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卞思诚暗自吃惊,是有人盯他的梢,早在江都就盯上他了,这伙人不但绑架了安蕾安枘,还进了他的屋子,拿走了茶几上的音乐盒,幸好两个孩子都没事,也没有惊慌,也不跟安蕾讲,只当没事一样。早上照旧去菜场买菜,问安蕾要吃什么,安蕾竟跟他一起去菜场,父女两个有说有笑,挑了一条鲈鱼,安蕾要自己做剁椒鱼呢,要安枘也来吃。
虽然脸色平静,神情自然,也强迫自己坐到书房里看数学书,由安蕾安枘掌厨去,但书里头的公式全看不懂,一个字也看不进去,心里仍在想那个东西。既然人家在江都快递店就盯上你了,那么堵截那个邮包就并非不可能。按说今天上午十点钟左右就能送到梅花山,现在都十点半了,给桑佩兰打了电话,却不见快递员去。
这就有了不祥的预感,合上数学书坐立不安。赶紧给江都打电话,那边给了后宰门快递店的电话号码。打通了后宰门快递店,人家说快递员已经去了梅花山,也带走了收件人是桑佩兰的那个邮包。
于是又要了那个快递员的手机号码,其姓名是怀学铭。电话打过去,竟然关了机。快递店很负责,也给怀学铭打电话,也打不通。于是看了登记本上的电话号码,给梅花山的另几位收件人打电话。奇怪的是,那几位都说已收到邮件。
每个快递员都有手机备用电池,不可能因电池没电关了机。快递店跟怀学铭的最后一次通话是九点二十三分,当时怀学铭说他已经送完这边的邮件,马上回来取新邮件。
那么就有这样一种可能,怀学铭截了那个邮包然后失踪了。
或者,他也被人盯梢,被盯梢者抢了他手里的那个邮包及他的手机。
也有可能,怀学铭起了贪念,送完了梅花山的邮件后,留下收件人是桑佩兰的那个邮包,只因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又给盯梢者抢去了。
快递店那边是一个年轻女孩的声音,怕是跟那个怀学铭有感情,坚决否认怀学铭会有侵吞邮包的念头,说怀学铭一向讲原则人品好。顿了顿又说:“假如我们这座城市有雷锋的话,就只有怀学铭是雷锋。”
卞思诚匆忙挂了电话,说他有急事出去一趟,叫安蕾安枘做好了饭自己先吃,不用等他。说完这句话,就拿了车钥匙匆忙出门。走高架桥,去梅花山。到了别墅区,便问房门保安。那保安知道快递员的去向,还给卞思诚看了快递员歇在里头的电动车。递了一包苏烟,保安竟领着卞思诚去探头室查看,竟在探头录像中,看到王嘉怡跟那个快递员在小区门口等一部银灰色的现代车,开车的那个男人穿格子衫,面孔陌生不认识。
于是也给看探头的扔了一包苏烟。人家不肯给他拷贝这段录像,怕砸了饭碗,也怕卷到什么刑事案子中惹麻烦。人家是见他丢了邮包心里着急,给他看一下探头录像,不可得寸进尺。于是卞思诚谢了两位保安,便驱车往山谷里头走。
也是减慢车速,留心迎面过来的车子,结果开到山顶上的那个亭子那边也没看到那个现代车。下来的时候,就留心路边有无岔道。再次看到停在小溪边的那个黑车子,心里有点好奇,便停车下去看看。
围着这车子走了一圈,车上没人,怕是开车的到树林里去了。这边竟有车辙往树林里走,是不是那个现代车开进去了?于是沿车辙往里走,走到树林里头。车辙终止处,有倒车的痕迹。又细察一番,竟发现有人往密林深处走,且有两三种鞋印子。
于是跟住这一溜鞋印子往里头走,一面拨开拦路的灌木枝条。走了十几步,竟看到一个中年男子躺在地下。这个人好像头部挨了一记重击,头皮有渗血的样子,不过仍有呼吸,仍有心跳,应该叫救护车来。
正要打120电话,就听到了救护车的警笛声,而且很快就看到了穿白衣服的医务人员抬着担架往这边走。看来已有人打了救护电话,怕是地点方位讲得具体,救护人员是直奔这里的。
一个年长的问卞思诚:“你是谁,你怎么在这里?”
卞思诚说:“我是看到这边有一条小溪,就走进来瞧一瞧,看里头是不是有泉水口,结果就看到了这个人。”又扬了扬手里的手机说:“正准备打120叫你们呢?你瞧已经拨通了。”
年长的问他,能否留个手机号码,没准是一桩刑事案,怕是警察要调查呢。卞思诚报了自己的号码,且说他闲着没事,愿意跟救护车一起去医院。如果警察有过问,他会协助警察做笔录。年长的称赞他一句:“你有公民精神,这难能可贵。”
于是卞思诚就驾车跟在救护车后面,救护车开多快,他就开多快,救护车闯红灯,他也闯红灯,一路跟到梅花山左近的仁德医院。
王嘉怡向来能说会道,三言两语就把自己的意思讲清楚了,但试图说服怀学铭把那个邮包拿出来,并拆开邮包取出里头的东西,却异常艰难。虽然怀学铭对她有信任感,甚至相信她是言之有理的,也听从她的劝告关了手机,但这个快递员有他的做事原则及敬业精神,哪肯违背职业道德,触犯国家的邮政法,私拆邮包呢?
树林里很安静,有蝉叫声音,有流水声音,王嘉怡有耐心讲,怀学铭有耐心听,这二人竟讲了一个钟头,也没有一个结果。开车的是端木教授,王嘉怡叫他待在车上,不要过来听。怕是端木也知道这二人是讲和氏璧的事,那个神乎其神的假玩意儿,也没有兴趣听,就躺在车子后座上,打呼睡觉了。
王嘉怡是苦口婆心,怀学铭是无动于衷。
“你是触犯了国家的邮政法,但你做的这件事,却是对国家好。这个和氏璧原本是国家的,后来给一个姓卞的偷了去,以至于流落民间一千余年。今儿你触犯了一点点的小法律,使这个东西物归原主,回到国家手里,你是功德无量,名垂千古呢……
“不管这东西是不是和氏璧,我们会把它装回纸盒里,下午五点半之前,一定能送到收件人手里。我已经跟博物馆的金洛轩老先生讲妥了,他也向我下了保证,将在你的全程监视下做这项鉴定工作,保证不透露被鉴定物的来源。若确认这是和氏璧的话,也保证你能够拿走这个东西,顺利交到收件人手里……
“金洛轩老人的学识和人品,我是写过专题文章的,你可以现在拿我的手机上网查查看。他写的《中国古玉通考》,是得过国家图书奖的,这是全中国全世界最权威的学术著作。假如你对此仍有疑心,不妨拿金老先生留在网上的电话号码,跟他通个电话,问问这件事。假如他讲不知道有王嘉怡这个人,不知道这件事,便就此打住,当我是骗子算了……
“我们一定于今天下午五点半之前,把这个东西送到收件人手里。如果金老先生认定它是和氏璧,也让国家文化部门去跟它的主人谈,跟我们没关系了。若真是和氏璧的话,我们能够亲眼目睹,也是有了眼福,得意一辈子呢……”
王嘉怡千言万语,都费了这般口舌,怀学铭竟仍是刚才那两句话:
“多亏王老师事先有关照,叫我躲过了广州人的袭击,救我一命呢。王老师叫我做别的事情,我万死不辞,但私拆邮包的事,是万万做不得的。”
就在这二人僵持不下时,朱建明蹑手蹑脚走过来,手里拿一把制式手枪,将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他们两个。后面的树林更密,竟无路可逃。
朱建明有他的想法,也从容讲了出来。即便手里有枪,也不蛮横霸道。他也是能说会道的货,也三言两语就把自己的意思讲清楚了。
“若怀学铭把藏邮包的地方说出来,我就叫人去那边取。邮包拿到了,就立马给你们一人五万块钱。报个存折账号也行,给个银行卡账号也行,从网上转给你们。若要现金的话,就跟我走一趟银行。你们拿到了钱,我拿到了东西,大家都平安无事,皆大欢喜,然后各奔东西,各忙各的,这多好。”
偏偏怀学铭是死脑筋,视死如归,叫朱建明放了王老师,拿枪朝自己打。
“今日你死了,就保住了这个东西,你是死得伟大呢。”朱建明对这个快递员说,“可你是逼我打死你,是逼良为娼,不过给自个脸上贴金罢了。再说我打死你也完不了事,还得把你的王老师一并处理掉,叫她给你当垫背的。我是傻瓜吗,放她走叫她报警去?”
看着黑洞洞的枪口,王嘉怡也急了,叫怀学铭赶快对朱建明说。心里想,这个死脑筋竟不会胡乱讲一个地方,只要拖延时间,就会有办法转危为安。没准单凭自个儿的三寸不烂之舌,就把朱建明说到翻然悔悟,扔了枪,立地成佛呢。
后来的情况,怀学铭跟王嘉怡都看得一清二楚。端木教授拿了一根棒球棍儿──这是他摆在车上防身用的──蹑手蹑脚走过来。朱建明光顾着说话,且得意于手里有一把枪,没想到后面有人挥棒打来。端木是拿出最大的力气打过去。这种情况下,即便打死这个人,也是正当防卫哩。
朱建明当即倒地,昏过去了。端木拾起掉地的枪,王嘉怡拉着怀学铭往外跑,三人很快就上了车,很快就倒车掉头,把车子开出树林,开到车道上,加快车速,绝尘而去。
王嘉怡在车上拿手机给急救站打120电话,请急救站去树林里救人去。
金洛轩老先生正坐在自己的办公室里等王嘉怡。他对这个女记者颇有好感,倒不是王嘉怡写文章把他写得好,而是她的文章写得好:有声有色,且行云流水,无半点隔碍,自愧不如。
上回参加了刑警队的案情讨论会,便格外留意那个东西了。也看了那个铁锤直播视频,也看了王嘉怡传来的全部文字及图片,但始终不置一词,只待亲眼看到了,方可下结论。民间的起哄,只是图热闹罢了。学界的不屑,也有点儿自以为是。只有看到那个东西,对它检视、测验一番,才有资格说话。
自然也答应王嘉怡严守秘密,只对那个东西好奇,不关心它的来源。
若是一块普通玉石,一眼便看得出。
印文若不是李斯的字,也看得出来。
已经过了吃中饭时间,老先生仍气定神闲,一点不着急。
到了十二点五十二分,王嘉怡终于打来电话,问老先生在实验楼的几楼几室。于是开了门,朝走廊上瞧一瞧,就瞧见这个女记者风风火火,拉着一个男孩的手疾步走来。那男孩手拿拎着两个塑料袋,左手的袋子里是三份快餐,右手的袋子里是一个纸盒子。
王嘉怡叫老先生赶紧吃饭,她二人也一起吃。一面介绍这是怀学铭小朋友,一面把快餐盒里的红烧肉拣给怀学铭。人心都是肉长的,怕是怀学铭对王嘉怡有了歉意,回头想到自己竟忍心让歹徒朝她开枪,不顾她的死活,够残忍的,这才同意把邮包拿过来,让金老先生鉴定下里头的东西。
吃了饭,漱了口,拿纸巾擦了嘴,三人才着手拆那个邮包。
王嘉怡拆邮包是老手,细心拆了纸盒的盒底,把里头的东西拿出来了。
这东西是包了一张报纸,也是一张《参考消息》。
揭开报纸,里头是一个花梨木盒子,挂一把凹形小金锁。
没得钥匙,没法打开它。
也是一不做二不休了,也是看到了这盒子这锁头精致华贵,也有心瞧一瞧里头的东西,怀学铭说他玩过这种古时候的凹形锁,解了挂在裤带上的瑞士军刀,用军刀上的一个棒状工具,只三两下,就把锁头捅开了。
里头是一个被传为传国玺的东西。
王嘉怡只看金老先生的脸,怀学铭只看金老先生的手。
老先生的脸上有惊讶表情,老先生的手打哆嗦。
过了一刻钟之久,老先生搁下手里的东西,给隔壁实验室打电话,请实验室里头的两个实验员,到外面回避半小时,然后带了王嘉怡、怀学铭进去,分别在三台复杂仪器上看这个东西,且一面往纸头上记笔记,记的是拉丁文;其中两台仪器,还不时打印出一组组数据来。王嘉怡认得出老先生写的是拉丁文字母,但不知道这些字母是什么意思,一个单词也不认识。也没有半刻的停顿,也没有看手机时间,老先生关了仪器,起身走出实验室的时候,竟正好半小时分秒不差。
回到自己的办公室里,老先生把这个东西搁到书桌上,然后坐到椅子里,闭上眼睛,沉思默想,不说一句话。王嘉怡抬手腕看了看表,才两点半,还早着呢,不必催老先生下结论。此时此刻,她才拿起这个叫和氏璧的东西,仔细瞧了一瞧。她要有自己的感觉才行,不然写文章就写不出贴切的词语。怀学铭也拿过去看了看,怕是看不出什么名堂,很快就搁到桌上了。王嘉怡拿相机拍照,六个面都拍,拍得很细致。
见老先生睁开了眼睛,王嘉怡便问:“洛老,您觉得……”
这会儿,老先生才开口说话:“严格地讲,还应该做一个检测。”
王嘉怡问:“是热释光测定吗?”
老先生点了点头:“没错,是你在文章中提及的那个热释光。”
王嘉怡有点失望:“据说全国就北京、上海两地有这种仪器。”
老先生又拿起电话,给外头一个单位打,对方尊重老先生,同意老先生无偿使用他们的仪器。这老先生也疙瘩,一是要带两个人进来,二是要人家都退出仪器室。人家不以为意,一口答应。
那个单位也不远,才两三站,走过去也顶多二十分钟。做这个测定,也没多长时间,赶在五点半之前到梅花山是绰绰有余。于是三人赶紧下楼,上了端木教授的车——端木又在车上打呼睡觉了——由老先生坐前面带路,直奔那个七字头的代号单位。
到了那边才知道,那个实验室的主任及副主任,都是金老先生的学生的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