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凝瞩之下(慕士塔格文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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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高原上的河(3)

我的时间只允许我在依沙布拉克停驻两天,逐一拜访了村里的每一户人家之后,第二天晚上留住提加大婶家。知道都尔那玛大妈不愿意我走,我也贪图睡在她家炕上的那种酣然,晚上住在提加大婶家的时候,还数次回去拿东西,坐下喝大妈的奶茶,大妈和她的儿媳几次从口袋里掏出几个碎石头给我。这些石头都是在塔什库尔干河谷和札莱甫相河谷随处能捡到的普通石子,颜色和纹路稍有些特别,在口袋里放的时间长了,久经摩拭,石子表面很光亮。我接过来装在了兜里。

提加大婶是依沙布拉克最勤勉的老人之一。在九月的时候,我知道她家门前的一棵杏树结的杏子是村里最甜的,我的有一双湖蓝色眼睛的“女儿”孜雅迪曼是她的孙女。大婶特地嘱家人给我做了汤面条,汤里漂着青苜蓿。在河谷纵深的依沙布拉克小村,这样的饭一年也难得吃几回。在大婶长子乌提库尔兄弟陪我吃饭的时候,大婶进进出出忙个不停,我撂下饭碗之后才明白她在为我忙。

大婶坐在我身边,把一个盘子翻过来,然后蘸着水在盘底上磨一块什么东西。我后来才知道那是一种叫札尔莫勒的石头和叫札尔其吾的草药。大婶将研磨的药汁涂在我的脸上和眼圈四周,我立刻能感到有一些灼痛。这天下午我去村里的医生家做客,医生父子俩用乡村医生所能有的手段对我的创伤做了全面处理,给我敷上药膏又裹了一层纱布。再回到提加大婶家,大婶说这种伤口包了不好,以前她儿子包过化了脓。我知道这是落下话了,第二天离开之前悄悄撕掉了纱布,然后让西多克跟大婶说我一晚上不舒服,不让大婶再给我抹一次药的话,担心离开依沙布拉克脸肿得太高了会没法看东西,失脚掉到河里的可能都有。大婶骂西多克胡说八道,她翻过盘子底再次开始研药,然后轻蘸着抹在我的脸上。我看到她老人家脸上已松弛了许多,我和西多克兄弟都在极尽仔细地听她老人家细述这种药物的种种神妙之处。

【4】沿着下行的河水走上小半天,河水通过久经冲刷形成的峡口流入一望无际的高崖之下,那是由大山渐渐铺陈下来的大片冲积扇,经河水冲刷突然坍塌形成的边缘断裂。再探下去半步,就是极为开阔的河谷谷地,其间乱石陈杂,骑着骆驼或牦牛三五个小时也未必蹚得过去。河谷几乎就是在天地之间凿出来的一条大沟,两边夹峙的山显得低了,让人很难准确判断其间相距的实际距离。像是一笔天书从天涯尽头落笔,然后再蕴力十足地拉下来,蜿蜒流动的一条河水恣意流淌,那是东部帕米尔高原最著名的大河——札莱甫相河。

札莱甫相河河段和克尔钦河的一部分正好是叶尔羌河上游水脉初孕形成的地方,深切幅度大,河岸景观波澜壮阔,显出自然手笔的十足力道。与我同行的小苏拣了一处河湾子甩下去鱼钩,不大的工夫就钓上来一条足有半条小臂长的鱼。鱼被扔在地上,这是帕米尔高原直接承受正午阳光暴晒的地表,气浪漫舞,有足以烘熟羊排的温度。我看不懂鱼的眼神儿,只看到它从地面上不停地弹起来极力向空中做最极致的弹跃,每次弹起来身上都裹敷了更多的沙土。最触目惊心的是它的嘴极尽可能张大的那种状态,不知道是出于惊恐,还是试图在空气中吸吮到最后一口水?估计,鱼儿不知道空气中没有水,只是出于本能的挣扎,它张开嘴向世界做它们鱼的最后一次发布,或者,是试图向我们人类讲述最后的一句话?鱼通过这种极端的生命状态告诉我们的最后一句话一定是最极端、最不可不说的内容!

小苏的鱼钩再没有钓上鱼,唯一的一条鱼被填在一只塑料袋里系在驼驮子上带走。塑料袋后来又掉在了地上,由跟在驼队后边儿走的我捡起来拎在手里。

大约三个小时后,我们赶到一处有泉水的地方休息,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这条鱼从口袋里倒出来放在清澈的泉水中给它洗掉浑身的沙土,然后我静静地看着它。若有一丝生息尚存,我一定做主把它放了,泉水几十米外就是大河,那该是鱼所向往的“鱼生极致”。鱼被泉水推动,几次让我疑是幻觉,终没看到它在泉底初绿的水草间摆动起来,我想我仅是给这条素昧平生的鱼选了一块墓地。想象稍稍延伸一步,若是鱼把鱼钩甩到岸上来钓人,它们的饵料一定是人无法抵抗的诱惑,把钓到的人拖入水里扑腾半天再蒙在一只塑料袋里拎在水里走三个小时,即使照样有一条鱼如我一样把人再抛到岸上,随便我们哪个同类还有可能重获生命吗?事实上,我们正在用相似的方式对待整个高原。

从塔什库尔干河流域到札莱甫相河流域,整个帕米尔高原东部的草荒严重,每条住人的沟里能烧的柴薪越来越少。很难看到雪豹的蹄印了,雪鸡和黄羊依旧是人们约定俗成的传统美味。在人口稍微密集一点的地方,如今各家饭馆最时兴的菜就是河里的鱼。这种珍贵的高寒鱼种,没有三五年的工夫长不到三十厘米以上。人们对它的叫法也很有诗意:

雪豚。

这条鱼最后的命运是再次被装在塑料袋里拎走,晚上在我们留住的一家被油炸好端上席,连那些从没有吃过鱼的塔吉克乡亲们也盛赞它的肉味儿鲜美至极。

告别依沙布拉克,我依次走过勒斯卡木村的每个居民点。实际上,最想见到的只有两个人。

住在玉鲁克的加玛莱力原是位老师,他俊朗的脸总让我想到美国的老牌影星派克。他退休之后过起一个山里人的日子,我赶到的时候,他和老伴儿随着羊群刚去了玉鲁克的夏牧场。加玛莱力的女儿初长成,和留在家里的奶奶、嫂子掐了鲜嫩的苜蓿尖做了一顿抓饭代加玛莱力款待我。加玛莱力如今的家是玉鲁克建筑水准最高的“豪宅”。我倚着加玛莱力女儿垫的被褥靠踏实了,心里实在为老友一生的辛劳所获而高兴,只是不知道等我踏出这道门槛,什么时候能再端着他女儿倒的奶茶细细品味?

穹托阔依只有一户人家,是我的好友达吾提足有三十几口人的大家庭。他的老父亲和留在家里事农的弟弟十分吃惊我在卡拉苏没有碰到达吾提,掐指一算,我俩刚好在彼此过往的路上错过。我向老父亲请教,从穹托阔依往卡拉苏转场需要多少时间。老父亲的回答让我咂舌:

十五天到十七天。

——这恐怕是我至今所知的新疆最长的转场路线了!

在天山山脉、阿勒泰山脉和帕米尔高原的大多数地区,牧民们已普遍使用车辆运输羊群转场,相比之下,达吾提一家的转场更显出高原状态的悲壮!

在帕米尔高原游走,我曾无数次见到转场的情景,星夜兼程,不断会有羊儿掉队,死掉——转场是高原畜群的一次痛劫,何况是一条最远的转场线路!达吾提一家会在路上住十几个晚上,雨雪无蔽,路上仅以干馕和一壶茶充饥,这是每一个高原塔吉克人人生着色最浓重的一笔!

在描述西域历史、人文景观的时候,专家和学者的笔下常有一个重大的笔误,帕米尔高原和整个西域在丝绸之路前后似是毫无闪光之处,一派沉寂。事实上,直到今天,在那些以“历史大事件”为特征的所有奢华未发生之前和其光芒渐渐褪去之后,高原的每条峡谷之间依然有鲜活的气息流动,不入史册,却无法被勾销。亦如我的好友达吾提吆着羊群从穹托阔依转往卡拉苏,这是高原景观中最生动、最有价值的一次纪录。

我想,这个时候,达吾提也该喝到我给他留在卡拉苏的那瓶酒了吧?

【5】与盖孜的李栋兄弟如约相见,他找到了当年的盖孜古驿站,我去拍了照片。

众山之间,湍急的盖孜河的喧嚣终年不绝,连过往汽车的喇叭声也听不见。河畔一个石圈子围着一幢馕坑状的土屋,二三十步外一块大石头边上有几间设有遮拦的石墙圈,这两个地方是被人指认的盖孜古驿站遗址。

站在任何一座山上望去,今天的中巴国际大通道都是帕米尔高原东部最为显眼的人为创造,犹如在阿波罗太空船上看到横亘于地球表面的长城。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原因,很多人把它的起点和终点混同于丝绸之路时代的葱岭古道。

实际上,谬之已远。

被人广泛指认的盖孜古驿站始建于明代或前清时期,甚至更晚。有一点很肯定:

盖孜古驿站所处的这条路始终没处在中心位置。

丝绸之路年代的行旅,从英吉莎或莎车的昆仑山口进入高原腹地,这条大道比盖孜古道更靠东南方向一些。

另一个谬误在红其拉甫,过往的人到了这儿都会留影,把这儿当做有地理和历史双重意义的一个重要地点。实际上,在丝绸之路年代,红其拉甫达坂是随时会让人和畜失脚滚下去的一条畏途,真正的丝绸之路大道在远没有抵达红其拉甫达坂三四十公里之前就西去折向了卡拉其库,始有一条大道牵引着整个世界为之翩跹舞蹈的美丽传说。其实,李栋兄弟能不能找到盖孜古驿站并不重要。

古往今来,出于种种背景和原因,人们登上高原或走向高原以远。而我的原因很简单,仅是想去看看我的朋友们。隐约有一份相牵的情思系在心里,亦如高原上的河,从山顶一直流向高原以远的地方,经年长久,在岁月中留下痕迹,成为心中永远的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