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凝瞩之下(慕士塔格文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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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高原上的河(2)

与紧贴着苏巴土达坂的卡拉苏相同,红其拉甫河谷之间也有一处同名的夏季牧场,为麻扎种羊场和达布达尔两个乡所共有。听说我的好朋友达吾提一家已从穷托阔依转场过来了,我决定去看看。但是,另有一个隐秘的原因是,我惦记着孜雅迪曼,惦记着她那双湖蓝色的眼睛。想想,她今年也该有七岁了。

赶到卡拉苏,达吾提的石房子前后的雪尚未消融,他们一家还没到。谁能想到在这一年,我比我的朋友更早赶到了他在夏季牧场的家。手抚着达吾提家门侧的石头,希望这一刹那的心思过几天之后能让我未能谋面的朋友知道。我在邻家放了一瓶酒,嘱托邻人一定转交给达吾提。

卡拉苏之旅没见到达吾提已经令我很遗憾,若见不到孜雅迪曼则实在让我痛心!她应该已长到能攥着草秆儿吆喝羊的年龄了。她家里人见我来了便奔往大野地里叫她,一会儿的工夫就看到一个小人儿迎着我跑来。当年初见这个孩子的时候她才一岁多,支支吾吾刚能说明白点儿话。她的奶奶提加大婶答应让我在她七岁的时候来把她接走,使得这个小人儿每每见到我都会睁着一双湖蓝色的眼睛告诉奶奶她的汉族爸爸来了。这一年她正好七岁。

这个孩子实在是灵秀到极点。当年奶奶一时的心情已使她和我之间有了一种默契,过了这么多年,在她跑到我面前的一瞬间,当我亲昵地在她的耳朵根儿上吻了一下,她“哇”的一下就哭了,两只眼睛全是泪。

看着我这位尚未经正式认定的女儿哭得让人揪心,我和周围的人一再说不带走她,才让她止住泪。我把带来的礼物放在她的手里,她的眼睛里满含着泪水,自此之后一刻不停地盯着我看,那双湖蓝色的眼睛在我用闪光灯给她拍照的时候都没有眨一下。

我知道塔吉克人就是一只瘸了腿的小羊羔也不会送人,他们那种舐犊之情遍及人、动物和东西。当初我想领孜雅迪曼走,一家人觉得太小,答应等她七岁再说;真到了这一天,孩子的父亲又怨我当初没带她走。我面对我的塔吉克女儿唯有无奈,同时,也有一份不着形迹的满足。我要走了,招呼孩子过来让我再亲一下,她自己走到了我面前。我想,我只能把拍在相机里的女儿带走了。她的名字很美,孜雅迪曼,意思是“好多好多的月亮”。我的一位兄弟翻译得可能有点儿差强人意,意思是,“众月之月”。

【3】印象中,多里坤二哥买买提·托乎提的儿子沙地尔是一个从来不正眼看人、遇事溜着走的家伙,这个长成近一米八开外的大个子突然矗在我面前,我有种生命之根被撼动的震撼。男人的心理很有意思,三四十岁出头的时候,丝毫不会觉得自己比一个二十岁的姑娘老多少,只有当你或你同龄人的后代站在旁边成为一个悬殊参照让你无法回避时,才能体会到岁月流逝的无情。

买买提·托乎提是一个沉吼一声就能惊得牦牛乱窜的汉子,仅仅几年之后,在翻越盖加克达坂的前一天,我看到他的儿子也能像父亲那样挥动绳索把牦牛逼到一个死角,然后再套住它。在乌鲁克苏牧场,如多里坤那辈人多已不做这种出悍力的活儿了,新一代的塔吉克男人成了高原的主角。我看到他已开始将风雪横飞的高原人生牢牢执掌于手中,这是一个塔吉克男人面对世界的成人发布。

这已是我平生第九次翻越盖加克达坂。几个如沙地尔一般的塔吉克孩子送我。初长成的塔吉克男人就是一帮“虎狼之子”,从达坂下边一直到翻过达坂之后的很长一段路,几个混小子打打闹闹地在牦牛背上滚过来滚过去就没有消停过。不管脚下有多陡,积雪还没有化掉,他们吆着牦牛在海拔五千五百米的达坂上狂奔,害得我拽着一头牦牛拉也拉不住。我无数次见到我的塔吉克兄弟们在远离河流的城市默默无语地看人看景,他们终将是街市、人流和城市绚丽风景的例外。我甚至疑心:久久驻守高原的塔吉克人已发生了与我们大多数人完全不同的性格变异。看到这些初长成的孩子们,始相信每一个塔吉克人也各有阳光灿烂的背景和故事,那是留给高原的,留给阳光砸在达坂上隐约能看到一万只蝴蝶飞舞的时候。

透朗、纯净,空气中似有丝缕从雪豹和黄羊身上散发出来的腥气。

骑牦牛原本不用镫子,孩子们特地给我挂了一副,我一眼就认出这副镫子在几年前曾给多里坤庞大家族中最德高望重的老母亲用过。踩在镫子上,显然比两腿垂挂在牦牛背上轻松。我享受着高原牧业文明最伟大的成就,多少年间山中往复穿梭的美好日子涌上心头,一曲美妙的旋律从舌尖上悠悠飘出来,我所热爱的一张张面影映在眼前:

我骑着马儿走过那伊犁

看见了美丽的阿瓦尔古丽

……

在我心境惬意的时候,绑脚镫子的一根绳“嘭”的一声断了,脚下蹬空险些没让我从牦牛上栽下去。沙地尔给我绑好的毛绳,晃荡了半个小时又断了。在牦牛往一个近于直立的陡坡上拱的时候,我本该提起警觉,却因为两只手抓不住,我一下从牦牛背上掉了下来。陡坡上遍地是从山上掉下来的有尖锐棱角的石块,受惊的牦牛拖着我的一只脚狂奔起来。只要我的头脸任何一处擦在足以能割断陆战靴靴底的石棱子上,我想我的塔吉克兄弟们将会很麻烦。骑马骑牛,脚被套在镫子上是最危险不过的事情。我使劲甩动脚,在牦牛拖着我跑了两米开外的时候竟然成功脱镫。我的脸侧整个儿麻木了!从当时赶到我身边的几个塔吉克孩子一脸煞白的神情判断,想必我的惨状很吓人。我的身体撂在几块有着尖锐边角的石块之间,当时再往前半步就足以让我的脑壳子开花。牦牛一定受到了惊吓,就是在我的眼镜撞掉之后,以我八百度的近视眼依然能看到一头狂躁的牦牛在一片乱石之间蹦跳着,坍了垛子的被褥和一堆乱毛绳缠着它的脚。

我费了很大劲儿在乱草棵子间找到的眼镜不能戴了,我拎过行囊翻出一副备用眼镜戴。头有点儿晕,不知道颅内受到的冲撞有多严重。我坚持步行走,若几公里、十几公里没倒下,就说明颅内不会有淤血。据后来照镜子判断,我的左脸侧当即就肿了起来,整个左眼圈乌紫,瞬间变成了另外一种动物。大约十二年前,我第一次从天山西段穿过天山山脉去新疆南部抵达库车,突然被告知我的父亲病逝的那一次,是我的本命年。今年又是本命年,尽管家人操心给我买了一打红短裤穿,这一劫总是要过的,我想我摔得还不算太重。

听到狗叫声,天已经黑透了。陪我第二次进山的西多克兄弟搀着我走完了最后一段路。我的备用眼镜是一副墨镜,黑森森的树影和形迹隐约的山在我眼前离得很近,伸手又什么都抓不到。已经开始眼花的西多克兄弟搀着他的老哥哥探着脚往前摸,其间几次脚下踏空,我又一次摔在地上,索性摊展了胳膊腿在地上躺了会儿,习习凉风吹得我痛灼的脸颊很舒服。西多克兄弟把我拽起来继续走,直到有人打着手电筒出来接我们。

赶到多里坤在依沙布拉克的家,我和他的父亲老霍加行了男人之间的吻手礼,女人们依次吻了我的掌心。唯有都尔那玛大妈出现的时候,尽管我头蒙腿沉得拖不动,但依然能感到她的犹豫。我跨前一步紧紧拥抱了她老人家,她搂着我的肩膀又在轻声嘟囔我所熟悉的一串话:

“蛮乃巴郎子,蛮乃巴郎子(我的儿子)。”

在塔吉克族里,男人要对长辈女性行男人之间的吻手礼,这个细节是塔吉克两性关系的准确描述和诠释——对老年女性最高的敬意是给予她与男人同等的尊重;长辈女性对儿女和她喜欢的晚辈可以吻额头。我的到来让大妈一时难以处理,既不是简单的客人,同她诸多的儿子又有所不同,塔吉克礼节中没有处理这种关系的合适方式。我便以对母亲的方式拥抱了她老人家。在拍完我的纪录片《太阳部族》告别都尔那玛大妈后这些年,我曾无数次想到她老人家,一直想着有一天能重新回来。这天晚上在大妈家,是她的二儿媳沙比克给我铺的被褥,这是我在高原十多天里睡得最踏实的一个晚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