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飘着雪花,路上没有一个行人,春种,夏长,秋收,冬藏,岁末的底坎尔藏匿在雪天中,五年之后,重返底坎尔。
我熟悉的那扇门永远是虚掩着,这扇没有门闩的柴扉,曾经给走进罗布泊探险的人带来温暖和希望。
在那间油灯摇曳的房间里。一个阔别五年的人突然站在叶海亚夫妇面前,叶海亚瞬间的反应是回看墙壁上与我合影的照片,我意识到他在温习那张照片以印证站在他面前的我,两位老人移灯细看,好像在缩短近在咫尺的距离。
一切都未改变,包括我和叶海亚的衣着,完全像是在昨天,这位讷言的老人把空间留给了他的妻子塞丽穆罕和我,他是那种抑制不住情感流露需要逃避的人。
像第一次来到叶海亚的家那样,叶海亚默不作声地在宰杀羊只,我知道他要做什么,但却无法制止。底坎尔人素有好客的习俗。但熟知他们生活境况的我清楚,除了宰杀羊以表达对客人的诚心,他们实在拿不出东西招待客人,在这片沙漠围困的村庄里,一只羊等于一家人两个月的口粮。
羊是在门外宰杀的,我没有听到羊纤弱的喊叫,苇草不盛的村落里生长的羊都很孱弱,连濒死前的挣扎都是无声的。院落里飘着肉香和桔草燃烧出的苦涩气味,雪天里味道格外的浓烈,那种特殊的气味让人想到了节日。
我没想到从灶房里端出的是一盘饺子,叶海亚的女儿毕恭毕敬地将饺子摆在炕桌上,然后,同叶海亚和塞丽穆罕一起离开了房间。
在我走过的地方,只有在底坎尔能吃上鲜肉菜心饺子。而在五年前,略带苦涩的岩盐我还难以下咽。我要把今昔不同的感受告诉叶海亚。
推开灶房,笼屉里蒸腾着一股青菜的气味,炕头上所有的人都捂着自己的饭碗,我在叶海亚的碗里看见散碎的包子,包子里见不到一丁点儿肉,没有切碎的菜帮连着叶茎,善良人的尴尬看在我的眼里,无法以愧疚表白。
灶上的一只大铁锅里,煮着刚宰杀好的羊,准备我带在路上吃,他们担心我突然离去而毫无准备,况且严寒的冬日里煮熟的羊肉不会变坏。
多年来,我像一个游僧孤身在外,路上邂逅的朋友如今各自东西,只剩下神交笃深的朋友为我摇摇祈福,能超出朋友的情感的只有亲缘。回到五年前的故地,抹去嘘寒问暖的礼节,留下不假任何修饰的亲谊,而体会到这种亲谊的竟是毫无血缘、种族关联的异乡人。原以为五年后期待的相逢是惊喜,是互诉分别后的娓娓长谈,但都为别后的生疏而显得拘谨,终于,那一切想好的话都从眼眶里流了出来。
在我的监督下,叶海亚将一盘饺子吃尽,我完全是一种胁迫的神情,他似乎有些愧意,不是因为做错了什么,而是家境窘迫,待客不周。
近于俭啬的生活养成了叶海亚不苟言笑的性情,那种难以察觉的感情就像田里的麦苗被覆盖上了一层沙尘,当我在梳理头发时,他对身边的妻子说,帕里希达多像我们的女儿!话语仿如春苗破土而出的动情。
叶海亚是村里公认的持家有方的人,但维持一家七口人的生计并不容易,今年一家人种植的葡萄和甜瓜收成不错,而收入却不如往年。底坎尔人都按传统的方式耕种土地,而商贩征购的是早熟的甜瓜,规格又限制在三公斤左右,大片成熟的甜瓜卖价很低。秋后,田里剩下枕头大的瓜无人过问,最后让过路的司机以200元一车的价格都拉走了。入冬后,一家人的口粮全靠栏内的二十多只羊,已经卖了七只羊,剩下的羊要留到青黄不接冬春之交,那时又该为孩子们上学而操心了。
让叶海亚更焦心的是在农田灌溉季节涝坝几乎干涸,农作物因缺水而歉收。昔日,底坎尔担心是沙漠化蔓延,而现实真正让他们感到严峻的是坎儿井水严重匮乏,每天都有拉水车在坎儿井汲水,时无间断的矿区拉水车像一条水龙,将坎儿井的水输送到深山里的矿区,底坎尔村25条坎儿井在短短的五年内已经有12条断流。
叶海亚叹息自己老了,这个村庄和他一样老了,他希望儿孙们能继续生存在这里,不要像他那样从辛格尔搬到底坎尔——他的祖茔埋在辛格尔的沙丘下,他再也不能回去。
五年前一群身高齐膝的孩子跟着大人来过这个院子,现在他们围坐在大房间的炕上,让久违的帕里希达逐一猜认,他们的小手掌都攥着一颗玛瑙石,孩子们都希望我能猜对他们的名字,其实,每个孩子手中的玛瑙石就是他们的名字,十几颗温润的玛瑙石最后都摆在了炕中央。
我想起了海伦,她是第一个送我玛瑙石的天使,让我成为奢侈的过路人。海伦没有来,冬闲时她跟着母亲到了鲁克沁,一个15岁的小女孩已经懂得为了积攒学费在街头卖葡萄干。
最后一个男孩吾甫尔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他已经不是五年前童声稚气的小吾甫尔,嘴唇上泛起一层茸毛,不好意思地看着我,他从怀里取出一个布包,里面包着六条手掌大小的鲫鱼。
底坎尔人最初居住在罗布泊北岸浅山区的辛格尔,以狩猎为生,他们也曾在孔雀河驾舟捕鱼,自从迁徙到底坎尔,渔猎往事已被人忘却,在所有的孩子中,只有吾甫尔带着祖辈的遗传,从小就喜欢在坎儿井里捉鱼。
那本来是孩童时的一种游戏,而今天却作为礼品为我接风。吾甫尔说,近处的鱼都没有了,让过路的货车司机用网打绝了。两年前他在沙丘下的坎儿井出口发现了这几条鱼,全都抓来了,双腿冻得通红的吾甫尔在井下可能用了很长时间才抓到这几条鱼。
我取出军刀递给吾甫尔剖鱼,从此底坎尔鱼戏浅塘的情景再也看不到了。吾甫尔在院子里点火烤鱼,盐花四溅,鱼烤得金黄酥脆,也不知他怎样学会的烤鱼。
我回赠他的礼品是那把军刀。第二天清晨,我在坎儿井边盥洗,看到吾甫尔露出腰间挂着的军刀,在一群孩子中走来晃去。
布西汗已经110岁了,平时蜷曲在炕上很少下地走动,她的饮食起居都由塞丽穆罕和孙儿们照顾,她的听力很差,说话时要贴在她的耳边,不幸的是她已双目失明,她用双手从我的头顶开始摩挲,最终,摸出了五年前的我。同五年前一样,问我的第一句话是:你的爸爸妈妈还好吗?惦念的问候让我体味到天底下做母亲的情怀。
她说我带来的蛋糕很好吃,和五年前的味道一样,五年前的蛋糕什么滋味我不记得,那可能是布西汗味觉的感受,馕饼是她百年来的唯一主食,区别在于蛋糕是甜的,软的。
临行时,布西汗从枕头下取过一包葡萄干让我带着上路,颗粒大而均匀的葡萄干我从未见过,她的孙女依巴黛提说,那是布西汗从几只麻袋里一粒粒摸出来的。五年前,就在这个房间她曾挨个叫着子孙的名字分发食物,今天她已经做不到了。
布西汗让依巴黛提把她抱到房外,她要听着我一步步远去的脚步声,那只挥过头顶的手像一枝干枯的胡杨树枝,在风中凝固。
村间小道被履带犁开深沟,路两旁溅满了黄褐色的砂浆,村边喧闹的工棚让这个村庄不再平静;唐代烽燧遗址台地已被夷平,泥土用来制作土坯;列为文物保护区的新石器遗址,被压在一排简易房屋之下。人类几千年的文化遗存,仅在短短的时间里被几个人轻而易举地毁于一旦,值得提及的是,底坎尔新石器遗址至今未见诸考古发掘报告。
我所认知的底坎尔是古驿站旁的田园村庄,如果真有一天在这里平地起楼,水资源过度开发会将田园变成荒地,并和不毛的沙漠连接,山里的矿产资源最终会枯竭,留给底坎尔的将是一片荒渺无人的废墟。
雪还在下,不该我看到的地方雪都掩埋了,也许是让我离去的心境好受一些,底坎尔为我的离去铺上一层雪白的地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