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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一匹难忘的猪

我起了床,在院里刷牙。天气十分晴好,阳光刺目而又温热。屋外裸露着泥土的墙根,已经蒸腾起“日照香炉生紫烟”般的热气。是啊,我想,是春天啦!春天的农家小院里,充满了生气。

我家的院墙是用各种荆柴和树枝围起来的。猪圈和鸡窝并排垒在右墙下,左边是菜畦。猪圈里只有一头猪,是半大的小猪;鸡窝里有十几只鸡,母鸡居多。靠窗的房檐上有参差不齐的大椽子伸出,其中有一根较长的木椽子上用粗绳悬吊着一只篮子,不知是干什么用的。

刚刷完牙,就见到一只母鸡“咯咯”地叫着,急着要下蛋,那褐黄母鸡东张西望,似乎有些犹疑;偏起脑壳想了想,终于下了决心。一跳,先上了鸡窝顶;然后鼓足勇气扑喇喇扇着翅膀飞起来,一下竟飞了十几米,奇迹般准确地落进了粗绳悬吊的篮子里!篮子在房檐下晃来晃去,那只鸡,却安详地卧下去,悠然自得地下起蛋来,像个吊床上的产妇。

这不是把鸡养成篮球了么?我想,而且还投得挺准,每次总能留下一只鸡蛋。我母亲不是一个幽默的人,而且没有这种创造性,她老人家怎么想出了这么奇妙的养鸡绝招呢?我一问,母亲也笑了。说:“咱家的鸡呀,就是怪。放着鸡窝不下,偏要飞起来高空作业。那个篮子就成了专门给它们下蛋的啦,还引得别人家的鸡也飞进来下。”

“村里人也都说周大老家是怪,”母亲又说,“养啥活啥。夏天闹鸡瘟,家家死鸡,就是周大老家的鸡非但不死,还飞进篮子里下蛋。掘上个猪娃子吧,也精神得不行,长得还比别家的猪漂亮。别人的猪都卧在地上哼哼呢,周大老家的猪娃子一向就在门口上坐着,和狗一样!”看得出,母亲为此显得非常幸运和自豪。当然,一般说来,猪没什么了不起的——我也这么认为。蠢猪,脏猪,猪猡!猪很难让艺术家产生爱而把它塑成青铜雕像矗立在中心广场,它只能作为猪排以佳肴的诱人形象被端上盛宴,让人们用舌尖品味,牙齿咀嚼,肠胃欣赏。猪是哺乳幼崽最多的也是最常见的动物,但人们从不用它作为母爱精神的象征。人们吃它,但是瞧不起它。这真是个倒霉的东西,在人眼里,它只是一堆能活动的,会哼哼唧唧的肉!

比如我吧,吃了它们几十年了,要是算一笔账,恐怕至少吃掉了几百头猪是有的了。但是吃得有滋有味,吃完了照样蔑视它,从来不屑于区分它们之中的任何一个和别的有什么不同,更不会记住被我吃掉的是哪一头猪。猪还有个性吗?猪就是猪!就像白菜就是白菜,花生就是花生一样。

但是这家伙——在我刷完牙回屋拿起一本书时——发现随在母亲身后堂皇跨门而入的竟是一头猪!我觉得这简直是乱了朝纲,起而轰之,那小黑猪噘嘴瞪眼,坚持不走。小眼睛一直以轻蔑的神情注视我,不时发出“哼哼”声,好像不服气,在“哼哼”着说:你算老几?你有什么权力撵我?

母亲说:“让它待着吧,已经惯出来了。”

惯?我们从小就是母亲惯的,怎么它也叫“惯”?这一个字,突然使我意识到了这头小黑猪在这个家里的重要地位。两位老人被发落到这里,平时儿子四散,孤独凄凉,膝下养了这么个大活物,也是一份乐趣。难怪惯养得和猫狗一般呢。

拿这眼光一看,果然这猪是不一般了。它浑身黑亮,皮毛干净,身躯滚圆,娇憨可爱。和周围的猪一比,简直超群脱俗,称得起有几分俊秀了。我几乎怀疑它是猪八戒家族的嫡传子孙了,很快就喜欢上它,叫它“黑猪”。父亲也很喜欢它,只要端出盆来给它拌食,它就兴高采烈拿头拱人的腿,像狗一样摇尾巴,活蹦乱跳地围着人转,就差不会喊口号了!何况它还小,小东西即使是猪也一样天真烂漫。

闲居无事,便和弟弟到村外一条小溪沟里捞鱼玩。溪不宽,一步可以跨过;也不深,手臂可以触底。可喜的是水极清冽,人在溪边走动,可以看见惊起的泥鳅在水草里四窜。于是我们制成捕蜻蜓用的三角网,提一个桶,在溪边消磨一上午时间,便能捞半桶泥鳅。可是这指头粗细的小鱼没经济效益,提回家里,养之无益,倒之可惜。一打眼瞅见小黑猪百无聊赖地转悠,突然来了主意。

拿出一条泥鳅,扔过去,在它嘴前蹦跳。它嗅嗅,抬起小眼睛望望我,满心疑虑,不吃,再扔一条,还是不敢吃。看来猪不杀生,那好,把它的食盆拿来,倒点汤食,然后抓一把泥鳅放进去。泥鳅游窜在汤食里,小黑猪吃起来,吃着吃着,它突然一愣,边嚼边抬起嘴来,看那盆,隐隐有波动者,便扎进嘴去追。咬住一条,就摇头晃脑,有时不小心泥鳅又钻回水里,它就喷着气再捉。它尝着了味道,吃得汤水四溅,呱呱作响,嘴巴伸在水汤里不时地猛抖,逗得全家人哈哈大笑,好像在欣赏表演。不一会儿,一桶泥鳅告罄。

捞鱼这件事,一下就因为小黑猪而从无意义的闲玩变成了有意义的劳动。我们便每天去溪边捞泥鳅,把喂猪当成一天中最精彩的观赏节目,弄得周围的农民感到不解,他们议论说:“周大老家用活狗鱼子喂猪!”

后来母亲说喂鱼喂出毛病来了,小黑猪不管吃什么,都要翻江倒海瞎折腾,以为有鱼,结果弄得撒食。

有一天,父亲被分配去队里看场,远远望见一群猪成进攻队形缓缓移来,渐近,父亲猛地一声吆喝。见有埋伏,猪群纷纷向后逃窜,独有一猪,不但不逃,反而泰然行至队前带头,边走边回头哼哼,猪群马上重整队形跟随而来。父亲细看,原来是我家那头小黑猪,它不慌不忙,胸有成竹,不断回头用猪语鼓励同伙,自己却故意表现出一种随便而大方的样子,和人在请客作东时的样子差不多,它表现了一种猪的潇洒和庄重。好像它认定,它的主人看场就等于今天它请客。这显然会使它在猪群的地位迅速得到承认。不料,父亲虽被开除了党籍,却仍然满脑子大公无私的思想,在小黑猪即将被确认为领袖的关键时刻,一点面子也不讲,坚决地用木棍把它们轰走了。

这使小黑猪很委屈,用一天半的时间对父亲表示疏远和装不认识,大概它想不通这件事为什么那么不通猪情。

父亲把这件事告诉了我们,大家都很奇怪,说猪蠢是没道理的,猪连后门都会走,这几乎已经达到了人的智力水平了。

可惜的是,我在吉木萨尔只住了十几天,没有能更深入地了解这个油黑发亮的偶蹄动物丰富的内心世界。临行那天,它竟像一只狗那样尾随着我走了好久好远,小眼睛里充盈着对泥鳅贪婪真挚的怀恋。

之后若干年里,我们家的人还谈起它,这是惟一的一头我们自己喂养大的猪,提起它,我对猪所怀有的厌恶心理就不知不觉地消失了。虽然它早已被吃掉了十几年了,我却仍然觉得它还活着(精神不死?),活在吉木萨尔农村我家住过的离马厩不远的低矮农舍院门口。

其实猪是挺有意思的,假如你了解它。

难怪哈里·杜鲁门曾宣称:“不该允许不了解猪的人当总统!”为了在这篇纪念猪的文章里显得庄重些,我特意对它用了“一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