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远东的北回归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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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虽然经常到外地出差或开会,住很好的酒店,有很好的房间,但梁筱薇始终对酒店房间感到陌生,觉得不舒服。尤其看到卫生间的浴缸就恶心,猜不出什么人会躺在这种浴缸里泡身子。在她看来,酒店房间内的每一样东西,都有梅毒或艾滋病毒,所以她的旅行箱里会有一只小脸盆。在她看来,洗衣服必须在这个脸盆里洗,尤其是洗内衣。

她来这家四星酒店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九点半了。张洪义拿房间里的消毒茶杯给她沏茶,沏的是他自己的铁观音。梁筱薇只碰了碰茶杯把儿,不敢端起来拿嘴抿。

张洪义是张绪英的哥哥,他出差海南绕道来广州,当面给梁筱薇写委托书,委托梁筱薇全权代理张绪英遗稿的出版事宜。张绪英父亲早就病故身亡,她母亲不堪白发人送黑发人,在张绪英自杀后不久,也撒手人寰走了。张绪英父母就他们兄妹两个孩子,所以她的这个哥哥,如今是她的遗稿的唯一权利人。

梁筱薇希望张洪义在这里多住一宿,跟费教授见个面再走,但张洪义不愿跟陌生人谈她妹妹的事,不肯见费教授。以前他妹妹领他跟梁筱薇一起吃过饭,还一起爬过白云山呢,他对梁筱薇印象好,所以信得过她,知道托她办事不会出问题。

张洪义不但给梁筱薇写了委托书,而且给她带来一块移动硬盘。他说这块移动硬盘也是张绪英的遗物,可能这里面的电子文件全是定稿。他曾经拿这个移动硬盘跟张绪英生前使用的那个手提电脑核对,发觉移动硬盘里的文件,比手提电脑里的齐全。

“移动硬盘里至少有两三个英文书稿,是手提电脑里没有的。”张洪义说,“你知道我是学测量的,以前老是在山沟沟里跑,没考研究生,也没去过英语国家,虽然后来坐办公室了,有时间看英文了,但记性不好了,记一个单词,忘一个单词,所以我的英文水平很差劲。我们老师讲,读一页英文书,若生词量平均少于七个,就算具备英文阅读能力,可惜我读一页英文书,生词量往往多于七十个,所以看张绪英的这几个英文书稿非常吃力,只看了前两页,只知道那是小说稿。”

“她写过小说?”梁筱薇有点吃惊。因为在她的心目中,张绪英是一位逻辑性很强的女学者,不是浪漫风格的女作家。

“我也是后来才知道的。”张洪义说,“她不但写小说,而且拿英文写。”

“费教授讲她是横空出世。”

“这言过其实。”

张洪义自然希望他妹妹的这些遗稿能够出版,但明白出版难度很大,不然早就面世了。如今全国十几亿人有几个人在讨论柏拉图或亚里士多德?而且写得那么晦涩,仿佛天书一样难懂,这种书印出来卖给谁啊?不过现在既然有人自告奋勇做这件事,而且是一位著名教授,耄耋老人,就不妨试一试。不行的话,不损失啥。可梁筱薇不这么想,她觉得这事由费衢文教授出面找出版社,必定马到成功,指日可待。

告辞后,梁筱薇赶紧回家。都十点半了,小禾还在线上聊QQ,跟远在兰州的小雪聊,电脑里蛐蛐声音不断。小禾今天的个性签名是“晒太阳的风”,小雪说这还差不多有点儿新意。有开门声音时,小禾就关闭了跟小雪的聊天窗口,害怕给母亲看到。

被关闭的窗口,刚才有如下几行字。

小禾:我妈像恋爱中的女人,今晚又出去了,她是不是跟你爸在一起,你给你爸打个电话好不好啊,小雪。

小雪:我给我爸打了电话,我妈也跟我讲了几句,好像她就在我爸身边,看来我爸没跟你妈一起出去,你妈是不是跟一个你不认识的男人在一起。

小禾:好讨厌我爸还打电话来,从马德里打过来。我说妈妈已经睡了,她不舒服。我爸还问她啥不舒服,我说来例假了,他才没问下去。

梁筱薇叫小禾赶紧关了电脑冲凉睡觉,她自己走进书房,给电脑连接那个移动硬盘。非常顺利,硬盘里的文件都能被打开。小禾冲了凉,裹了浴巾走过来看。一面嘴里嘟囔:“你叫我关电脑冲凉睡觉可你自己开电脑不冲凉不睡觉好独裁侵犯人权你知不知道啊我的老妈?”

梁筱薇已经打开移动硬盘里的第一个英文书稿文件。读硕士、博士的时候,为了能够无障碍阅读著名建筑学家的英文原著,她曾通读过《莎士比亚戏剧全集》、《海明威中短篇小说集》、毛姆的《月亮与六便士》、塞林格的《麦田里的守望者》、克鲁亚克的《在路上》等等英文原著;当然,还有亨利·米勒的《北回归线》。因此之故,她的英文阅读能力及欣赏能力,比读英文的还好。这时她已经看完张绪英的这个英文遗稿的第一页,突然听到小禾在背后自言自语,慌忙关闭文件窗口,回身看小禾看没看见啥。

小禾说:“底裤、胸衣都找不见。”

梁筱薇说:“你就没去找。”

小禾说:“不知道给你塞哪儿了。”

梁筱薇说:“这么大了不拿好衣服就冲凉。”

待小禾回她自己屋里躺床上了,给她把空调温度调高一点,把台灯关了,把门关了,梁筱薇才再次坐到书房里,拿电脑读张绪英的英文小说。读到第八页,梁筱薇就绝对有把握地判定,这个书稿写的是圈子里的事。因为张绪英一是拿英文写的,二是她给每一个人都起了一个英文名字,三是她对真人真事的修剪、变形、设色等,均具纯熟手法,所以只有圈子里的人,才看得出来。

张绪英给她自己起的英文名字是Alice,其希腊语词义是“真理”,古德语词义是“贵族”。

给秋秋起的是Beatrice,其拉丁语词义是“带来欢笑的女人”;在西方语境中,这样的女人高大、强壮、单身,能够熟练使用各类厨具。

给安莉起的是Clement,其希腊词义是“宽容”,多指甜美、保守、不曾受过教育的乡村女孩。

给梁筱薇起的是Diana,其拉丁语词义是“神的或上帝的”,但西方人常以此形容一位大家闺秀的美丽、保守、拘谨、安静及聪明。

孟洛明是Aaron,其希伯来语词义是“启发者”,多指个子不高但英俊帅气的男人,他们诚实刻苦,具有责任感,而且常常是一位有效率且个性沉静的领导者。

屈桐是Brian,其爱尔兰语词义是“力量与美德”,多指聪明、喜欢运动、并擅长社交的男人,但有时也指那些喜欢黏女孩子的小男孩。

吴承安是Colin,其爱尔兰语词义是“孩子”,西方人认为这种孩子白天聪明好学,工作精益求精,有一技之长,晚上则沉迷于酒色,打情骂俏,变为花花公子一般。

李楠是Douglas,其苏格兰盖尔语词义是“从深水中来”,这种人不是勇敢、外向、常招惹是非,就是聪明、敏感、安静。

丘家维是Elliott,这是一个时髦英文名字,其词形来源于Elijah,即《圣经》人物以利亚;在西方文化中,以利亚有两个特点,一是有一技之长,二是做事情一板一眼。

这小说中另有好几个名字对不上号,只看得出他们的性别。可能在梁筱薇入这个圈子之前,这几个人已退出去了。所以小说中写他们的事,哪些是真实发生过的,哪些是向壁虚构,梁筱薇无从分辨。

张绪英的英文显然非常好,梁筱薇读得出这些英文句子的丰富语感及语调。有性描写的地方,无遮遮掩掩,不扭捏作态。有些词语很陌生,有些词语知其一不知其二,所以阅读中要翻一下词典。幸好电脑里有“金山词霸”软件,查英文词语非常便当。词义太复杂的,就从书架上取来梁实秋主编的《远东英汉大辞典》,一个词一个词地查,一条词义一条词义地套。读到夜里两点钟,才读了三分之一不到。

关了电脑去卫生间冲凉,淋着密集而柔细的温热水柱,看水流从胸前流淌,梁筱薇仍沉浸在张绪英的小说中。这小说中的陈述句一律客观而平静,无哗众取宠之嫌。有些细节描写是火辣辣的烫人,但转眼间就直指人心地一句话两句话点明点透,结果你为之羞愧的,不是你的行为而是你的思想,不是你的肉体而是你的灵魂。

这时候,梁筱薇突然想到一个问题,为什么这个英文小说稿在张绪英的移动硬盘里有,手提电脑里没有?它肯定在是手提电脑里写的,然后在移动硬盘里备份。那么,从手提电脑里删除这个书稿的是张绪英本人,还是另有他人?

假如是张绪英本人,她就是自杀而死。

假如另有他人,她就是他杀而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