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海根来状元楼找蔡崇义的时候,突然想到那个虎记者。他借了虎记者那本书,看完了还人家,结果找不到电话号码了,只好再去报社一趟。门房不认识他了,只冷冷讲了一句,姓虎的调走了。虎记者调哪儿去了,有没有他的电话,我要还他一本书,门房不理你了,顾自拿食指敲桌子,给收音机里的《苏三起解》打拍子。于是,那本书名叫《现代艺术的意义》的书,就成了苗海根一块心病。对门邻居是写小说的,一天又给他送来上周的《南方周末》,看到那本书在桌上,要借去看。苗海根讲:“这是一个记者的书,假如人家来要,得马上给人家还。”
假如虎记者还在报社里,苗海根会问他来不来。假如虎记者跟他一起来,这件事就会有一个他信得过的目击者。你给蔡崇义做了一把枪,蔡崇义认为你是手头紧,弄两个子儿。其实,给不给钱都无所谓,只要把周小华叫来就行。
当蔡崇义从口袋里取出那张银行卡,告诉他钱在卡上,密码是你的生日时,苗海根没有伸手去拿银行卡,也没有把手上的枪递过去。也就是说,枪还是拿在苗海根手里,一直被他抓在手掌中没松开。
“怎么啦苗先生?”蔡崇义咬着雪茄问。
“有件事你得答应我,不然这笔生意做不成。”苗海根说。
“据我所知,”蔡崇义对这个卖枪的说,“直至今日,还没有一个人跟我讲好了价钱,再讲条件的。”
“但今天你得破例一回。”
“为什么?”
“因为我跟你以前见过的任何人都不一样。”
蔡崇义突然绷起脸。给他当保镖的那对光头大汉赵和魏,已经走近这张餐桌。除了墙角那边有人还在拿北方口音猜令划拳,这个餐厅里没有其他声音。
“什么事你说。”
蔡崇义决定让步。他知道他的让步,会使对方付出多大代价。以前有好几个人因为要他让步,结果都得不偿失。他心里不想让这个叫他看得上眼的聪明人出事,可他不能在这么多人面前丢面子。大概除了苗海根自己,这里的每一个人都知道苗海根活不了几天了。
“什么事,你说说看。”蔡崇义把口气缓和下来。现在他想知道这个卖枪的到底要跟他讲什么条件。
“你把周小华叫过来。”苗海根说。
“你认识他?”
“认识。”
可偏偏周小华说不认识苗海根。他对着蔡崇义起毒誓:“老大我保证没见过这个人,说假话今晚给车子撞死。”
“说说看,他把你怎么啦?”蔡崇义问苗海根。
“我是给他送牛奶的。”苗海根说,“他说我给他的牛奶吃坏了他的小孩,可我打听到他家没有小孩。”
“后来呢?”蔡崇义相信苗海根不会无中生有。记忆中好像确实有过这件事。他要好好治一治周小华,而不是跟苗海根过不去。
“我叫他把医药费单据拿出来给我看他不肯。”
“他怎么说?”
“他跟我讲,你妈的是不是活够了。”
“讲没讲?”蔡崇义掉头问周小华。
“老大那天我喝了点酒……”
“我问你讲没讲这句话。”
“讲了。”周小华低头承认。
现在周小华才想起来,眼前的这个人是他的姘妇费淑珍那儿的送奶工。没想到这个送牛奶的跟老大坐在一起,人倒霉水也塞牙,只好听天由命。
“你看这样行不行?”蔡崇义问苗海根,“周小华马上给你赔不是。他讹你的钱,十倍还给你。另外,因为周小华在外面胡作乱为,给我们大伙脸上抹黑,我叫人给他脸上刻个记号,叫人知道他跟我们不是一起的。”
“后来是牛奶公司请他吃饭。”可苗海根却执意讲完那件事。“牛奶公司不但赔了他一千五百块钱医药费,还扣了我三百块工钱赔给他,另外又拿出一千块钱,叫他给他小孩买营养品吃。我说他家没有小孩,公司说咱这是花钱消灾。几天后公司把扣我的钱给了我,叫我不要多嘴。我叫记者调查,记者写了报道,报社不肯登。我又去派出所讲,派出所对我讲,这种事情要我们管,是不是小了点?”
“苗先生,我看这件事应该这样了结。”蔡崇义打算答应这个倔汉子的所有条件。“今晚是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全听你的。”
苗海根从座位上站起来,把椅子拿开。赵和魏已经把手按在腰间的枪把上,蔡崇义给他们使眼色,不让他们乱来。蔡崇义看得出苗海根是使枪的好手,因此他自己也不敢轻举妄动。现在他依然平静坐在椅子上,坐在苗海根的枪口前。
“苗先生?”他提醒苗海根别发呆。
“你是说,我说啥你答应啥?”苗海根问。
“没错。”
“那么现在我要你自己拿枪打周小华。”苗海根说,“你自己打,现在就打。”
这时他已经把枪口抵住蔡崇义的脑袋,要这个黑道老大按他吩咐的去做。此刻至少有十把枪拔出来对准苗海根,餐厅里鸦雀无声。
只要蔡崇义动一动,苗海根就会扣扳机。
蔡崇义叫人把枪扔过来。一把左轮手枪从桌面上滑到他手里。他叫周小华站好,然后熟练打开转轮,看轮槽里有多少颗子弹。
周小华吓得脸色煞白,知道今晚在劫难逃。
蔡崇义把枪口对准他。
苗海根眼睛只看那个枪口全神贯注。
蔡崇义在开枪的那一刹那,从椅子上倒下去又鱼跃而起。他开枪打碎了周小华头上的一盏吊灯。而就在他本能地打出第二枪打苗海根时,苗海根已经把自己枪里的九发子弹全打在蔡崇义身上。
蔡崇义当场死亡。魏保镖一枪打中了苗海根的肩膀。赵保镖对准苗海根的胸脯要打另一枪时,魏保镖突然抬起赵的枪口,子弹打碎了另一盏吊灯。显然魏是第一个意识到这件事闹大了,明白打死苗海根,只会给蔡崇义当垫背的没啥意思。
就是这个朝苗海根开了一枪的魏,第一个扔掉枪往外走。
其他人也陆续走出去。
没想警察来得很快,全是武装警察,只漏掉了第一个走掉的魏,其他人均一网打尽。
苗海根也给警察铐了手铐,肩膀上给裹了一条墨绿色餐巾布,包住了给子弹打穿的伤口。他们在路灯下被赶到附近的派出所里。派出所的那个姓高的高个所长,见到苗海根有些吃惊:“你怎么也混在他们里头?”
“今晚我拿枪打死了一个人。”
“你哪来的枪?”
“自己做的。”
“不要哄我。”
“今晚我拿枪打死了一个人。”苗海根顾自说下去。“我估摸这种事情,你们不会认为是小事,对不对?”
蔡崇义的尸体被一副担架抬入派出所院子里,尸体上盖了一块白餐桌布。因为餐桌布是圆形的,够宽不够长,盖住了头,没盖住脚。牛芮安在二楼所长办公室里没出来,他一直站在窗口朝下看,眼睛瞅着那副担架一动不动,好像一个石雕人。
他瞒着荆柏智成立了一个秘密侦查小组,专门查蔡崇义的信息流和资金流。果然如荆柏智判断的那样,他的外甥蔡崇义,是一个作恶多端的黑道老大。他已经给市委递了书面报告引咎辞职,他认为蔡崇义的坐大,跟他坐局长位置有关。
他知道蔡崇义今天来状元楼聚会,黑道上的都会来,所以秘密联系一支武警小队守在外面。当他正要下达出击命令时,里面传来密集枪声。按理应该是抓住蔡崇义由检察院起诉他,由法院来判他,没想到一个送奶工拿一把自制手枪,把他打死了。
他心想,姐姐今晚肯定会知道这件事,肯定会给他打电话。你以前跟蔡崇义这样说过:“你给我脸上抹黑的话,别怪我六亲不认。”也跟荆柏智这样说过:“蔡崇义是黑社会的话,我会一枪崩了他。”
假如蔡崇义没给送奶工打死,你会朝他开枪吗?
高所长听到枪响飞快跑上来,他看到牛芮安局长已经倒在窗口旁。牛局长的右侧太阳穴给弹药炸黑,有血从子弹洞里流出来。他姐姐打来电话时,他已经停止呼吸,已经听不到姐姐因儿子被枪击身亡而悲恸的嚎啕声音。
2008年11月初稿于湛江麻斜湾
2011年9月定稿于平陵戴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