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治是偎着我听我讲柳若兰的。幸亏她悟性好,理解力强,又是去过一趟南舍村了,所以虽然年轻,没见过文化大革命,但能够明白柳若兰的事。我们好久好久没说话,屋里安静得像停尸房。后来她抚摸了我,轻柔地摩挲,使我突然激动起来,把她从沙发上抱到床上去,揭起她的筒裙突然伸进去。
这时候,我把孙治当柳若兰了,我让孙治知道我能够疯狂到什么程度。幸亏孙治有感受力,又能够忍受,没被我吓坏。后来,到了下半夜,孙治觉得很累,喝了半杯水,上了一趟卫生间,回到床上就打呵欠。我是在她半睡半醒时走出这个房子的。我驾了我的奔驰车往南走,耐心等候一个又一个红绿灯,穿过一条又一条横马路。虽然马路上几乎没有行人和车辆,我也不会害怕电子眼查到我扣我的分罚我的款,可我绝对遵守交通规则,不越雷池一步。黎明前街道最安静。天快亮了,人行道上有三两个人正疾步往地铁口走。我把车子开上南浦大桥,匀速驶过黄浦江。我要去哪里,只有我自己知道。
孙治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次日下午两点。披头散发还没洗漱,就给周仁溢发短信,结果等了半天周仁溢没回复。于是又给周仁溢打电话,周仁溢没接。于是又给周仁溢的朋友打,那些人也说周仁溢的手机今天打不通,或者说今天没跟周仁溢联系。孙治央求那个姓王的新疆人给周仁溢家里打,结果周仁溢老婆也不知道她男人为啥突然失踪。
于是孙治一整天都坐立不安。她以为她把这件事看得很淡,以为周仁溢只是生意人,你和他之间只是买卖关系。你给他的是他想要的,他给你的是你想要的,你们可不是啥“得呀得郎有情,得呀得妹有心”。他若不给你送你房子送银行卡,你会给他纠缠这么久?可现在呢,突然没了周仁溢的音讯,你却觉得恐怖,知道离不开他。
那天晚上都两点多了,你累得没一点力气,困得眼皮都抬不起来。他要回家你让他走,不然他老婆又要跟他吵。你躺在床上看他穿衣服,又坐起身子给他打领带。你要下床送他,像往常一样,走到玄关处,给他拿车钥匙,在门口给他一个吻。两个指头捏住车钥匙,待他换好了鞋子,才松开指头,将钥匙串儿坠落到他的手心里。有时候你没穿衣服,就站在镜子照不到的地方,外面也看不到你,看他拿鞋拔弯腰拔鞋子,给他拿车钥匙,怕他忘了拿。
起初你是强迫自己这么做,你必须给人家优质服务,让人家在你这里有家的感觉,觉得温暖而舒坦。有时候你也会耍点儿小性子,让人家打心眼里疼爱你。后来就习惯成自然,没了早先的别扭感,也心甘情愿,也心安理得,也心悦神怡。你是个女人,你不大不小,虽没年长到看破这个世界已万念俱灰,可也不是幼稚年龄不会小鸟依人。你已经坚强起来,不必哪个男人永久爱你。但是,你对感情的需要仍孜孜以求。像水和食物一样,你是需要感情的。你不会无知到无视男女感情的美妙,既不会把男人全看成是猪猡鄙视他们,但也不会相信男人对你的种种感情表白。你知道愤世嫉俗其实是无能的表现,也知道赤裸裸榨取男人的钱财是卑鄙行为。
这个世界,正好你出世的这个世界,已经是一面被打碎的镜子,到处都散落着它的碎片,只有镜框还孤零零地竖在原地。那些碎片自己都各不相同,有大的有小的,有方的有圆的,有光洁的有污浊的;其边缘有优雅的弧线,有规则的齿形,有女体一般的柔美,有古剑一般的锐利。你从这一片上看到了世界的美,却在另一片上看到了它的丑。而你看到美的这一片,几乎眨眨眼睛的时间,就会变成另一个样子,再也看不到它里面的美,甚至连它本身也变得丑陋不堪。你明白美不会永久,善也不会永久,真也不会永久,爱也不会永久,热情也不会永久;反之则丑也不会永久,恶也不会永久,假也不会永久,恨也不会永久,冷漠也不会永久。
起初你打心底里瞧不起自己,也瞧不起周仁溢,你心里的镜框还在,仿佛镜面还没破碎,时时刻刻看得到你和他的丑陋样子,衣冠楚楚也丑陋。可后来呢?你发觉周仁溢其实是心地善良的,假如是你负债累累,你就会在那个夜晚把害你害得不浅的情妇杀死在坟地里,而不是自己跳黄浦江投水自杀。周仁溢把车子停在江边,自己徒步走上桥,走到桥中间,纵身跳下去。一个货车司机在他翻越桥栏的地方停车报警,可三天后才找到他浮出水面的尸体。他老婆抚着那具尸体哭得死去活来,自然是百思不解,不知道他为啥寻死。他花钱养我是瞒住他老婆的,负了那么多债他老婆不知道。
我再次给那个叫王骀的新疆人打电话,周仁溢的朋友中,惟有他跟我谈得来。他在电话里对我说,周仁溢的尸体捞上来了。本来身材就高大,在水里给泡了三天三夜,肚子里灌饱了水,皮肤也泡软了像发面馒头,成了儿童公园里胖嘟嘟的充气人儿,结果重力就小了,浮力就大了,从水底浮上来了。王骀把周仁溢的尸体拍到手机里给我看,我恶心得差点把河鳗从肚子里吐出来。
我请王骀吃饭,请他讲周仁溢的事。王骀的儒雅与正派,我是早就知道的。我认为他以前跟我说说话,是给周仁溢面子,他们在生意上有来往。周仁溢经常带我去看他的朋友,或一起赴他朋友的饭局,或一起请他的朋友吃饭;一面让朋友羡慕他有这么年轻的情妇,一面让我了解更多的社会面。他常对我说,你躲在楼房里只会闭门造车,写不出好小说。现在我对新疆特别感兴趣,就是因为他朋友王骀每次见面会给我讲新疆的事。
我穿得极素净,但不是白衣服。我特地去了路易·威登店买了一根白绢带,扎住我乌黑而浓密的长发。我坐最里面一张餐桌,十分钟看了二十次手机时间,怕王骀变卦不来。王骀走进这家湘菜馆是下午六点正,这是我们事先约定的时间;他的时间误差,通常在十秒钟内。我知道他喜欢吃辣,挑了这家湘菜馆。他拿出他的手机,给我看周仁溢的尸体,里面有周仁溢老婆的身影,其中一张看得清楚。没想到这个女人现在是白头发了,身体也臃肿得厉害。周仁溢的儿子在挪威读书,一时赶不回来。
我跟王骀碰杯喝酒,喝一点白葡萄酒。这时我才知道王骀是周仁溢的债主之一,周仁溢借了他二十万元,借其他人多少钱他不知道。就在借款到期的那天凌晨,周仁溢跳江自杀。王骀讲,假如他把车子卖掉,再把房子卖掉,他会还清这些债务的。想不到他只是给家里留了一张遗书,跟几张债据夹在一起,插在书房里的书架上。他在遗书中吩咐他老婆如何变卖家产还人家的钱。他说他无法忍受失败的耻辱。而且他知道他的辉煌时代已一去不复返。
我说我的房子是周仁溢给我买的,王骀说这我知道。他很会宽慰人,碰了碰高脚杯对我说:“老周像送花一样给女孩子送房子。”其意思是,拿周仁溢的房子的女孩子,不是你一个;周仁溢花钱像流水一样大方,在他看来一套房子是毛毛雨不足挂齿。其实呢,假如他把我这套房子卖掉,就能还清全部债务,而且他老婆也不会晓得,这是我后来知道的。
后来我自己把这套房子卖掉,到徐家汇附近租了一个一居室,开始写我的第二个长篇小说。这时我已淡出周仁溢的朋友圈,只跟王骀有来往。我给王骀发短信,他就来看我,我们一起吃云南米线。起初的碰头往往是我说得多他说得少,我讲我的事多他讲他的事少,假如他不是这种善于倾听且善解人意的男人,我们就不会有周仁溢之后的一回又一回的单独吃饭与交谈。他回请我的那一次,就使我完全消除了以前对他的那种敬畏感。你跟一个正人君子讲那些乱七八糟的事,而且所讲的那些事情,全发生在你本人身上,有的甚至是正在发生着的,这就匪夷所思,但事实如此。所以,我对男人的挑拣、挑逗、挑剔等不良行为,王骀是一清二楚的。
我挑的头一个男人是周仁溢,在我眼里他最有男人味。如果你懂男人的话,你不会因为他年纪大而鄙视他。事实上我挑的男人,多数是我喜欢的。我不会仅仅为了钱,为了有人出钱养我,就随便跟哪个男人上床。不过周仁溢之后的两个,虽然也都是蛮绅士的,但不像周仁溢那样对我痴情。或许是老婆已有所察觉,或许是没了新鲜感了,先后都抽身而退,大家又退回到普通朋友关系。在街上给我碰到,以为我没看见他们,就远远投来一瞥,马上掉头走开。目前我跟李铭在一起王骀也知道。李铭比我小好几岁呢,老是黏着我,非跟我结婚不可,这使我很怕。
事实上我也挑逗过王骀,一度认为他是我的最佳人选,因为他比周仁溢更有钱,也比周仁溢更细腻。我第二次请他吃饭时,衣服对胸脯的遮盖面积有点少,我能够从男人看你乳沟的眼神里看得出有无上床的可能。王骀到底是正人君子,虽然也看你的胸脯,但不会流露内心的欲望。只是看风景一样看你,不会想入非非,更不会动手动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