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那些将张竞生说成“堕落文人”、“无耻文人”的作品和传说中,经常向人们描绘如下一幕戏剧化的场景:“流氓无赖来到‘美的书店’,向年轻的女店员要‘第三种水’。”似乎“美的书店”成了一个藏污纳垢的下流场所。其实这种传说本身就是偏见的产物——认定去买“性书”的人必然就是流氓无赖。
中国古代色情文艺对春药之批判
色情文艺以煽情、宣淫为旨归,按理说应该是春药的讴歌者、宣传者,然而非常奇怪的是,中国古代的色情文艺作品,却往往扮演春药批判者的角色。其中缘故,很值得玩味。
在明、清色情小说中,春药通常与“纵欲亡身”联系在一起,而且作者总是喜欢将这种事安排在反面人物身上。最典型的如《金瓶梅》中的西门庆,就是因为一夕服用了潘金莲给他的过量春药,纵欲而亡(第七十九回“西门庆贪欲丧命”)。这个情节与《赵飞燕外传》中昭仪一夕让汉成帝服了七丸春药而使成帝暴毙非常相似,两者应有继承的关系。《金屋梦》中李守备之死也是同样情景(第三十回“拉枯桩双妪夹攻”)。可见在明、清小说中“过量服用药纵欲亡身”有一种大体固定的描写模式。
此外在大量内服或外敷春药以催情助兴的情节中,小说作者一般也不抱欣赏态度。非常典型的如《二刻拍案惊奇》卷十八“甄监生浪吞秘药,春花婢误泄风情”,甄监生偷偷服用了道士给他的烈性春药,与春花偷情,结果一命呜呼。而在那些色情小说作者津津乐道、反复渲染的超强性能力狂欢场景中,通常不出现春药。这种普遍对春药持否定态度的倾向,与中国传统房中术理论著作中的告诫是完全一致的,也符合“最好的春药是爱情”这一流行于世界各国的睿智古训。
即使是在当代的作品中,这一传统似乎也得到自觉或不自觉的继承。比如《废都》中的庄之蝶,原先已有阳痿之症,他许久“不行”于妻子牛月清(也是个美人),却意外地“行”于情人唐婉儿,就是因为他与妻子之间已经没有爱情,而情人则点燃了他新的爱情之火。
春药之极致——伟哥
几年前,一种号称是前所未有的理想春药——伟哥(万艾可)——横空出世,伴随着剧烈的商业炒作,在极短的时间内就风靡全球。伟哥号称避免了以往春药的副作用。服用了伟哥,只有在想做爱时才会有春药之作用,而没有绮念时则与未服药无异(其实这也是自古以来春药的理想境界,现代的春药广告中也往往自称如此)。“伟哥”的英文Viagra,是一个人造合成词,由Vigor与Niagara两个词合拼而成,前者的本意是精力,后者则是著名的尼亚加拉大瀑布,组合的意思是“男人的精力超拔如同奔泻的瀑布”,应该说很有想象力。服其药,思其名,不仅有躯体调动作用,还有心理暗示作用。最初,台湾的医师译成“威而刚”,大陆的医师译成“威而坚”,译得太硬,缺少含蓄,还是香港医师脑筋活络,译为“伟哥”,既生动又有余味,堪称神译。
而“伟哥”的发明,在科技史上具有某种类型意义——“种豆得瓜”。
“伟哥”的学名叫喜多芬柠檬酸盐,片剂,是一种试验中的扩张冠状动脉,改善冠心病的新药,但临床实验进行了多年(1980—1991),其疗效并不明显。当主持这项研究的英国医生特雷特博士沮丧地对他的新药志愿试验者宣布将中止这项研究,停止发放实验药品时,意外地遭到志愿者的集体反对。一位72岁的老翁指着自己的裤裆大嚷:“它对心脏不起作用,却对这儿起作用!”原来,他每次服药后都会感到一种强烈的内心冲动,消失了多年的青春骚动再现了,他建议特雷特与他的妻子去谈谈这种“副作用”给老年夫妻带来的生理奇迹……
于是,喜多芬治疗男性勃起障碍及启动性欲的功能浮出水面。药理学家最初推想它的作用是松弛肌肉,扩张血管,使局部供血加快,从而改善因冠状动脉硬化而导致的心脏缺血缺氧,缓解心前区疼痛,谁知这种期待落空了,该发生作用的地方没有发生作用,不曾想到的器官却敏感地充血膨胀起来。看来歪打正着,喜多芬的靶器官是阴茎海绵体,而不是什么冠状动脉。随后,经过7年的研究,男性阳痿新药“伟哥”问世了。
按照纯医学的观点,一种药物的价值如何评估,取决于它的目标病人数量和疗效高低。据临床流行病学家推测,约10%的男人有这种难言之隐,这个比例远远大于传染病、肿瘤、心脏病的发病率。粗略估算,这个世界上有数以亿计的目标病人,这还不包括老年性阳痿患者,以及那些试图服药销魂的诈病者。
伟哥之意义
伟哥的价值远远超出医学,它的意义,首先是经济学意义上的巨大市场。在美国,1998年3月27日伟哥通过联邦药品及食品管理局的批准,第一周,每天即开出1.5万张处方,第二周2.5万张/天,第三周3.5万张/天,到第七周,达到27万张,创下了全球药物史的最新纪录。由此,辉瑞制药公司的股票连跳三级,人们在购买伟哥的同时也买进辉瑞的股票。照这样下去,美国GNP的一半将会由伟哥这种蓝色药丸来创造了。这当然是玩笑。不过辉瑞公司“伟哥”产品第一年的销售额已达10亿美元,无怪乎有人为中国经济荐言,要走出市场疲软,引进“伟哥”吧。
另外还必须注意到“安慰丸效应”——告诉病人这是某种极好的特效药,病人服后果然大见成效,而实际上他服用的只是面粉之类。伟哥既然已经被大炒特炒,自然成了人人心目中最大的特效药,那么服用之后,在心理暗示作用之下,自然很容易见效。因此假药盛行,恐怕也是难以避免的了。其实以前的春药也往往被说得神乎其神,就是诉诸同样的机制。春药要解决的是性欲问题,而性欲是与心理状态密不可分的,因此可以说,在所有药物中,春药是“安慰丸效应”最明显的一类了。
凡事获益都将支付代价,承担风险,性的快乐也不例外,因此,对于“伟哥”的前景,还需要时间才能看清楚。为性爱提供如此一件神乎其神的“利器”,可能的消极作用也不容忽视。从历史上来看,人类追求“长乐”——性爱之乐当然是最大的人生之乐——与追求“长生”,是有内在相通之处的。只有那些生活非常幸福(其中自然也包括了性爱的幸福)的人,才会去拼命追求长生。而他们所追求的长生的生活情景中,自然包括了“玉女相伴”这样的性爱长乐。
秦皇汉武都是历史上求长生的“杰出代表”,后世帝王和达官贵人,很多都是他们的徒子徒孙。特别典型的是汉武帝,他求长生,同时也求性爱之长乐,在古代野史小说中,他向方术之士学习房中术,而且有成。房中术是中国历史上集长生与长乐于一体的最著名的方术,关于春药的学问只是房中术理论中的一个分支。大体而言,房中术最有号召力的内容,就是可以由性爱之长乐达到寿命之长生。如果秦皇汉武生于今日,他们身边的宫廷术士,或许会请陛下允许稍微夸张一点、稍微简单化一点,而展示如下的公式(可以用微软的PowerPoint软件投影在一个屏幕上):
房中术=长生不死+伟哥
想想看,那该是多么令人神往啊!然而在司马迁的《史记·孝武本纪》中,汉武帝却是个屡屡被骗的大傻瓜,这大概就是那个时代正直的历史学家对追求长生长乐的判断吧。“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伟哥这个蓝色神话,在媒体的爆炒之下,世人趋之若鹜,最终会不会导致意想不到的结局呢?
古往今来,人们追求长生已经败下阵来,追求长乐能否成功,也还在未定之天。根据历史来推测,应该是与追求“长生”的结局相仿——这种相仿可以从正反两方面去理解。欢乐与痛苦,生命与死亡,都是相互依存、相互制约、相互平衡的。这种依存、制约和平衡很可能永远不能打破。万一最近就打破,说不定就要闯祸了,因为人类还远远没有为面对这种局面作好心理和思想准备。
拼贴文字
蓝色神话——关于伟哥的对谈
王一方 江晓原
在我看来,一部人类两性关系史,不过是一架秋千,在禁欲与纵欲之间荡来荡去。医学在这当中充当着助推器的角色。为禁欲或者纵欲作一些科学的注脚。近观20世纪,发生在裤裆里的两项医学革命改变了人类性活动的行为方式与固有观念,成为纵欲主义和享乐主义的同谋,一项成果是避孕药品及技术的普及,它使得女性从生育义务,或者说是生育麻烦中解脱出来,有机会彻底地释放情欲,去独享躯体的快活;另一项成果就是最近面市的阳痿新药“伟哥”,它使得男人不仅可以摆脱阳痿病的躯体无能与精神压抑,而且可以帮助他们自主地兴奋性器官,体验性乐趣。
于是,据说是上帝创造的两条自然法则:一是女性性快乐与生育义务的同一性,二是男性性兴奋的时段性与自然衰减律,已被彻底颠覆。这令无数男性“众里寻她千百度”的蓝色小药丸,给我们如今的燃情岁月带来了无边春色。对于这个时代的百姓来说,岂不是一种幸运,一份幸福?不知你是否同意这个说法。
我还真不太敢同意这个说法──我想我们还不能太轻率地下结论。当然,毫无疑问,对于世俗生活中的快乐与幸福,人人有权充分享用。历史上禁欲主义的盛行,不仅是对躯体快乐的剥夺,而且也是对精神的极度压抑和扭曲,在这个问题上,灵与肉是统一的,躯体阳痿不可抗拒地会带来精神的阳痿。由此带来道德的伪善,人性的泯灭与创造力的衰退。从这个意义上讲,我希望你讲的那架秋千朝着与禁欲相反的方向摆荡。如果在禁欲主义的隧道里待得太久了,就会需要一种自由的释放,需要一种正常的宣泄。
这种情形与青霉素的发现很相似,当年弗莱明将一个试验用的细菌培养皿暴露在杂菌环境中,本来是一次污染事故,却带来了青霉素这一革命性的医学发明的诞生。也许,科技这个职业还真是一门“机会主义”的学问,偶然事件、副作用都不能轻易绕过。如同青霉素的发明为人类征服感染性疾病带来一次突破性进步一样,“伟哥”的发明也给男人的世界掀起一阵狂飙。
这样的“性万能论”当然只是玩笑话,但你的理解是对的——“伟哥”的意义不局限于医学领域,因为人类性活动从来就不是纯粹躯体的,或纯生理的,还有心理的、行为的、社会的诸多方面。但首先还是躯体的。因此,真正受惠于“伟哥”的还是那些被阳痿困扰的男人与家庭,这种蓝色药丸使他们从躯体,也从心理上彻底摆脱“性无能”这个令男人深度沮丧与心理危机的角色体验。医学史家希格·杜蒙德曾说过:“性无能兴许是男性自我意识的最后一道脆弱的防线,”因此,“对性无能的超越也是人性中最后一丝光明的希望。”从痿哥到伟哥,挺立的不仅仅只是某一器官,还有男人的尊严与夫妻生活的快乐。据现代婚姻专家推测,离婚男女有1/3因于性关系的失败与冷漠。伟哥能点燃卧室里的生命之火,让病理性禁欲的人们重新享受到性的快乐,对个人,对家庭,按理说确实功德不小。
隐藏在每个男人心灵深处的是一种与生俱来的英雄梦,也包括性霸权色彩的英雄梦。这一点,在中外历史与文学作品中反映得很充分,无论是雄才大略的帝王,还是称霸一方的市井无赖,无论是薄伽丘的《十日谈》,还是兰陵笑笑生笔下的西门庆,都有一种通过性征服来凸现男性价值的潜意识。
因此,男人的性能幻想在相互攀比中不断提升,就像一场田径赛,追逐着更高、更快、更强的境界。历史上的纵欲主义一半是现世快活体验,一半是自大与自信感的强化。而随着商业文明的日益繁荣,越来越快的生活节奏正在销蚀着男性的性能力。因此,“伟哥”的出现,犹如一声发令枪,重新启动了男人对性英雄梦想的追逐。它不只是扶起跌倒的失败者(阳痿患者),而且帮助强者的夺冠竞赛。因此,在美国,许多服用者并不把它视为药品,而是视为性的福利品、强化剂。伟哥的社会意义一半是扶弱,一半是助强。六七十年代的那场性解放刚刚被艾滋病的恐惧所压抑,“伟哥”的登场又为这场运动添了一把干柴。
不过“伟哥”的药理学功效只局限于躯体,未能消除灵与肉张力中的紧张感。也许,这种蓝色药丸正在加速这种紧张。因为,它强化了男性的缺点,在两性游戏中,男性的缺点是性趣过分聚集于性的器官,使得过程愉悦动物化、官能化,本质是简约化。“伟哥”恰恰强化了这种简约,而忽视综合的、对象的愉悦共鸣,把一场情感交融的合奏变一次孤芳自赏的独奏。
其次,外在的替代型的强壮并不能建立真正的自信,就像使用旁人引擎点火的汽车,启动之后就会陷于二次启动的依赖中重新丧失自信。此外,更强的诱惑与贪婪也会使男人在不断攀升的高峰体验中重新迷失,犹如技巧主义的迷失一样,是一种无法拯救的迷失。出路在于彻底告别竞赛型的单向度的性爱价值,转而接受一种艺术化的、多元的、自然的性爱价值。
让我们设想一下,如果有一天,全世界的男人都在夜10点服用高效的伟哥药丸,集体回复到十八青春,随即像运动员一样强壮,去完成一套高难度的性爱竞技,将是一件多么乏味的生活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