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上床时间很晚,入睡时间更晚,但次日梁筱薇仍六点半准时起床,清早去菜市场买新鲜菜。今天是周日,已经约了吴承安、姚雨悦夫妇来吃饭,叫他们一定带吴承安父亲一起来,自然也叫母亲来。她打算在这个家庭午餐上,把她母亲跟吴承安父亲的事当面挑明。假如没障碍的话,就定个时间,及早给这对老人举行婚礼,了却一桩心事。
请客电话是姚雨悦接的。姚雨悦比吴承安更喜欢梁筱薇,这因为一是女人间谈论衣服、皮肤、头发,往往比男女间的话题更细腻更深入;二是姚雨悦更多感受到梁筱薇的学识、气质和涵养,而不是她的皮肤、胸乳和私处。安莉事件后,姚雨悦对吴承安的评价一落千丈,甚至觉得吴承安的父亲也比吴承安好得多,至少老人家不做偷鸡摸狗的事。姚雨悦乐意成全自己的公公跟梁筱薇母亲的黄昏恋。在她看来,虽然梁筱薇是吴承安先认识的,但现在她却成了梁筱薇无话不谈的密友,所以梁筱薇有提议,她自然热烈响应。
这个家庭午餐隆重而热闹。菜肴是十分的丰盛,且色香味俱佳。话题是十分的随意,老人小孩都高兴。两位老人的事,只三言两语就说定了。刚吃完饭,老人就抢着收拾杯盘狼藉的餐桌,一起去厨房洗碗,一个洗碗,一个往消毒柜里放;一只一只洗,一只一只放。
小禾赶紧上QQ跟远在兰州的小雪打小报告:你爷爷害臊了,脸红得像红鸡蛋,我外婆脸皮厚能走坦克车一点不动声色。我发觉你爸跟我妈没有眉来眼去,现在你妈跟我妈躲我妈房间里说衣服去了,你爸一个人看电视有点无聊。
姚雨悦跟梁筱薇开始是讲衣服,后来就讲到安莉,讲到白云山那个房子,讲到陈于珊的男朋友偷拍照片,讲到吴承安的认错、求饶、下保证。姚雨悦讲得声泪俱下,梁筱薇听得心惊肉跳。幸好安莉把责任都揽到她一个人身上,不然拔出萝卜带出泥,你梁筱薇也要给弄出来,且名声比安莉更坏。梁筱薇给姚雨悦递纸巾,姚雨悦忍住没讲那个房子里的纸巾盒及脏纸巾。后来她们又讲起衣服来,讲到姚雨悦感觉没眼泪了,好像雨后天晴了,脸上又荡漾起平静的微笑,这才走出房间,跟吴承安一起看电视新闻,一起聊北京奥运会建筑。梁筱薇最怕在非专业场合讲建筑,但为了迎合姚雨悦的兴趣,简单讲了几句鸟巢和水立方,以及姚雨悦提到的那个库哈斯设计的CCTV新大楼。
晚上梁筱薇又要出门,小禾说:“老妈你现在夜生活蛮丰富。”
梁筱薇听得出女儿话中有话,意识到应该给女儿解释一番,于是她说:“我的一位已经去世半年的朋友,就是你认识的那个张绪英阿姨,她生前写了许多书稿,至今一本没出版,有位有学术地位的老教授看了那些书稿后,愿意出面联系出版社,今晚我去教授家跟教授面谈这件事。”
小禾说:“就你昨晚看的那个移动硬盘里的英文文件?”
梁筱薇问:“你打开看了?”
小禾说:“我才不做这种卑鄙事情呢。再说我对Alice不感兴趣,看到这个名字就恶心。”
Alice是张绪英给她本人起的英文名字,也是英国长篇童话故事《爱丽丝漫游记》中女主人公的名字。小禾两三岁的时候,梁筱薇就给她读这个童话的中文版;八九岁的时候,就读它的英文版。物极必反,吃多了就撑得慌,读多了就讨厌,自然看到Alice就恶心。
梁筱薇一出门,小禾就上网打“费衢文 心理学家”百度一下。意外的是,这位八十五岁的老教授居然有自己的博客,而且每日有一篇文章,短则三五句话,长则三五千言。现在才七点半,今天的博客文章就已经上传到网上了。小禾一页一页往前翻,果然看到教授讲一位已故女学者的书稿,并引用了好几段原文,讲她是思想锐利,才华横溢,横空出世。这时候,小禾才放弃她精心策划过的一个打算,即从明晚起,开始跟踪夜间出门的母亲。
梁筱薇出门前把那几个英文书稿文件都加了密码,怕小禾突然改变兴趣,又觉得Alice好了,从移动硬盘中拷贝到她自己的电脑里看着玩。小禾虽然读高中才读了一年,但她的英语阅读能力比同龄人好得多,读英文小说读得下去。
梁筱薇把那个移动硬盘里的定稿文件,有选择地拷贝到自己的U盘里,当面交给费教授,硬盘仍留在自己家中。今晚教授又问她喝什么,她仍说毫茶……无锡毫茶。
这是坐落在校园内的一座别墅房子,周围古木参天,别墅与别墅间有相当一段距离,所以拉了窗帘的书房更安静。教授一面抽他的英国烟斗,一面讲张绪英为什么不会产生自杀念头。通过屈桐,通过张洪义,也通过她本人的回忆,梁筱薇把张绪英的那段遗书背给教授听,应该背得八九不离十。教授摇头否定,认为这更像情绪低落时的一段日记,而不是谢世遗书。此前屈桐也如此分析过,也有如此的推定。
就跟冲洗照片一样,照片在显影液作用下,影像越来越清晰,开始很模糊,看不清是啥,后来一点一点变清楚。对梁筱薇而言,费衢文教授的知识和智慧,就像神奇的显影液,张绪英死亡的真相,将逐渐清晰起来。
接下来的事情是,你必须找到杀害张绪英的凶手,而十有八九,秋秋也是这个凶手杀害的。此时此刻,梁筱薇再次警告自己,那天晚上在秋秋仓库房子里的经历,不是受了惊吓后做了一场噩梦,而是真实发生过的一件事。
一是你进去的时候没锁门,你要进去叫秋秋过来拿钥匙锁,怕小偷溜进来偷东西,后来你看到秋秋死了,你吓得往外跑,没想到门锁了出不去,显然这是凶手锁的;
二是电灯突然灭了,后来又亮了,事后你给员村地区供电所打过电话,旁敲侧击打听过,得知那天晚上没停电,一分钟都没停,供电所讲,假如四个钟头不供电,肯定事先有停电通知登报,显然这是凶手拉了电闸;
三是电灯亮了,你看到客厅里的液晶电视又在放《艾曼纽》了,而放《艾曼纽》的DVD碟片机,是没有自动开机功能的,必须有人给它摁开机键,或者摁遥控器,它才会在停电以后开机,显然这是凶手开的;
四是秋秋的身体早就冰凉冰凉,这说明她的死亡时间,至少半小时以上,你摁门铃时收到的那个短信,不可能是秋秋发的,显然是凶手发的;
五是秋秋的手机不见了,你进去的时候看见它在秋秋的膝盖上,你以为掉在地上了,而警察不知道它是什么牌子的,说明后来它不在现场了,给凶手带走了;
六是掉在地上的照片,应该是从秋秋身上掉下去的,你摇她的肩膀,她往地板上一倒,这张照片就掉在她身旁,从落下的位置看,最初可能是放在她的后背上的,这肯定是凶手放的……
就是这张照片,叫你犹豫不决。
而屈桐给你看的另一张照片,更叫你犹豫了。
你是情愿像驼鸟一样,把脑袋埋在沙子里,企图忘掉这些确凿事实,明知你正面临生命危险,也不肯把这两张照片交给警方。可能你的潜意识中有这样一种想法,情愿给凶手拿毒药毒死,也不能让警方查出你的事,叫你名誉扫地。
“有一部小说……”梁筱薇欲言又止。
“你讲,梁博士。”教授鼓励她。
“那是讲一个针对女性的系列杀人案,凶手拿不同受害者的皮肤,给自己制作衣服。”
“你讲的是《沉默的羔羊》。”
“那样的事情,那样的杀人动机,那样的变态心理,究竟是小说作者向壁虚构,还是现实生活中确有其人其事?”
“那是一种极端现象,但类似的真实案件,在美国、比利时及巴西都发生过,有学者撰写了详尽的专业性报告,仔细研究这些案件。”
“那么,从专业角度看,教授认为作者对凶手的异常心理及凶残行为的表述是言之成理的?”
“作者可能读过弗洛伊德的书,懂一点精神分析原理。”
这时候,梁筱薇从包里取出一张照片,递给费教授看。这是屈桐以前一直带在身上的六男六女聚餐照片,屈桐希望从这张照片上,看出谁是毒杀张绪英的凶手,可后来越发没了信心,要么认为这六男六女都是嫌疑对象,要么认为这六男六女谁也不会残忍到这种地步。后来是梁筱薇把它一直带在身上,没事的时候就拿出来看,可看来看去,也看不出名堂。
见费教授一脸茫然,梁筱薇便解释道:“张绪英的死,可能是一桩系列杀人案的第一起,我怀疑凶手就在这六男六女中。”
“你讲,梁博士。”
“张绪英中毒后是趴在床上的,她的后背上有一张照片。”梁筱薇把屈桐以前老带在身上的另一张照片给教授看,这是三个女人,即张绪英、秋秋、梁筱薇一起喝茶的情形。
教授沉默不语。
“第二位受害者是她。”梁筱薇指着秋秋说,“她中毒后斜靠在客厅沙发上,后背上也有一张照片。”梁筱薇把她本人从秋秋死亡现场捡到的那张照片给教授看,这也是三个女人,即秋秋、梁筱薇、安莉一起喝茶的情形。
“如果出现第三位受害者,就是你梁博士?”教授说。
“没错。”梁筱薇点点头。
“警察正在调查这个案子?”
“是的。”梁筱薇又点了点头。
“你希望我从这张照片上,也就是从这六男六女中,看出谁是这个系列杀人案的凶手?”
“是呀,教授。”梁筱薇满怀希望。
“可我是搞心理学的,不是搞相面学的。”教授摇摇头。“假如一个搞心理学的,能够从某人的面相上看出他是不是凶手,警察的破案工作会简单得多,而我们这个专业的学生就业情况,也会好得多。”
这时梁筱薇才明白,自己已经慌乱到失去常识性判断的地步。她以为费教授对这种案子有敏锐的直觉,不用了解更多的案情,不用掌握更多的证据,就能凭直觉推断出谁是凶手,谁作案的可能性最大。
“记得起初你讲张女士是自杀身亡?”教授觉得奇怪。“按理放在她后背上的这张照片,应该引起警方注意。”
“报案人怕过多暴露死者的隐私生活,把这张照片从现场拿走了,没给警察看到。”
“那么这一张,”教授指着梁筱薇从秋秋那儿拿走的这张照片问,“是不是也因为同样的理由,没交给警察?”
“是的。”梁筱薇承认。
“那么这两起案子的报案人是同一个人呢,还是不同的两个人?”
“是不同的两个人。”这时梁筱薇又补充了一句,“不过前一个报案人,在第二起案子的案发前,去过第二位受害人的客厅。”
“这个人在这六男六女中间?”
“是的。”梁筱薇指着聚餐照片中的屈桐说,“就是他。”
“你能给我讲一讲他的情况吗?”教授说,“特别是他的早年生活,比如他童年中印象深刻的事情,他父母的婚姻状况,他本人的恋爱生活等等,越详细越好。”
于是梁筱薇给教授讲起屈桐在张绪英生前对张绪英的单相思。其实这只是屈桐讲给她听的那些话,此刻对教授复述了一遍。就单相思而言,屈桐的想法及做法,均无怪异之处,且寻常得有点乏味。而梁筱薇虽然跟他有床帏秘事,但说不出他小时候的任何事情,对他的父亲母亲、兄弟姐妹,居然一无所知。其实这也是必然情况,因为这个小圈子就是这样,每个人都是较少地说,说多了给自己惹麻烦。
梁筱薇对教授的研究方法略知一二,因为她也粗略读过几本弗洛伊德的心理学书。教授希望他的研究对象愿意当面接受他的不厌其烦的询问,甚至接受他的催眠术,在无知无觉状态中,讲出他孩提时期的一件难以启齿的事情,讲出他内心深处的难言之隐。现在由你梁筱薇来讲屈桐,肯定讲不出教授感兴趣的东西。
尴尬时,突然想到张绪英的英文小说,那里面有不少篇幅讲到屈桐,不但讲得特别多,而且讲得特别细腻。梁筱薇起身跟教授告别。教授劝她及早把这两张至关重要的照片交给警方。梁筱薇对教授说,她能够提供屈桐个人情况的详尽书面报告,至迟后天送来。
“警方并未向我明确指出秋秋是他杀。”梁筱薇站在门阶上说,“所以她的死亡,并不排除自杀的可能性。假如张绪英和秋秋都是自杀而死,我贸然将这两张照片交给警方,会在朋友间惹出不必要的麻烦。等教授看了有关屈桐的书面资料后,再决定是否跟警方联系好吗?”
教授显得很犹豫。梁筱薇此刻尚未受到明显的生命威胁,跟警方的联系并非迫在眉睫。这两张照片可能对警方的破案起关键作用,至少能够使警方并案分析,但必须是梁筱薇自愿跟警方联系才行。只有这样,她才会毫不隐瞒地向警方如实陈述。
教授一定要陪她走出这片树林,走到学校正门外面的马路上,看到她上了的士,未发现有可疑车辆跟踪,才转身踱步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