁后人家就叫她某人的老婆,生了孩子后又叫她某娃的娘,自己没有名字的。有个九十三岁的老人讲她姓徐,可惜这老人耳背,可能没听清你问他的问题。有个八十四岁的老人讲她姓李,可惜这老人口齿不清,可能你没听清楚。不管这个女人姓啥叫啥,她是周耀元的小老婆,她对葛正才一见钟情,愿意偷偷拿了周家的细软家私跟葛正才私奔,是众所周知的。她以为假如跟葛正才一起逃到江西去逃到湖北去,找个小地方落脚,开个小铺子营生,两口子相亲相爱,生一对儿女,比在这里给周耀元做妾强。周耀元对小的有点宠,但家里的账目还是给大的管,小的只能得一点首饰及零用铜钱,心里自然不舒服。周耀元年过五旬后,房事越来越少,大的已停经没所谓啦,小的却暗自叫苦不迭。可这个小的,怎么也没料到,眼前的这个腰里系一根麻绳当腰带天冷了还是穿短衫打赤脚的贫穷农夫,居然对她的丰满胸脯不动心。也没有害怕,也没有慌乱,仍不紧不慢地从滚水中捞茧抽丝呢。
最后一天做到中午就能结束。茧丝都合了股,全绕在一个个木梭上,都堆在屋角那边。葛正才歇口气坐一会,拿起旱烟杆呼口烟。周耀元的小老婆走过来给他打火点烟,葛正才朝她点点头。于是她也坐到这张长凳上,拿手轻抚葛正才的后背,对葛正才说我喜欢你的。灯不挑不亮,话不说不明,这个女人说,我们一起到江西去,不要你给人家做丝,我们开一个小铺子做买卖,你当老板我当老板娘。见葛正才只抽烟不吭声,便以为这些话起了作用。早知道这样,一开始就讲明白,就不用费事拿奶子蹭他。一把抓起葛正才的手,把它搁到自己的胸脯上,以为葛正才敲了烟锅要跟她亲热一番,没料到这个打工的只是轻轻抽出他的手,站起身来,走到灶头前,继续忙他的做丝活儿。
女人最怕的是男人对她无动于衷不是么?我不想你,不要你碰我,两个人不相干,各走各的道。若我想你了,你就得喜欢我,甜言蜜语来逗我,动手动脚来碰我。我让你摸我,你要喜欢摸,这就是男欢女爱。你不愿意摸,把手抽走,这就是我犯贱下作猪狗不如。一个大户人家的女人,连脚上沾牛粪的农夫也不搭理你,这气不气人啊?于是你只好说他偷丝,说他是小偷,败坏他的名声,出这口恶气。
中午结账的时候,葛正才被管家叫到堂屋里,周耀元和他的小老婆也在那里。周耀元说,这件事你不用多讲,我也不难为你,只扣你两天工钱,也不说出去,以后你好自为之就是了。十担茧应该出五担丝,现在称出来连四担都不到,称茧用的是这杆秤,称丝也用的是这杆秤,你说你没拿丝,那么少掉的那些丝到哪里去了?王管家讲,你说过这些茧子品相好,那么既然是品相好,十担茧就不会少于五担丝对不对?年轻人,只要你认个错,弃过图新,重新做人,就不会难为你。
可葛正才不认这个账,他说他从没拿过人家的东西。周耀元生气了,心想我已仁至义尽,给你拿走一担丝也不追究,你还讲什么捉贼见赃,捉奸见双。我们家从没少过东西,佣人、保姆、管家都是手脚干净的。我们也相信你,没派人看你,看你拿不拿东西。你出出进进都没人管,这就方便你盗玉窃钩。你不要狡辩,也不要抵赖,我们家的事我比你清楚。你只要承认这件事,只扣你两天工钱就了结。我喜欢大事化小,小事化无,只要你认个错弃过图新重新做人就行。你要我拿证据出来?我不好派人到你家去搜。假如你转移到别处去了,我也查不清楚。你一定要我拿证据,就只能叫警察所来人查,那样事情就会闹大,对你对我都不好。我是不在乎多一担丝少一担丝的,可是假如你认为我是诬告了你,你是清白的我是恶意的,反过来是我讹你一担丝,那么我们最好叫警察所来查一查这件事。谁是谁非,谁清白谁恶意,查个一清二楚。
假如葛正才跟周耀元地位相当,同样是一名绅士──当然这个假如毫无道理,不可能一个姓葛的绅士给一个姓周的绅士做丝去──两个人就会请出周城的头面人物去茶馆吃讲茶。从前的吃讲茶有如法院当庭宣判,其判决不论对你是否有利,你都要诚恳服从。不然你就得罪了周城的头面人物,在周城就寸步难行。其结果,你就得离开周城,到别处去讨生活。可葛正才只是山里面一个年轻农夫,他母亲在周城给人家做保姆,他本人也经常来周城打短工,要跟他吃讲茶,他还不够格呢。于是周耀元叫王管家叫来警察所的人,两个警察挎着枪把葛正才带走。
其实事情还是很简单。这两个警察在路上跟葛正才商量,给他们一人一个袁大头银洋就了事,给了钱立马放你走。听话听声,锣鼓听音,他们听周麻子讲这件事的时候,听出周麻子不是非追查出那担丝不可,而是给这个短工伙计来一点教训,给自己一个台阶走下来。一个绅士讲你拿了他家的丝你死不认账,好像故意诬赖你,这多没面子。不过没准周麻子就是陷害这个山里人,见人家忠厚老实,不爱说话,就说人家拿了他家的丝,就可以赖掉做丝的钱。说不定那担丝是周麻子家的管家、佣人或保姆拿出去了,给栽到这个小伙子的头上。你拿两个袁大头出来,我们一个人一个。你身上没袁大头也没事,你认这个账,现在就回家,明天给我们送来。我们认识你娘,知道你娘在李乡绅家做保姆,不怕你赖账。你拿了人家一担丝,治你的罪会把你关到监牢里关三年五年,那样就划不来,不上算。我们替你想,还是现在掏两个袁大头省事,你说对不对葛小伙?
葛正才身上没这么多钱,有钱也不会给。你以为人家说话细声细气,像小妹妹怕难为情,就会给你唬住,乖乖掏钱给你?两个警察把葛正才带到警察所,拿鞭子棍子一顿打,发觉这个年轻人始终一声不吭,这才明白事情不对头。假如一挨打就告饶,这是正常情况。你往死里打也打出不两个袁大头来,这就比较麻烦。你问人家要钱,人家不给你,这就很没面子。若跟你讨价还价,你要两个袁大头,人家只肯出一个,那就算了,一个就一个,有比没有好。你把他送到县上关到号子里,半个子也拿不到。若把他打死,上面来人查问,怎么一个大活人死在你们警察所?你想平息这件事,就得花钱疏通上面,就得不偿失了。再说这小伙的娘,也会跟你拼性命,成天来警察所找你吵,羊肉没吃着,惹来一身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