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以往和田地区考古发掘中出土的佛和菩萨像观察,较多为“化佛”,表现为佛与菩萨以其通力化作人形示现,如观音菩萨示现三十三身。因而,佛寺中的“七佛一菩萨”或可视作“化佛”,当然,或多少受到佛教“七佛”说的启发。
令人惋惜的是,佛寺主尊佛塑像头部已完全损毁,且难以修复,因而对主尊佛塑像有不同的猜测。据以往在和田地区发现的古佛寺遗址,尚无相同类型的佛像可作为比照、参考。从托普鲁克墩佛寺的结构和壁画内容观察,突出表现的是主尊佛像和南墙壁上的一组壁画,以弥勒菩萨、毗沙门天王、鬼子母构成的壁画,更是反映了于阗国佛教流行的趋向。
汤用彤先生说,密宗“所供养者为神甚多,以大日如来为中心,而聚千百佛菩萨,纷然杂陈”。密宗建宗较晚,时间在唐玄宗李隆基(685—762年)时,其实,之前密教已流入中原。大日如来即毗卢遮那,为密教的本尊。托普鲁克墩佛寺内四面墙壁上,壁画绘有众多的立佛像、菩萨像、千佛像,且立佛像均为化佛,并非佛寺中的主尊佛像,据此,佛寺中的主尊佛像应当就是密教的本尊——大日如来。
佛寺的面积不足四平米。在这一方空间里,填满了另一个世界所有美好的物象,这里没有空白,甚至没有针孔大小的空隙,如同一只充满气体的彩球,置身在这样的空间里,让人忘记了一切。
千年以前的修行者是以怎样的心境走进这方净地的,不妨作这样的设想:
修行者从喧闹的市廛走到清旷的绿野,走得愈远,离那个生活中的俗世愈陌生,渐渐地,忘记了自家的归属。先是模糊了往日稔熟的面孔,脑际中仿佛有一张滤网,将朋友、邻居、兄妹、父母挡在滤网之外,佛寺外的一切都在朦胧中消失得干干净净,只剩下了自我,最终,连这个自我也被摄入空界。万象俱灭的困惑突然令人感到孤独、恐惧、肢体僵化,然而,也就在濒临死亡的绝境,恍惚已躺在一只独木舟中,舟楫被和煦的风吹离水涯,耳畔的波涛声像一首催眠曲,慰藉一具失去记忆、灵魂飘远的躯干,是昨昔还是今时,是生或是死全然不知,一片浑沌……
那一段绝世之路,有痛苦、有懊悔、有绝望。然而,当冥冥之中的浑沌散去,那张无形的滤网已经消失,一片明朗的天宇,看到的是从未见到的景致:华美的楼阁,流光溢彩的台榭,芳草葳蕤,香花竞妍;天门巍巍,殿堂煌煌;金刹焕焕,梵音朗朗。前有天女接引,后有侍从尾随,安步玉阶,盘桓精舍,馔食奇珍,息止帐幔……
于是,大彻大悟的非昨日之我,默念心历万劫的苦楚,教诲后来者修行成佛之业。而这一方空间,正是凡俗通往缥缈世界的开始,面对的是一心虔敬的佛祖和朝思暮想的胜境。修行者自入门槛,割断尘缘,专注苦修;一扇门扉关闭了一个世界,一实境界进入了佛界天堂。
我不怀疑这座佛寺曾化度凡夫俗女,也不怀疑有僧人于此涅槃,小至纤芥,大到宇宙,徜徉在精神世界者,是不以小为小,不以陋为陋的。作为一个凡人,我倒想知道,往昔的虔男善女是如何在这里修持的。
在所有悬疑问题未得到诠释之前,作出的判断显然是草率的。
在之后一个月内,我对毗邻托普鲁克墩佛寺以西七十米的托普鲁克墩2号佛寺遗址进行考察。这处佛寺遗址的规模较大,因清沙工程巨大暂缓考古发掘,但从已出土的物品中,已经让我获得了所需的资料。同时,在托普鲁克墩佛寺以北的达玛沟喀拉墩荒漠沙丘中,也有一座规模较大的喀拉墩佛寺遗址,所出土物品亦具有重要参考价值。引起我注意的是,三座佛寺都座落在达玛沟南北向古河床一侧的绿洲上,相同地理环境中的三座佛寺必然存在某种关系。这三者的关系反映了这样的一个现象:只有在特定的自然环境和社会背景下才可能产生互为相连的关系。
据考古调查报告称,托普鲁克墩佛寺中的主尊佛像,经碳14测定年代距今1424年前后,约公元526年,树轮校正年代为公元618—公元656年,表明托普鲁克墩佛寺主尊佛像时代大约在公元6世纪中至7世纪前期之间。从三处佛寺遗址形制上看,托普鲁克墩佛寺为小型像殿佛寺,托普鲁克墩2号佛寺形制为回廊像殿,达玛沟喀拉墩佛寺遗址因未完全清理尚未确定形制。
总体上看,三座佛寺遗址中以托普鲁克墩佛寺为最早,不排除三座佛寺之间的承续性,以及在一个时期并存的可能。
在喀拉墩佛寺遗址出土的物品中,有一件千手千眼观音菩萨壁画残块,为佛寺密教特征提供了佐证。于托普鲁克墩2号佛寺发现的毗卢遮那佛木版画及“擦擦”等物,已具有明显的密教特征。关于托普鲁克墩佛寺,在考古发掘报告中称,未发现明显的密教因素,并据此认为其始建年代要早于公元7世纪。
我对三处古佛寺遗址出土物品综合比较分析后,再次来到托普鲁克墩佛寺。重新认真地观察佛寺的外部环境及佛寺的形制布局,以及佛寺壁画中的内容,续接之前的考察,困惑已久的疑云渐渐明晰起来。
我漫步于托普鲁克墩佛寺周围,没有发现聚居的村落遗址,而空旷的周围环境,正是远离市廛修行的处所。托普鲁克墩佛寺的东南面为一处林园,残留沙枣树、梨树枯干,近佛寺三米处有一株粗大的胡杨树根茎。当初筑建佛寺时,可能就是以胡杨树为邻,并藉以庇荫的。
托普鲁克墩佛寺外部环境清幽,建筑形制简约,唯有一扇门扉,内部面积狭小,空间封闭,是修行者“独离”修行的理想之地。这恰恰符合《瑜伽真性奥义书》文中所说的“是故修其导引,自作莲花式而坐。当建一精舍,美丽可悦,门扉细小,绝无孔窦”。从佛寺的外部环境和佛寺形制上观察,佛寺建筑是受到瑜伽说影响的。
佛寺壁画中见不到佛本生故事壁画,礼敬本地保护神表现以保护神为主的虔佛意识。修行时“端直其身,始则合掌敬礼其所亲爱之护神”。壁画上所绘诸多佛、菩萨像,表现出密教修行场所的一个特征。
壁画上的菩萨均为半裸,显然是受到瑜伽修行的影响,这似乎是在导引一种半裸修行的方式,这也是密教较早修行的特点。
佛寺中未见佛经经本和佛寺中必备的法器物。壁画中菩萨手持花束是瑜伽修行者常具的礼仪形式。
“节食”为瑜伽修行时唯一的要义。由于节食而体重减轻,所需食物也有选择性。佛寺中未留下生活用品,以及残留食物的痕迹,符合瑜伽修行的要义。
瑜伽初修行时以莲花式而坐,渐渐于地面移行,逐渐能为蛙跃,逐次达到修行的最高境界,以佛寺不足四平方米的面积,符合瑜伽“独离”修行的要求。
托普鲁克墩佛寺虽是修行之地,但并不是多人共修的地方,它只能为一个人提供修行,因而,佛寺可能系由一人捐资修建。综合分析,来这座佛寺的修行者可能是一位女性,推测为一居士的修行地方,佛寺实际就是为她修筑的,这位女性有可能是于阗国虔信密教的王族,亦或是一位看破红尘的女性富贾。
托普鲁克墩佛寺赋有瑜伽内容的密教修行方式,是有其宗教历史渊源的。
密教在印度是比较古老、原始的宗教,注重程式化的仪式,祈祷的仪式既有与生存相关的安宅、治病、祈雨,也包括修行中所产生的忧虑、困惑、劫难,而最终目的则是通过修行实现成佛。密教的修行方法大致可归为三密,即身密、语密、意密。
身密也称做“结印”,以手指指形结式的变化,表示某种涵义,不仅指形结式有一定的规范,不同的结式也要与佛的坐姿、形态及所表现的指形结式相符合。手结契印即能够产生慧通佛法的效应。
语密,梵语称“陀罗尼”,即咒语。密教以咒语显验佛法,咒语即口诵真言。咒语不必全念,有时一字即可表示涵义,不同的咒语,都可以幻化出佛像和佛的意旨。
意密,意思是唯大日如来为佛尊,心作观想,不动它念,譬如心住瑜伽相,应该在月满之际、天穹白净之时,以心观实相,断除心念中的障碍,心中理会大日如来的一切经法。
三密是密教的基本信条,修行三密,旨在修行者与佛法融为一体。三密中除语密因时、因事而发,语密、意密有一定的程式。形式和内容互为融通,这是密教修行的特点。
印度的密教思想很早就渗透到瑜伽之中。瑜伽的本意是“结合”,所指修行而言,最早见于古代印度钵颠阇利所著的《瑜伽经》。瑜伽思想重视调息、静坐的修行方法,带有神秘主义的成分,为印度佛教所汲取、利用,并逐渐流行于中亚地区及于阗国。
继《瑜伽经》之后,出现了宣阐瑜伽哲学思想的若干书籍,《瑜伽顶奥义书》是较早的一部。《瑜伽顶奥义书》分“大品”与“小品”,“小品”有十颂。
“小品”第一颂称:“宣说瑜伽顶,一切智卓出,静虑此咒语,肢体无战栗。”
第一颂大意是:宣讲瑜伽顶十颂,所有的智慧都卓然而出,静心地思虑“咒语”,身体就无所惧怕。开宗明义之后,对瑜伽静虑作阐释,继而阐述练瑜伽者的向往,以及启迪瑜伽者只要持修“静虑”,便能得益。
第十颂结束语说:“前世再转生,无由销罪孽,独以瑜伽见,轮回从此绝。”大意是:长时期不断地一次次转生,并不能消除身上的罪孽,唯有瑜伽能显现神功,那种罪孽的轮回,从此根绝。
从最早的瑜伽可以看出,修瑜伽并不是单纯的修体,而是心、身并修,这种修行的方法为早期的密教所吸纳。因而,澄心静虑、兼以修身的方法,成为后来密教修行的程式,也成为佛教修行者借鉴、融合的修行方法。
《瑜伽真性奥义书》文中也有类似的说法:“盖瑜伽而无智识,则其为解脱也,无力。是故欲得解脱者,必瑜伽与智识,坚定双修。”
印度的瑜伽派哲学思想与瑜伽的结合时间较早,修行瑜伽在于修身;所谓“智识”即是精神层面的修行,无“智识”的修行,生与死循环延续,只有修行“智识”,才能由生死循环中得到彻底解脱。二者并修,体现瑜伽哲学思想与修行行为上的一致,二者不可缺一。在印度早期的佛经中,已经出现了瑜伽哲学思想的萌芽,由于带有神秘主义倾向的修行方式,在所传佛经中并不明显,然而具体到每个僧人修行时,都会本着秘而不宣的方式进行修行。
当我趺坐于狭小的佛寺中,坐北南向,不由得想象到当年的修行者,端正身体,首先合掌专心礼拜护神的情景,而这座佛寺乃至整个古于阗国的佛寺,护法神不就是南墙壁壁画上的毗沙门天王吗?
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至迟在公元7世纪初,于阗国大乘教派所奉行的佛教带有明显的密教色彩,并在印度密教基础上衍生出新的内容和修行方式,其后,在印度密教与唐代僧人不空建立的密宗之间起着过渡性的作用。托普鲁克墩佛寺是迄今发现的最早的密教佛寺,它是以瑜伽修行方式表现密教的,证明于阗国也已产生本土独有的密教佛寺。
这仅仅是一己之见,并不能成为定论,因为余留的诸多问题,我仍存在着悬疑。倘若说,这些有待解疑的问题或将成为不可解的谜,我愿意就未解之谜继续进行探讨,原因是在策勒这片绿洲中留存着沉睡的文明,个人所要做的就是探讨、解析这里曾经拥有的古老文明,并分享历史文明带来的喜悦。
达玛沟托普鲁克墩佛寺隐没沙丘,不管在这里曾经发生了什么,最终结束于大自然的毁灭,这或许是密教修行者最后的一劫。然而,在一千多年之后,堙埋沙土下的古佛寺又得以再现,它为沙土所吞噬,又因沙土得以保存,算是一桩幸事。
回溯千年,昆仑山下的绿洲,清流漾波,林木婆娑;东西往来的驼队行经此地,听到的是伴河水共鸣的梵音,看到的是祥云缭绕的一条佛寺长廊,那幅画面中的人文风光实在是很诱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