翟同军的妹妹叫我去她家捡翟同军的遗物。我给翟同军画的那张画血迹斑斑。那是从他的衬衣口袋里取出来的。另外就是那些信。我把我给他的信全捡出来带走。翟同军的母亲在外间跟一位姓陆的局长说话。陆局长一定要烈士的家属提具体困难,以便使他有机会尽心尽力为烈士家属服务。陆局长是陪同一位姓张的区长去翟同军家的。张区长当即指示陆局长必须解决烈士家属的各种困难。当时翟同军母亲是一再犹豫,陆局长则一再敦促,最后翟同军母亲讲出自己最希望的一件事,即是否可以把翟同军的妹妹由集体所有制单位转入全民所有制单位,找对象就能找一个稍许好一点的,退休后就有劳保工资。翟同军妹妹跑出去说不要不要,在她看来,这是亵渎了哥哥的生命和尊严。哥哥是为国捐躯,不该以他的生命换取任何东西,她说她就在现在的厂里不想挪地方,我知道那是一家专门印刷粗糙票据的简陋街道工厂。陆局长朝翟同军母亲拍胸脯,这绝对没问题,包在他身上。转身吩咐他的办公室主任明天一早提醒他去劳动局,当面跟柳局长谈这件事。张区长再次强调烈士家属的困难必须尽快解决,陆局长再次拍胸脯保证没啥问题,但后来的情况并非如此。过了两个月还不见有动静,翟同军母亲就去找陆局长谈这件事,陆局长就朝她叹苦经,讲劳动局已经把这件事研究过两次,但一时无法落实适合你女儿的单位,现在的全民所有制单位都要大学生,起码是中专生,你女儿连初中也没毕业,这就比较麻烦,不过这个问题肯定要解决,我明天再去劳动局找柳局长当面谈,一定把这件事谈下来。然而又过了两个月仍不见有动静,翟同军母亲再次去找陆局长。这时陆局长皱起眉头,讲劳动局有劳动局的规定,讲全民所有制单位有全民所有制单位的难处,建议翟同军母亲回家劝女儿空闲时看看书考考试,拿到了成人文凭,再来跑这件事,就好办得多。后来是我陪翟同军母亲去找那个张区长,这时张区长已经到市里当副市长了,他说这件事必须解决,以此告慰烈士英灵。但过了两个月仍毫无动静,而再去市里找张副市长时,他已调到另一个市当书记去了。翟同军母亲泄气了,她是瞒着女儿跑这件事的,怕女儿责备她,可我却鼓励她再去找陆局长一次。那天陆局长心情不好,没讲两句就朝我们发脾气,他说我这个地方是民政局不是劳动局,解决工作问题是劳动局的事找民政局有啥用。我说我是亲眼看到你朝烈士的母亲拍胸脯打包票的,他说在仪式上必须那样安慰烈士家属这是他的工作职责,我说你这是欺骗烈士家属。他站身要走,有个会正等着他去做报告呢。我拉起翟同军母亲,拦住陆局长不让他走,我说这件事必须有个说法才行。陆局长给气坏了,朝我叫起来,你这个丫头不明事理;也朝翟同军母亲叫,死掉的不是你儿子一个!在他看来,要求国家解决烈士家属的工作问题,这本身就是荒唐事情;若死者的兄弟姐妹都来问国家讨工作,国家有多少空岗位拿出来撒?于是我建议翟同军母亲给部队写信,讲民政局如何出尔反尔。部队很快就回了信,讲他们将积极跟地方联系,一定解决好这件事。可部队跟地方的交涉并不顺利,因为本年度的拥军优抚工作已经结束,地方政府的工作注意力已经转移到别的方面,于是我劝翟同军母亲到部队去一趟,当面跟部队讲民政局陆局长的卑劣作风。因为事关女儿的前途及婚姻大事,翟同军母亲犹豫了好几天,最终还真的去了一趟。于是问题立刻得到解决,没等翟同军母亲回到家里,陆局长就再次登门抚慰,送来抚慰金五百元,送来机床厂给翟同军妹妹的录用通知书。后来翟同军妹妹在厂子里做钳工,找了个电工成了家,生了一对儿女。再后来,这女子从厂子里辞职出来,承包她原先工作过的那个街道印刷厂。现如今她是乌鲁木齐印刷行业有名的民营企业家,一直是市政协委员,常替市里分担就业压力。
曹保康叫我找当年的一个汽车兵问翟同军的事,替我找来那个人的电话。那个电话区号是福建龙岩。那个人是经常跑广东广西的货车司机。我从上海飞到厦门,在高速公路的路口等候他开车过来。他开的那部大货车像火车头一样凶猛,刹车时却分毫不差地停在我跟前,车门子正对着我的脸。我爬上高高的驾驶楼,用力合上沉重的车门。我给他递苏烟,叫他沙先生。可他抽惯了呛人的万宝路,听惯了人家叫他沙师傅,不习惯我的礼貌称呼。他肤色很深,脸上的皱纹更深,看上去像一个常年生活在川藏高原的老牧人。他开车快,时不时超过这个路段的限速规定。于是我给他卷莫合烟抽,虽然我抽烟越来越少,但莫合烟总是带在身上的,有时候拿出来闻一闻也觉得舒服。沙国庆抽了第一口就猛拍一记方向盘大声叫好,我给自己也卷了一棵,咔嗒咬断烟把儿,陪他一起抽莫合烟,一面听他讲他跟翟同军的事。
这烟好。你是哪买的?到下一个服务区咱停一停车,我跟你学卷烟。这烟叫啥?我咋忘了?我记性不好啥也记不住。这叫莫合烟,莫非的莫,合作的合,记住了。不过待会就忘了,除非写在手心里。没错我是北方人,有北方口音,我父亲是河北永清人。部队走到龙岩,叫他留在下来搞地方工作,所以家里人有讲北方话。
这烟好抽。这叫啥烟?瞧我这狗记性。
你问翟同军的事啊,这多少年了,快三十年了对不对?你说你是跟他一起下乡当知青的,看样子你混得不错,衣服挺气派。我知道翟同军下过乡,他是在一个叫英阿瓦提的地方下的乡对不对?我自己没下乡,初中一毕业我父亲就把我直接弄到部队里去。我母亲给部队首长打招呼,不让部队首长批准我的请战书。我找到我们汽车营顾营长,我跟他讲,你不让我上前线打仗去,不让我为国效力,我明天就离队回龙岩。营长知道我是啥性子,又怕团长怪罪,因此左右为难。我在部队里吊儿郎当没现在这么懂规矩。现在你不能不规矩,人家要你把钢锭运到南宁去,你不能运往西宁对不对?刚入伍的时候,连长叫我给营房站岗,我挎枪立正严肃紧张挺像当兵的。才站了一刻钟时间就觉得难受,不是站着难受而是肚子难受,肚子饿了不难受么?我挎了枪下山到小镇上吃一碗面,吃两个烤红薯,听老乡聊天,让小孩子摸我的枪。我把子弹退出来塞口袋里随小孩乱摸一气,那些小孩就像男人摸女人一样迫不及待。后来等我吃饱了肚子不难受了,才上山往岗楼方向走。没想到老远就看见有个人站在我站的地方,那时候我眼睛好,老远就看得出那是我们连长。我知道坏事了,要吃批评了,可事情比这更严重,因为部队非给我一个处分不可,部队有部队的规矩。我父亲不知道这件事我母亲知道,于是我母亲给部队首长打招呼,把我从炮兵部队调往运输部队。调动过程中,把处分单从档案里抽掉,交到我母亲手里。于是我又去了汽车营当汽车兵,成天开嘎斯车。
我们汽车营跟卫生队挨得近,我是经常泡病号的,所以常去卫生队跟那儿的男医生女护士混得熟。当时我跟翟同军最谈得来,我找来手枪和手枪子弹给他打,他给我看他女朋友的照片,看他女朋友的信。他女朋友画他的画我还记得。你也见过那张画?你说得对。那张脸画得半边是老实相,半边是阴险样子,这说明他女朋友了解他。讲一个人好啊好到没屁眼,讲一个人坏啊坏到骨头里生蛆,那是胡说八道。其实哪个人都这样,好也好不到哪里去,坏也坏不到哪里去。咱是当兵的对不对,国家要打仗了,当兵的上前线义不容辞。再说现在是和平年代,打仗机会少,过了这个村就没那个店。我们团长怕这件事闹大,怕我拍拍屁股走路给他难堪,再说他跟我父亲通了电话,讲我坚决要求上前线,我父亲也支持我为国效力,所以团长就把出征名额给了我,没理睬我母亲的蛮横阻拦。当时没想到我会跟翟同军分在一起,我们是同一天到达广西东兴,被分在同一个营。按理我应该直接朝越南兵瞄准开枪冲锋陷阵打死那些狗日的,可我的任务偏偏是运输伤员谁叫我是汽车兵呢。你会有一种错觉,认为我在部队上吊儿郎当,开车会开到沟里去,其实我开车技术挺棒,因为我第一次摸驾驶盘是五岁零五个月。给我父亲开车的那个山西人挺喜欢我,只要我父亲不在车上,就让我坐驾驶座摸方向盘。全营技术比赛,没一次不是我拿头一名。而且我懂得看地形图,这是我父亲教我的。看图上那些弯弯曲曲的等高线,就看得出哪儿平缓哪儿陡峭,哪儿能走汽车哪儿不能走。
打仗够刺激,眼睛都打红了。冲锋陷阵的热血沸腾,给伤员包扎伤口的热血沸腾,我这个开车的也热血沸腾。炮弹就打在我车子旁边,左边一个右边一个,前面一个后面一个,炸得我心惊肉跳。开始听不出炮弹声音,乱打驾驶盘。后来有经验了,听声音就知道落在哪里,炮弹想打到我,除非它做梦。大小战役我参加过七八次,几千发炮弹朝我打过来,没一发打中我的车,不然我也给埋在防城广山了。翟同军就埋在那里。你去广山看过他?你这个人不错,讲交情够朋友,不愧是西北汉子。
你叫什么名字?你瞧我这狗记性。你叫王骀。怎么写?一边是马字旁,一边是台风的台。这个字没见过。它什么意思呢?原来有两个意思,一个是“心情舒畅”这不错,另一个是“生活放荡”这就有点不好。咱今晚到深圳交货,在深圳住夜,晚上咱哥儿俩找个地方喝两盅好不好王骀?
这狗日的小车子就是牛,只倏地一下子就窜到前面去了,起码一百八十码,也不怕超速罚款,不是后台硬就是有钱交罚款,就是牛。不过开小车没劲,就跟小孩子玩玩具一样没啥意思。我喜欢大家伙,我老婆也人高马大的,我儿子块头也不小。
刚才讲到哪儿了?没错几千发炮弹打过来,我第二次去三号高地时,炮弹声机枪声叫骂声连成一片,啥也听不见。翟同军把他已包扎好的那几个伤员全送上车了,我对着他的耳朵大声问他,你们连还有没有伤员了?他对着我的耳朵大声回答我,没有啦就这几个。我叫他上我的车,护送伤员下山,缓口气再上来。这时他已经站在车门踏板上,我的车子已经开动,瞬间就提速飞起来。可就在这时,右面不远处有个战士突然中弹倒下,我和翟同军都看到了。那是二连的后备梯队刚上来,那人没经验身子站得太直,给越南狙击手一枪打中。翟同军跳车时,我朝他大喊一声:“不要命啦!”可这家伙弹跳力特别好,像猴子一样一眨眼就跳到那个伤员跟前。后面的事情我没看到,因为当时我们的炮弹跟越南的都打得凶,我只稍稍踩了踩刹车,让车子顿了顿,就用力踩油门,迅速往后山跑。车上有七八名伤员呢,不能让人家跟我一起挨炮弹。
横模战役结束后,部队撤到东兴县峒中公社整修。我们营长给翟同军开追悼会,讲翟同军给兄弟连队抢救伤员十分英勇。二连有我一个龙岩老乡,他也在横模三号高地中弹受伤,我去野战医院看他。这家伙胸口中了一粒子弹,受伤后倒在地上动不了。他是亲眼看到翟同军腰部中弹倒下,然后又爬起来继续给那个伤员包扎。他知道炮弹打过来了,就趴到那个伤员身上。炮弹就在跟前爆炸,弹片飞得到处都是。
信不信王骀?去年我去防城送货,就开上这个车子带上两个战友一起去。卸了货没事了,我们过境一日游,去了一趟越南。我们在当地雇了一个三轮车,专程上了一趟横模山。我能找到翟同军救伤员的那个地方,那里长满了一人高的花和草。我摘了一朵红花带回来,晚上喝酒时把它插在酒瓶里。翟同军能喝酒你知道么?他说他喝过维吾尔人的莎枣酒,他说他在英阿瓦提下过乡。一次我们喝酒的时候,我叫他拿手指蘸白酒,把这几个字写在餐桌上,所以记得住这个奇怪地名。应该是英国的英阿凡提的阿瓦尔特的瓦阿凡提的提对不对?我记啥忘啥,可偏偏这几个字记得牢。南斯拉夫电影《瓦尔特保卫萨拉热窝》,你是看过的对不对王骀?你会唱那个唱瓦尔特的歌么?
把枪交给基尔基,
这次战斗没有你。
因为你麻痹大意,
违反了党的纪律。
这唱的是瓦尔特犯纪律,党代表缴了他的枪,不让他参加游击队的下一次战斗。这调子是《红色娘子军》家丁跳舞的那一段。信不信王骀?这歌是翟同军教我的,蛮有意思,蛮有味道。另一个歌我也记得牢,唱的是走社会主义大道的《青松岭》。这电影你也是看过的对不对王骀?我唱给你听。
钱广赶大车给我捎点货,
茄子辣子还有蘑菇。
钱广的老婆发了火,
你干吗多给他两块五?
娘们家,你懂个啥?
两块五,算得了啥!
羊毛出在羊身上,
心眼还没那个针柄儿大。
唱《地道战》的歌你会唱么?那也蛮有意思。我开车犯困的时候,就唱翟同军教我的这些歌。我儿子喜欢周杰伦,我女儿喜欢苏打绿,我喜欢翟同军。《地道战》里有日本人偷袭高家庄,这给高老汉发现,他要跑到村口去敲钟,当当当当让全村的干部群众都听到。
老汉,你快跑,
敌人把你发现了,
敌人把你发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