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另类日本文化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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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不在墓前哭泣的含义何在?(1)

——死生文化的明暗显幽

(一) 不要在我的墓前哭泣

要了解一个国家和民族的文化,最有效的捷径是什么?就是考察这个国家的人是怎样看待生死的,是怎样理解死后世界的,可能有人会反驳说,两千多年前孔子就说过不知生焉知死的话,可见孔子对死的看法是消极的。其实,孔子是对生的恐惧才说出死的世界与他无关。但是,孔子不愧是智慧之人,他这句话的反意也是能成立的:就是因为不知道死,所以才不知道生。要知道生,是否就必须知道死?真所谓不去墓地,焉知文化。

死也叫“他界”。或许是净土,或许是天国。但肯定不是去已经生活过的这个世界,而是去陌生的冥界的意思。2009年日本有一部电影叫《入殓师》,获得了奥斯卡外语片奖,这部电影是根据一本畅销书《纳棺师日记》改编而成的。作者是青木新门,他是一个已经触摸和化妆过3000多具遗体的入殓师。一般人不敢触碰的遗体,他能怜爱地轻轻抱起,自如地为死者美容化妆。电影的英文名字叫Departures,直译是“出发”的意思。写的是为死者送行至他界的故事。影片细腻地展示了日本独特的生死文化——真挚地面对死者,抚平每一位生者的心灵。

影片中的主角大悟接到的第一份工作便要面对一个死于家中,身体开始腐烂的老妇。满屋的腐臭和恶心的蛆虫,令他开始怀疑自己的入行决定,但他最终还是战胜了自己。他对死者行庄重之礼,然后为其细腻地化妆,送死者踏上新的门关,走向另一个世界。同时,他向活着的人们发出了这样的信息:将死亡化成温柔的手势,这是纳棺师的职责,也是活着的人的职责。

或许,唯有日本人,才能够拍出《入殓师》这样的电影;也只有日本人,才能把死描绘得如此美丽。《入殓师》的编剧小山薰堂在谈感想时说,体验生活时有入殓师告诉他一句印象至深的话:死是一种最高境界的平等,如果不能直面死的话,那么也不可能平等地对待生。

前几年,男高音歌手秋川雅史在NHK红白歌会上演唱的《化作千风》,也在日本引发热潮,以111万张的销量,10亿日元的收入获得2007年度单曲冠军。这首带有美声唱法的歌曲,本意是想慰藉在大地震中死去的魂灵,但它那浑厚的旋律,料想不到地起到了抚慰生者的悲伤,传递生者与死者间奇妙关系的作用。歌中唱道:

不要在我的墓前哭泣,

我并没有睡在那儿,

而是化作千年之风,

吹拂在无限宽广的天空里。

一位失去女儿的母亲说,不明白今年有许多杜鹃为什么在自家周围鸣叫。听了这首歌后的瞬间,我明白了:嘿,那不是女儿的化身吗?“妈妈,我已身心轻盈,化为千年之风,翱翔在广阔天空。”这位母亲一下子释然,顿感轻松。

一首安魂曲在迎新年的舞台上唱响。如果从大吉大利的阴阳层面来说,这是否会带来晦气和不运?我们中国人或许就带有这样的思维,因此这类歌曲是绝不会上春晚舞台的。但日本人并不是这样思考的,日本人听这首歌曲时并不感到沉重,也不会联想到不吉,更不会染上悲伤的情绪。因为在他们看来人死后会成神佛,而自己与神佛同在,这有什么好悲伤的呢?

在东京大学医学部做过多年人体解剖的学者养老孟司,写有《死之壁》(新潮社,2004年)一书。虽然很薄,但很畅销。他在书中说了一个观点:与癌症的生存率相比,与SARS的死亡率相比,都及不上人本身的致死率——100%。也就是说,世界上只有一件事是可以拍胸脯保证能做到的:凡人都要死。为此,养老孟司批评东京都内的某一“团地”(住宅区)的设计者脑子进水了。为什么这样说?原来有一天这个“团地”的住家有人自杀了。为了解剖这具尸体,养老孟司带几位同事去搬运尸体至学校的解剖室。死者住在12楼。他们把遗体纳棺后,想通过电梯搬运下去,但是怎样都横不进电梯(电梯设计得太窄小了),最后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棺木垂直竖起,才勉强搬入电梯。养老在想:这幢住宅是不死人的?于是找来设计者询问。设计者是这样回答的:申请团地的住户都是年轻的夫妇,他们都是临时的,等积蓄了些钱,都会再买房子搬走。

果然,设计者还是天真地幻想,住在这里的人是不会死的。

住有几千人的团地,就不死人?他们就不生病?他们就不自杀?

养老孟司怎么也不相信。现代人怎么会把死的日常化这一命题给忘记呢?

(二) 死的授课的趣味性

日本人把思考死的问题叫“始末”。宗教学者山折哲雄就写有《叫做始末的这件事》(角川学艺出版,2011年)这本书,他认为“始末”是个很形象的说法:生为始、死为末。生死转换为始末,更凸出何谓死。

最近,以作家、作词作曲家、写真家的身份活跃于日本社会的新井满,为中学生开设了死的课程,对象是新澙县新澙市立寄居中学二年级的学生。

新井问学生:什么叫死?好不容易生了一回,当然不想死。但是,人生的开端是生,人生的终点是死。在面向死的同时,我们活着,明白了这点,人的忧虑就没有了。现在请你们认真地思考这么一个问题:对你们来说,最喜爱的人是谁?最喜欢的东西是什么?然后请画画。

同学们陷入沉思。喜爱的人是谁?贵重的东西是什么?

喜爱的人是父亲、是母亲、是家族成员、是朋友的笑颜、是可爱的小动物、是地球。

同学们按照自己的理解画出不同的画。新井满自己也勾画自己的妻子与孩子们。

接着,新井对同学们说:好。现在开始“死”的模拟体验。看看所谓的死,究竟是什么?

所谓死,就是分别。就是与喜爱的人,与喜欢的东西,再也不能见第二回。现在,请将你们刚才的绘画烧掉。拿出勇气,燃烧它,看看画像燃烧成灰,是一种怎样的心情?

自己最喜爱的画,燃烧成灰烬。父亲的画、母亲的画、单簧管的画、小狗的画、地球的画——全部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再也不能见第二回了。同学们,你们一定很悲伤,一定很难受,我也是,非常悲伤。

所谓的死,就是这样的感觉。心爱的人死了,就是这样的感觉。如果你们不幸死去了,你们的父母也一定是这样的心情。请记住这种心情,永远也不要忘记。

所以,死,就是分别。

那么,活着,又是什么呢?

如果想见面的话,就能见面。这就是活着。

还能见父亲、还能见母亲、心爱的人、喜欢的东西、还能再见。所以,活着是了不起的,是美丽的,生命是伟大的。谢谢,生命;万岁,生命。

一位姓伊藤的同学说:我画了麒麟和海豚,燃烧后,非常难过,有一种要珍惜每一天的感受突然涌出。

一位姓山下的同学说:我画了大伙的笑颜。燃烧后,有一种我所喜欢的人都消失的感觉,非常悲伤。深深体验到了活着真美好。

一位姓小泽的同学说:我画了家里人和单簧管,燃烧后,我控制不住地哭了。回到家里一看,爸爸妈妈不是好好的嘛。顿然感到非常开心。晚饭后,我又吹起了单簧管。

(三) 《源氏物语》中的死

毫无疑问,有千年以上历史的《源氏物语》,是解读日本文化的百科全书。

拂去岁月的风尘,《源氏物语》贯穿的一条主线是什么?一言以蔽之,就是死。

主人公光源氏在3岁的一个闷热的夏天,母亲桐壶更衣在夜半死去。3年后。光源氏6岁,外祖母死去。送葬之人哭泣尽哀,皇上尤为哀伤无比。可见作为开卷第一帖的“桐壶”篇,就以死的主题展开宏大的叙事。从死出发的故事,贯穿了整个五十四帖,最后是浮舟的入水自杀。《源氏物语》真堪称为以死开始到死结束的日本最宏大的死亡之作。

光源氏52岁的生涯经历了无数的死。除去3岁时母亲的死,6岁时外祖母的死之外,光源氏喜爱的夕颜被幽灵追杀是光源氏17岁的那一年。光源氏的正妻葵上经历了十年的婚姻生活后,在光源氏22岁的那年急死。第二年也就是光源氏23岁,他又经历了父皇的死。6年后光源氏最为放不下心的六条御息死去。在光源氏32岁那年,正妻葵上的父亲,摄政太政大臣死去。之后是躺在病床上死去的藤壶中宫。这一年还死去了桃园式部卿宫,他是光源氏情人之一的朝颜姬君的父亲,与父皇为兄弟。葵上的母亲,父皇的妹妹大宫死去的时候,光源氏是37岁。

如果说上述死去的人都比光源氏年长的话,那么比光源氏年轻者中死去的有:

光源氏51岁的时候,43岁的紫上死去。这是光源氏在18岁那年,看中了10岁的紫上。之后他们共枕了29年。与光源氏正妻女三宫密通的柏木,在33岁那年死去。光源氏是48岁。女三宫为此出家,一种隐形的死。也叫“准死”。只有22岁。《柏木》卷写卫门督柏木为恋慕女三宫,终至一命呜呼。死前作歌曰:

死后成灰烟,

灰烟缭绕永不散,

缠绵生死恋。

女三宫答曰:

君若变成烟,

我愿成灰长相伴,

两情融无间。

这是《源氏物语》中最为感人的一幕:死—灰烟—恋语。这一模式表明,死并不昏暗也不可怖,它化作灰烟后倒反系着恋语,分明是亮丽的。

在光源氏死后展开的故事,死亡之影也是相当浓厚的。主人公薰从最开始就设定成带有心情的苦恼人物,终焉是浮舟的跳水自杀。其父亲,宇治八宫在薰22岁的时候死去。浮舟的姐姐大君在薰24岁的时候死去。只有26岁。此外还有女二宫母和蜻蜓式部卿宫的死。

此外,与光源氏有关联死去的女性中,夕颜、葵上、紫上等人在秋天死去。六条御息所在冬天死去,藤壶在春天死去。在《源氏物语》中描述死去的人的用词也十分有趣。天皇桐壶帝用了“云隐”(隠れる)的词语。而没有用“絶える”、“亡せる”等那时的常用语。表明身份高贵之人死去,避用直接表示“死”的语言。藤壶、柏木、紫上、大君等人的死,选用了“消失”( 消える)一语。引人注目的是光源氏的死。虽然他52岁的时候从故事的舞台中消失,之后是出家与死,但是作品没有一点正面描写,只是在第42贴的“香宫”篇中,出现了“云隐”的字样,表明光源氏是死了,而且还享受到了与桐壶帝同等的待遇。

其实,岂止是《源氏物语》,日本中世诞生的另一部经典文学作品《平家物语》,也是从头到尾贯穿了一个死字。登场的人物几乎都死了。如平清盛、平重盛、平宗盛、平时子、木曾义仲、源义经、藤原秀衡、安德天皇,最后建礼门院德子也是孤独死于青灯古寺。最后活下来的只有后白河法皇等为数不多的几个。就连村上春树的青春小说《挪威的森林》中,也有直子、木月、初美等人的连续死。生与死之间仿佛只有薄薄的一纸之隔,一捅就破。

日本语汉字“死”的发音为“しぬ”(sinu)。而“し”的发音由来于汉语“死”的发音。但日本人考虑的“しぬ”与中国人的“死”这个汉字的表象是不同的。“しぬ”这个日本语与“しなゆ”(萎ゆ),“なゆ”(萎ゆ)同根。宛如草木的萎枯一样,意味着生命衰败的语言是“しぬ”。

这样来看,在日本人的观念中,生与死这对形式,死并不是生的对立面,而是一种可视的生命现象,就像草木。草木生命的开端是发芽,然后是茂盛,再之后生命开始衰退,进入到枯萎阶段,草木发芽,表明生命力的燃烧,过了最盛期就枯萎了。所谓植物的枯萎就是生命中的魂灵从草木的个体中分离出来的意思。人的生命也同然,首先是燃烧着的青春期,之后是盛年期,再之后是迎接生命的终焉,这就是死。这与草木中灵魂的分离是同样的意思。所以日语用“しぬ”这个发音来表现死,想表明的是死并不是完全的生命终焉而是持续的生命活动的一部分。显然《源氏物语》是与这种自古以来的思考相合拍的。

(四) 出家是另一种形式的死

死者并不与生者对立。表明死如果不是绝灭的话,死者是与生者共存的,只是明暗显幽之境表现出有别而已。与这有浓厚关系的话题就是出家。

所谓出家就是舍弃尘世,从生的世界中脱出。这样的话只能说成是死,但他们又不是生理的死。所以出家是在非常巧妙的生与死的中间地带创生了另一个世界。活在那里脱去生的苦恼而不是用死来脱去生的苦恼,生死不是那样分明。这样来看聪明地回避了两者择一的死就是出家了。这样的出家日本有学者称之为“伪死”(参阅中西进《日本文学与死》,新典社,1989年)。而所谓“伪死”也可理解为“模拟死”,用一种模拟的形式将生遮断。日本平安时代后期的王朝小说之一的《夜半寝觉物语》中,就有女性主人公中君寝觉为了解脱与中纳言那将错就错的婚姻烦恼,30岁的时候曾经伪死一次,复生之后在人们不知情的状态下继续生存的描写。这种伪死实际上有何意义?确实有理解上的难度。但是超越个体来思考的话还是能够理解的。主人公中君寝觉的肉体总是不变的,这样来看的话,死是伪装的。并没有经历生理的死。但是后来看到的中君寝觉的肉体即便是同一的,但作为生命个体则完全是新的了。形象地说就是旧瓶装进了新酒。所以从观念上说还是应该承认死过一次了。这里重要的是即便是死了,还是有着永续的生命。所谓死必然伴随着再生,死不是终焉就是这个道理。再如《源氏物语》里的女三宫出家,就是与活生生的柏木之死相对应的,属于准死。