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落在克孜尔山后,而我不知。
克孜尔的余晖并不耀眼,但红得骇人,山峦被夕阳涂抹成血凝色,我坐望天地之间,在色彩中看克孜尔。一路行旅,看尽荒山,颜色跃目,令人心爽,因为山峦沟壑所有的不足都被这色彩包裹,而人的心境也为灼热的色调所晕染。
正是这种感召人的彩光,诱惑着那些憧憬隔绝尘世的僧侣,僧侣们用彩笔将他们内心的色彩留在了克孜尔,从此,克孜尔山腹多了一座座五彩斑斓的洞窟。但我此刻并没有急欲走进洞窟,我在看翔集山峦上的彤云,看它设色写意,直到天底掀翻,泼墨于克孜尔。
名胜古迹,都会有一些动人的传说,那些离奇古怪的传说中,有的缘山水以寄情,有的则以人文传奇而蔓生故事。大概因为在这荒山野岭中,半空中出现一片石窟群带,所以,关于克孜尔千佛洞的产生,就成了传说的最好素材。
相传古时有个国王,生有一个貌美的女儿。一次偶然的机会,这位身处王宫的公主爱上了出身卑微的青年石匠。为了阻挠这对相爱的人,国王颁旨:倘若石匠一年内在崖壁上挖出一千个洞窟,便将女儿嫁给他,否则,将石匠逐出国门,与公主永不得相见。公主坐在山崖上,看着自己的心上人日夜不息地挖凿石窟,每成一窟,公主伏泣一回,天长日久,崖下的干谷里蓄积了一汪泪水。当石匠从他凿挖好的第九百九十九个石窟走出时,已形销骨立,在他拼力凿挖最后一个石窟的时候,不慎从崖壁高处坠身谷底,公主长恸一声,纵身跳下山谷,从此,在克孜尔山多了一处景观,名曰:千泪泉。
故事编撰得很凄美,也曾感动无数到此一游的青年男女,在泉边的崖壁上有人还留下“到此一泣”的字样。凄切的爱情故事总是最催人泪下的,尽管故事情节荒诞离奇,却引人入胜。
据我了解,千泪泉的故事,不过是近十几年来为爱情至上张本的好事者所云。哂笑之余,我听到了另一则殊然不同的传说:大约在公元2世纪,佛教小乘教派传入当时的龟兹国,小乘教派崇尚入山避世苦修,于是遁入空门的僧侣陆续来到了克孜尔,最早凿挖的洞窟即在此时。之后的五百多年间,深山苦修蔚然成风,克孜尔成为僧侣们向往的地方。这些僧侣既没有政治背景作为倚恃,身外更无多余的财富,克孜尔赭红色的山崖下,流淌不息的西川水和山涧中一泓泉水是他们理想的栖止地。小乘教派的教义主张在群山空谷之间坐禅静修,于是,远道而至的僧侣,缘山涧溪水入山,开始了他们避世苦修的历程。
深山苦修需要坚忍的毅力,以完成僧侣最终的自我解脱,崖壁上最早开凿的洞窟,既是他们栖身的寝居室,也是走向圆满涅槃的静修处。这些风寒中枵腹苦修的僧侣,每隔一段时间都要下山化斋,当他们乞得食物归来时,总要在山泉边澄滤心浮气躁的尘缘,每当此时是僧侣们最难捱受的时刻,山之外,是熙熙人群,享受着人间正常的生活;山内,是戒律森严的精神壁垒。肉体和精神上的磨砺,既于心,也于身;以至于在泉边徘徊无定,而最终有的僧侣不甘寂苦,绕经泉水杳然于茫茫人海不再归来。但更多的僧侣经年累月地在泉水边禅坐幡悟,让世间的万千色彩沉在了泉水中,并在泉水幻化出的影像中看到了绮丽多彩的佛境,那浮躁漾动的心渐渐地静若止水,正所谓荒山不老,洞窟日新;泉水不干,僧人不去。此泉因此得名——回心泉。
有缘的人无论从哪个方向入克孜尔山都能找到回心泉,而无缘的人攀山来至泉边会顿生悔意;有缘的人于泉中可见到彩绘的佛境,掬水润喉,甘甜若饴;而无缘者,仅见渊潭洌洌,泉水入口,淡而无味。
回心泉留住了一代又一代的僧侣,他们用自己勤劳的双手在山体上凿出了一个又一个的洞窟,至今,遗留下的二百四十六座洞窟,错落有致地分布在山间四个区域。
克孜尔石窟类型大致可分为支提窟、讲经窟、毗诃罗窟、仓库窟等六种类型,还有一百四十九个未定型窟。不同类型的石窟自然有不同的用途,但要将所有的石窟一一归类却也很难,因为这些石窟是在不同时期凿挖的,其中以支提窟类型居多,分别有中心柱形支提窟等五种形制。由于支提窟是陈列圣物的地方,又称为“神殿”,是僧侣礼拜祈祷用的石窟。
早期的石窟大约出现在公元2世纪,以方形窟、大像窟为主,也包括少量形制朴素的中心柱形窟。中心柱窟在公元4世纪以后,数量增多,出现了组合洞窟形制,中心柱窟一直延续至公元8世纪。不同形制的石窟与壁画的内容密切关联,即使石窟的类型同为一个时期,其大小、结构也不尽相同,或许,在僧侣通往涅槃的路上,洞窟不仅因时而定,也因人而异——因为大多数的僧侣都是在昏灯下苦心孤诣地修行。
世上最能磨砺人意志的宗教莫过于佛教,尤其是最初来到克孜尔的僧侣,他们一面在洞窟内完臻精神王国,一面又以永无倦悔的苦修感动世人。当时,来克孜尔的人群中不仅有平民黎庶,也有趋之若骛的龟兹国王公贵族,有了他们的施舍,挖凿洞窟一度成为时尚。僧侣们不再为生存而担忧,洞窟内不再是徒有四壁、彩绘装饰的窟室,一扫往日的清寒而显得玲珑华美,就连干燥的克孜尔山峦似乎也变得温润起来。
克孜尔石窟壁画大致分为佛教故事画、佛经叙事画、佛教人物画,以及山水、飞天像画等等,而以券顶菱格式经画为典型,壁画的内容以表现小乘教派深山苦修的教义为宗旨。
早期的壁画受犍陀罗绘画风格技法影响,画面基调呈褐色,中、后期少量的壁画融会中原画风,大多数壁画以独创的龟兹风格为代表。绘画的技法直接用线勾形,线条粗细均匀,劲健流畅,技法犹如“屈铁盘丝”;或采用晕染法,以赭红色由画物边缘染起,逐渐向里减淡;又有以线条勾勒出画面轮廊,然后以纯色平染,与中原勾勒法的风格相近。
多种绘画技法使壁画不再单调,在画师的笔下,洞窟里的壁画极大程度满足了僧侣们的精神寄托。他们触目可见释迦牟尼在王宫出生时的景象,及他青年时在宫闱中享受舞乐的场景;而结跏趺坐、筋骨毕露的画面,则是表现释迦牟尼放弃王位,离家出走后六年苦修的情景。这一切,对于面壁静修的僧侣而言,既是磨炼意志的范本,也是最终的归宿。
当佛教成为时尚时,虔诚的信徒会将世间所有的颜色带到克孜尔,孤苦伶仃的僧侣中增加了不同阶层的厌世者,那色彩也随之不再单一。在个别仓库窟中,稍加留意就会看到昔日画师和工匠残留下的佛青、石绿、朱砂等矿物质颜料,有了泉水调制的颜料,画师便在窟顶和壁面上绘出精美绝伦的画面。
我在石窟壁画中看到了人物眉目间的纯静和含蓄,看到了格调清远的冷色,也看到了重彩浓抹的景物——那是一种内心无法抑制的狂热所表现出的精神向往。毫无疑问,这里是瑰丽的色彩和光的变化,以致于除了色彩之外,其余的都是空白。
观画兴叹,我为这弥时不褪的色彩所惊羡,即使是一个素昧佛缘的人,也不由为那包罗万象的色彩所动情,我似乎感到身上布满了追光,被画面上的人物目光凝视。方寸之间,我甚至看到了那表情的变化,自己也似乎被钉在了石窟中的壁画上。世上没有摄魂的法术,但在克孜尔的石窟中,人的魂魄流离在彩绘中,影身映在一双双蕴涵智慧的眼眸里,然而,这一切凭直觉却很难窥透。不知是心仪所致,还是刻意领悟,总之,彩色使得整座山都为之锦绣。
沿小路行至后山,不见一个游人,石窟门锁紧拢令人心意不爽,寄寓克孜尔已经三天了,也许我该像离去的僧侣一样打点行装出山,但回心泉是一定要去的,最好是在黎明之前。
次日拂晓,我沿着溪流边的崖岸上山,希望在溪谷的源头寻找到回心泉,天光下靛蓝的泉水在等待着我,我恍惚已经听到了山谷回应着钟磬声。当走到溪水的尽头,见到的却是三面陡立的崖壁,唯有心中的泉水骤落在山涧溪流,三面屏壁似琵琶,似箜篌,在空谷里激荡着稀世之声。山泉干,僧人去,谁也说不清泉水干于何时,只剩下一带溪水,半壁帘栊。
回心细想,我已知足,克孜尔给了我彩色、表情、水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