较之于我的身体以及我在旁人面前难以启齿的这些私生活,他对我的小说写作以及写作手法更感兴趣。我发觉他对伍尔芙的了解,不是只限于这位英国女作家的《达洛维夫人》,而是知道她写过的每一部小说;而且,他对爱尔兰作家乔伊斯的《尤利西斯》的分析,是我望尘莫及的──至少佩服他对英语典故的熟稔于胸;还有,他给我介绍波兰电影导演基耶斯洛夫斯基的每一部电影碟片,并一一替我找到全送给我,其中自然有《影迷》、《机遇之歌》、《十诫》、《维洛尼卡的双重生命》和《蓝白红》。此前我是最喜欢侯麦、费里尼和安东尼奥尼,现在只喜欢基耶斯洛夫斯基。王骀给我介绍塔科夫斯基时,我拒绝看塔科夫斯基的《乡愁》和《牺牲》,也不看《伊万的童年》,怕冲淡我对基耶斯洛夫斯基的偏执感情。
王骀讨论我的小说既热心又细致。他挑得出我所有的病句及错别字,也能够指出我的某些细节有违常识,这包括我写到的性生活细节。我认为他的知识和智慧,主要来自书本,以及他对生活的理解力及想象力。应该他来写小说而不是我。我于小说的写作,多数是我经历过的,或正在经历的事件、感情和意识,假如没有生活的蓝本,我是无从下笔的。而王骀并非如此,王骀应该没有婚外女人,他的性生活对象应该只是他的家婆,但他对性及性生活乃至性生活卫生等等,有专家级的专业知识。他指导过我对李铭的引导,这使李铭的性高潮时间至少推迟了半个钟头。王骀讨论任何事情都像学者一样严谨。你不晓得他肚子里到底装了多少东西,仿佛取之不尽;也不晓得他看问题为啥总是看得那么准,料事如神仿佛如来佛一般。看他的眼睛,你觉得既清澈纯净,又深不见底。
我们时常一面吃米线一面讲这些话。我们是坐在散席厅面对面交谈,有时声音过于嘈杂,有顾客催伙计上菜,有邻桌拼命咂嘴吃面,有打碎了碗盏而不住埋怨或道歉,觉得王骀可能听不清我的说话声音,就会把诸如大路、春夏秋冬、云上的日子等电影名字,甚至把小腹、臀部、大腿及大腿内侧,以及黏液、异味、花瓣等人体术语,都提高若干分贝。而王骀呢,却是耐心等待周围的嘈杂声减弱后,才接续被打断的话题。
昨天中午我请王骀吃饭,再次吃湘菜。他问我第三个长篇写好没有,我说已经给了杜希平。这世界真的很小,北京的杜希平是做书的,十年前就给我打过电话,认为我是写长篇的料,当时我还在写短篇小说,一篇篇发在文学杂志上,他说短篇小说集卖不动,好几年没联系。王骀居然也认识杜希平,他的一个北京籍女同学是杜希平的姐姐,他跟这个寸头男子一起喝过酒。我辞职后的写作,就像走时准确的瑞士钟表一样,几乎毫厘不差地按照我设计的那样进行。现在杜希平已经跟我签了出书合同,不但给我付了定金,而且给我百分之十的版税,这比普通作者高两个百分点。杜希平在电话里对我说,没想到你会写出这样好卖的书。叫他喜出望外的是,我一下子给了他三个长篇书稿便于他操作。我知道出了书,我会得多少钱他会得多少,他得的自然比我多得多,所以格外替我卖力。那三个书稿拿到手才三星期,他就把校样送来了。昨天我已经看完校样,对封面非常满意,那是请我的一个小学同学沈芸设计的。现在沈芸在北京画画儿,她说没想到我会写这样的书。她来上海看我,李铭叫我请她吃饭。李铭喜欢认识我认识的每一个人,除了王骀。
王骀举红酒朝我道贺,我们一饮而尽。
我举红酒朝他致谢,再次一饮而尽。
这时我已经决定摆脱李铭,已经订好上海飞往乌鲁木齐的打折机票,王骀给了我一个电话,叫我跟一个叫谢子懿的医生联系。现在谢医生已替我在乌鲁木齐租了一间带家具的房子,我一到那儿就有落脚点。我打算在乌鲁木齐也写三个长篇小说,至少待一年半回来。王骀打心底里喜欢我的这个决定,他见过李铭一面,觉得李铭对我的追求有点病态,对此我却不以为意,认为这是王骀嫉妒李铭的年轻及时尚。
沈芸来上海的时候,看到李铭黏着我与我形影不离,羡慕得不得了。我想如果她知道李铭是怎样为我花钱的,又是怎样细心呵护我不让我有半点不舒服,可能会横刀夺爱,从我身边抢走他。事实上我已经看到沈芸给李铭抛媚眼,看到她借口看李铭挂在衣服里面的一块和田玉时故意拿胸脯蹭他。喝酒喝到一半,我说上一趟洗手间,其实是溜到隔壁店里去看一种瑞士军刀,因为我的下一个小说要写到这种刀子。沈芸是另一种漂亮女人。也就是有些男人特别喜欢的那种所谓性感女郎,两个眼睛特别大,两个奶子更加大。李铭喝酒不会脸红,可我回到餐桌上发现他面孔红得像关公有些异常,猜想沈芸挑逗过他但没得手。
晚饭后李铭没去打羽毛球,本来要去的结果没去,分分秒秒守着我。次日沈芸要走,我借口有事叫李铭替我送她李铭不肯,这是李铭头一回不肯听我的话。所以,我明白我不能一走了之,不能让李铭有过多的失落感。假如他跟沈芸好,我是求之不得。当然我跟李铭是可以结婚的也应该结婚,因为我们是一对合法情人。而且我给他的感觉,也让他误以为我非他不嫁。我说过我年龄大,他说他不在乎。我说我会不漂亮的,他说他会永远爱我。他说他读大学的时候,就读过我的小说,并说我们能够认识是上天注定的。
可惜我不能跟他结婚。两年前我决定变一种活法时,就起誓这辈子不结婚。每个跟我上过床的男人都对我说我爱你,我也总是拿胸脯贴住他们叫他们明白我的感激之情发自内心,但事到如今,我是既没有资格,也没有能力,去爱一个爱我的男人。我知道我不会爱上哪个男人,哪怕比李铭待我更好的。如今我的爱情,只出现在我的小说中。在我看来,在银行里搞电脑的这个李铭,就像小孩子一样单纯幼稚,我得摆脱他让他成熟起来。
午餐快结束了,水果端上来了,王骀问我走之前还有什么事要处理,我说最大的事情是给房东退房子,待李铭把他的东西搬走后,劳驾你替我办退房手续,王骀一口答应。我打心底里感激王骀对我的关心和照料,他对我一无所求,我却像依赖父母一样依赖他。我父母还不知道我要去乌鲁木齐一段时间,明天我回家一趟,当面跟他们讲。自从我给母亲买了一条金项链及一个翡翠戒指之后,她就不再骂我骚屄婊子了;而她那样骂我的时候,我还没碰过男人。
这时我对王骀说起了荀琳。我说荀琳也是你们乌鲁木齐人,写东西写得好,记得她写过金字塔般的托木尔峰,写过紫花盛开的苜蓿地,写过大火一样燃烧的红柳滩,写过一个叫英阿瓦提的地方,因为她在那里下过乡。我对王骀说,假如你明天有空,不妨跟我一起去会一会这个女作家,你们是老乡,肯定谈得来。可王骀怀疑我把地名搞错了,他说他下乡就在英阿瓦提,当年去那儿的百十号知青中,没一个女孩姓荀叫荀琳。于是我问他,托木尔南麓有没有一个叫英阿瓦提的公社,托什干河是不是由北而南流过英阿瓦提,这条河的西岸是不是有一片红柳滩?王骀觉得奇怪,决定会一会这个女作家,看自己认不认识。但他不可能早上八点半就走,因为明天是周一,他上午要去公司主持中层例会,下午自己开车来。我告诉他时间和地点,若找不到我们,就给我打电话。
下了电梯,王骀随我去我屋里。那儿离米线铺不远,七八分钟就能走到。我要把我的租房合同交到他手里,其附件中有房东的家具、电器等物的清单,不能给房东少一样东西。我在我屋里给王骀煮咖啡,还给他做了一份沙拉,证实我确实会做,并非只夸夸其谈。我打开我的小音响,给他播放他喜欢的巴赫。还给他倒了苦艾酒,看得出他不是头一回喝这种酒。
他穿的是淡雅的休闲服,我替他把外衣挂在衣架上。我自己也脱了蓝印花衣服,换了一身居家便装。开始他看我书架上的书,然后进去看我的卧室,然后退出来坐沙发上轻松跟我闲聊。这时我已经把租房合同找出来了,摆在茶几上的显眼处,怕忘了给王骀带走。王骀拿起那份合同研究一番,他看得很慢,仿佛咀嚼着里面的每一个字。我想这是他做生意做久了的缘故,看合同之类的文件,有惯性般的耐心与细致。
我和他坐在一起,看他看那份合同。我把脸靠在他身上,用手抚他的手背。这时我有一种冲动,假如王骀有心要我,现在就会给他。假如他没这个意思,自然会抽走他的手背。见他没任何动作,仿佛没感觉,我就用抚摸他手背的那只手──自然是右手──在他身上游走起来,从肩背到胸部,从小腹到臀部,从大腿外侧到大腿内侧。当我隔着衣服摸到他下面挺起来的棒棒时,他合上合同,把它搁回茶几,觉得搁歪了,又摆摆正,这才开始抱我吻我抚摸我。
我给他进来,觉得这样才对得起他。我们是在沙发上做的,我猜他此刻不肯到床上去,怕是想到了李铭。显然他跟其他男人一样,即使愿意睡别的男人睡过的女人,也不肯睡别的男人睡过的床。他说第一次见面就喜欢我了。他说周仁溢把我的事讲得可仔细。他说我使他有了渴望的感觉。后来就没事了,一起看蒙克的画,随意闲聊,挨在一起,时不时亲个嘴儿。他在我屋里待了一下午,其间就他妻子戴棼给他发来一个短信,问他晚饭回不回来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