性感的药物,只要稍作联想,就会发现其实有多种多样。那些“男宝”、“女宝”、“雄师丸”、“嫦娥加丽丸”之类,赤裸裸毫无含蓄,而那些丰乳、减肥的药品,还算给人留下了一点联想的空间(尽管也极为有限)。不过要谈性感的药物,毕竟还得从“根”上谈起。
性感的战争
在房中术理论中,男女之间的性交被视为战争;这种两性之战的胜负标准,更是大出现代人想象之外──谁先达到性高潮,谁就成为战败的一方。这是因为在房中术理论中,先达到性高潮的那一方,他(她)的“精气”就会被对方获得,从而导致损己利人的后果。所以房中术理论中有“采阴补阳”和“采阳补阴”之说。这种以采获对方“精气”为目的的性交又常称为“采战”。
由于绝大部分房中术理论都是男性中心主义的,所以总是着眼于如何在两性之战中战败女方。房中术家酷喜使用军事语,比如将与女子性交称为“御敌”,有时干脆将女子称为“敌人”,将女方达到性高潮称为“投降”或“宾服”。最突出的例子可举明代房中术著作《纯阳演正孚佑帝君既济真经》,通篇皆以军事术语写成。一些明清小说比如《昭阳趣史》、《禅真后史》等,也都着力描述渲染这种“采战”。在有名的晚清青楼小说《九尾龟》中,众嫖客一味缠磨,要“资深”的青楼浪子章秋谷讲述床笫间取悦妓女之道,章也是用“两个开战的国度”作比喻,讲述了一通房中术在这方面的要义──通过前戏、爱抚和性交时的各种技巧,尽量使女性先达到高潮;若是双方同时达到高潮,则被称为“打个平手”。以现代眼光去考察,其实倒颇不乏可取之处。这种观念实际上已经认识到女性性高潮通常出现较迟,因此男子要一面控制射精以延缓自身高潮的到来,一面尽力促进女性的性兴奋。而且,尽力促使女子达到性高潮,不正是现代性学家反复向丈夫们建议和要求的吗?
与上述观念相比,古代房中术的另一种观念就比较可恶了。“采战”之说,盛于明代,房中术家将以“采阴补阳”为目的的性交比作炼丹。炼丹当然要有丹炉和鼎器,这炉和鼎不是别物,就是作为性交对象的女子。比如在相传为五代时陈抟所撰的《房中玄机中萃纂要》中有“择鼎”篇,明代《紫金光耀大仙修真演义》中有“罏中宝鼎”篇,明代洪基《摄生总要·种子秘剖》中有“安置炉鼎”篇,等等,所说皆为同一件事,即选择怎样的女子与之性交才能有助于男子修炼他的“内丹”。选女的标准主要是健康和年轻(不强调美貌),同时还有种种禁忌,所有这些当然都是纯粹男性中心主义的,女性在这类理论中仍然被视为男子的财物。
从鸟卵到伟哥
鸟卵者,鸟蛋也——其中也包括鸡蛋。马王堆汉墓出土帛书《养生方》中有“麦卵”章,内有三个中国最古老的壮阳药方(恐怕也可以在世界上最古老的同类药方中占一席之地了吧),主料都是鸟蛋。其中之一是:
×春日鸟卵一,毁,投糵糗中,丸之如大牛虮,食之多善。
用白话来说,就是春日里将一个鸟蛋打碎,拌在炒米粉中,弄成像大牛虱子大小的丸,多吃有好处。这就是早期的春药(有时也称为媚药),动物和植物的成分都有了。
春药在世界各古老文明中,都是关涉到性学、医学、药学和社会学的大题目,中国古代也留下了关于春药的大量史料。然而一部春药故事,盘整了几千年,眼下却以伟哥之横空出世而达到情节的历史新高。
男性之恐惧
在动物界,我们经常可以见到,一只强壮有力的雄性担任兽群首领,它同时还独占一群雌性配偶。人从动物中进化而来,上面那幅兽群中的图景,仍是人类长久的记忆。所以在古代社会中,男性的性能力是力量和地位的象征,诸侯要“一娶九女”,天子则有“三宫九嫔二十七世妇八十一御妻”(《礼记·昏义》),外加随时可作、多多益善的猎艳。
男性在追求性能力、以性能力为荣的同时,还一直对女性的性能力怀着深深的恐惧。这种恐惧在古代世界是普遍的。在许多古老的传说和作品中,女性被描述成淫荡的、性欲永远得不到满足的。禁欲主义者据此进一步强调禁欲之必要,因为男子永远不可能满足“有无限邪恶情欲”的女性;而主张满足人类情欲者则据此强调发展男性性技巧的必要。欧洲中世纪教会的禁欲主张可视为前者的代表,中国古代房中术理论可视为后者的代表。
在中国古典文学中,《金瓶梅》所塑造的潘金莲就是这样的形象——她经常“淫情似火”、“淫情未足”、“欲火烧身,芳心撩乱”。与那些因缺乏足够性生活而处于性饥渴状态的女性形象不同,潘金莲被写成贪得无厌,近于色情狂(nymphomania)的程度。这样的形象,在现实生活中不会多见,但她在性学史上有象征意义。男性的这种恐惧,确实是有道理的。从生理学上看,人类女性在进化中,取消了动物都有发情期——变成一年四季天天都可以发情做爱,同时又没有男性的不应期,因而可以连续多次达到性高潮。女性的性能力确实比男性强。可是男性却偏偏还多配偶倾向比女性强烈,总想独占多个女性。男性还想在性交中“采阴补阳”——吸收女性的“精气”以“补益”自己。如此以一弱敌多强,欲不恐惧,岂可得乎?难怪中国古代的房中术家,要将性交比作战争,要将“御女”(与女性性交)描绘成“如朽索御奔马,如临深渊,下有刃,恐堕其中”(《医心方》卷二十八),这是何等的恐惧啊!
而且,男性和女性在性能力方面还有时间上的不同步。在正常情况下,男性性能力的高峰在二十岁左右,而此时他通常还远未“功成名就”,因此还很难获得女性的青睐。女性性能力的高峰则出现在三十岁以后(民间有“三十如狼,四十如虎”之谚,虽欠文雅,却有事实根据),此时与她年岁相若、成家立业、事业有成的男性配偶,已经开始“不行”了!此一问题,古已有之,以今为例,如今不是有无数中年男性向医生诉说,自己因满足不了妻子或情人的性欲而痛苦万分吗?
帝师之教诲
既然恐惧,就要谋安全之道。其道有二:
一是“削弱”敌人之后再交战,房中术的种种前戏技巧,就是为了使女方先接近性高潮,然后才投入性交,这样男性才有希望“击败”女方,使女方在男方之前达到性高潮。
二是加强自己之后再交战,这又有两方面:甲,房中术有各种忍精不射、转移注意力等技巧,力求使男方久战不败;乙,就是我们要说的春药了,用了春药,目的也是力求使男方久战不败。
古代中国的帝王,都是多妻的。帝王,自然应该是强有力的;多妻,就有义务让众女性都“雨露承恩”。所以中国上古的帝王,都特别担心如何以一男之弱而胜多女之强这个问题。对此最有力的例证,就是在中国早期房中术文献中,经常采用帝王向某个男性或女性大师请教的形式来展开论述。关于春药或壮阳药也是如此。
比如,马王堆汉墓出土有简书《十问》,其第二问是“黄帝问于大成”。在早期房中术文献中,黄帝真是“不耻下问”,向许多神话传说中的人物——特别是一个女性性学大师“素女”——请教房中之术,包括怎样才能在性交中持久、怎样才能让女子达到性高潮等等。这“大成”照例也是传说中的人物,一说是神农时的帝师,号大成子(《三洞珠囊卷九·老子为帝师品》引《化胡经》);一说是大禹时人,名大成执(《新序·杂事》)。这回大成向黄帝介绍的是壮阳食品:
君必食阴以为常,助以柏实盛良,饮走兽泉英可以却老复壮,曼泽有光。
接阴将众,继以飞虫,春雀圆子,兴彼鸣雄,鸣雄有精,诚能服此,玉策复生。
就是说,吃柏树之实(柏子仁),喝牛奶,可以抗衰老;而要能多多性交,就要多吃禽类,包括鸟卵、雄鸡等,这样疲软的阴茎就可以重新举起。这大成所言,尚在“初级阶段”,所以不过牛奶鸟蛋雄鸡之类,并没什么奇特之处。但发展到后来,入药的植物、动物种类渐多,春药就变得神秘起来了。
帝王向术士请教春药和壮阳之道,请教之后当然要付诸实施。后世有名的故事,如《赵飞燕外传》中之汉成帝:
帝病缓弱,大医万方不能救,求奇药,尝得眘卹胶,遗昭仪(赵飞燕之妹),昭仪辄进帝,一丸一幸。
又如《开元天宝遗事》中之唐玄宗:
明皇正宠妃子,不视朝政。安禄山初承圣眷,因进助情花香百粒,大小如粳米而色红。每当寝处之际,则含香一粒,助情发兴,筋力不倦。帝秘之曰:此亦汉之眘卹胶也!
再如《隋炀帝艳史》中之隋炀帝、清朝野史中之宫廷传说等等,事例尚多。小说家言,其具体事件人物不必视为信史,但古代帝王有服用春药之悠久传统,揆之情理,则无可疑也。
春药之种种
春药之药性,有效应激烈者,有作用和缓者。激烈者“立竿见影”,用后马上产生作用,通常药性有一定的时效。在古代色情小说之类的夸张描述中,此类药性激烈者一旦使用,在“有效期间”非要性交发泄不可,否则欲火焚身,后果不测。其和缓者,则往往很难与通常的“补药”划清界限。按照中医理论,壮阳的根本在于补肾,而补肾又有益于延年,所以各种以延年益寿为号召的补药中,几乎无一不具有壮阳与滋阴成分,常见的如鹿茸、枸杞之类,本来都是古代壮阳药中的主角。
内服之药,当然也有作用于女性者,服用后能令女性春情荡漾,难以自制。小说中常有此种情节,比如《天龙八部》中,“四大恶人”让段誉和一个被认为是他同父异母妹妹的少女服下了烈性春药,再将两人关在密室之中,要看他们乱伦的笑话,使两人灵肉交战,苦受煎熬。这些描写并非凭空想象,古代和现代药品中,都有这样的催情品种。
春药之用法,自然有内服、外用两类。内服与其他药物无异,药性激烈者通常在性交前临时服用;药性和缓者往往需按时连续服用。外用则不外作用于女性阴道或男性龟头。
春药之名称,虽五花八门,也有一定规律。
有指明主料者,如“兴阳蜈蚣袋”、“龙骨珍珠方”,“海狗大补剂”等,又如近年香港的“玉树”系列之宝、珍、丸(号称是用非洲秘方“玉树皮”为主料制成)。
有强调效果者,如“治男子欲令健作房室一夜十余不息方”、“治男子令阴长大方”(使阴茎长大)、“令女玉门小方”(使阴道窄小)、“疗妇人阴宽冷急小交接而快方”,此外如“铁钩丸”、“固真膏”、“四时双美散”、“金枪不倒丸”、“太极益肾丹”、“灵龟展势方”(外用)之类。
有借用传说者,如“秃鸡散”、“妲己润户方”、“始皇童女丹”、“孙妃暖炉丹”、“隋炀帝怡情固精丹”、“武则天花心动”、“安乐公主如花夜夜香”(刺激阴道之药)、“素女遇仙丹”(外用)等等。
春药之材料,则颇有出于附会者——有些药材即使实际上真有壮阳作用,古人也仅能提出一些荒谬的理论以支持之。此处只稍举两例,以见一斑:
比如常见的壮阳药之一肉苁蓉,明人笔记《五杂组》上说:
肉苁蓉,产西方边塞上堑中及大木上。群马交合,精滴入地而生。皮如松鳞,其形柔润如肉。塞上无夫之妇,时就地淫之。此物一得阴气,弥加壮盛,采之入药,能强阳道,补阴益精。
其说在唐段成式《酉阳杂俎》中已有之。马精入地而生,当然不可信。妇女将此物用作自慰工具,就使古人相信它“能强阳道”。
又如蛤蚧(学名Gekko gecko,一种爬行纲壁虎科动物),古人认为此物“性淫”——发情交尾时缠结成对,经日不散,以产于广西梧州者为贵,又以成对者为贵,取以浸酒,酒作碧绿之色,被认为壮阳大补。故蛤蚧一直是古代春药中的主要药材之一。
春药药材中,常见的还有海马、鹿茸、石燕、丁香、枸杞、巴戟、茱萸、蛇床子、菟丝子、柏子、杏仁、人参、茯苓、胡椒、茴香、破故纸、阳起石、硫磺、朱砂等等。还有更为怪异者,如云母、石灰、蝎子、“水较剪”(一种滑行于水面的昆虫)、“河车”(婴儿的胞衣)、少女的月经、海狗等动物的雄性生殖器、某些昆虫的蛾子……多为现代人所难想象。
拼贴文字
“第三种水”
当年上海“美德书店”所编印各书中,在当时最引起争议的,或许就是张竞生那本《第三种水》。
所谓“第三种水”,是指在性交过程中女性达到快感高潮时,从阴道中所射出的一种液体。此事中国古代的房中术家早已发现,也已经被现代的医学观察所证实。张竞生特别标举“第三种水”,本是强调性交中不仅要让男子感到快乐,更要让女子也达到快感高潮。他还相信,出现“第三种水”时受孕而育的孩子可以更加健康。为了达到这种理想境界,张竞生又主张采用某些气功来辅助,如丹田运气之类。在今天来看,其说当然不无猜测臆想之处,但总体上并非谬误。
“第三种水”之说当时遭到周作人、潘光旦等人的抨击。他们认为此说是“不科学”的;又说丹田运气之类是企图复兴道家的腐朽糟粕。平心而论,到了今天,我们早已不难发现,这些抨击当然不全正确——有的是因所见不广,有的有点“上纲上线”。当时张竞生自然不服,也写文章反驳,大打了一场笔墨官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